锁江塔惊魂一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几个小伙子和姑娘来到小南门,沿着石梯往下走,几分钟就到了沱江边上。

  沱江,位于中国西部。发源于九顶山南麓,绵竹断岩头大黑湾,南流到金堂县赵镇接纳沱江支流——青白江、毗河、湔江及石亭江等四条上游支流后,穿龙泉山金堂峡,经简阳市、资中县、内江市、富世县至泸州市而汇入长江。从源头至金堂赵镇为上游,称绵远河,从赵镇起至河口称沱江。另外,由于沱江源头较多,并且岷江水网交错其间,它还流淌着岷江的水。所以,沱江不像其它河流那样泾渭分明,它是一条包容性很大的江,因此培养了沿江儿女宽阔的情怀。

  沱江像长江一样也有三峡,第一峡金堂峡,全长13公里,像个大“S”;第二峡月亮峡,从资中县登瀛岩到归德公社,全长21公里;第三峡青山峡,在富世县安溪镇境内,全长只有2公里,最短。两岸的金钱山和青山岭原本为同一山脉,被沱江硬生生劈成两半,所以江宽不到120米。传说建文帝出家为僧后,就居住在这金钱山上的金钿寺。

  沱江流经富世县一段古称雒水,绕城一段又称釜江。江流绕城而去形成一个马耳朵符号,城东与城西江边遥遥相望有两座古塔,一塔是东门口对岸绝壁之上的字库塔;另一塔距城数里,俗称锁江塔。如果说这个县城所在地宛如一幅太极地形图,两塔就刚好是太极图的阳极与阴极点。每当旭日东升,夕阳西下,抑或光风霁月,便见字库塔虎踞城东,锁江塔在城西塔影锁江,彰显出这片土地的神奇和魅力。

  章懿华他们来到小南门码头,码头上停靠着几条木船,其中两条乌篷船最吸引眼球。他们刚站稳脚跟,一位面如古铜色的老艄公走下船来主动与他们打招呼。

  这个县城自古有“一江环抱三面水,一城山色半城湖”的景致,是典型的水城,船的种类也很多。以载重而言有大船、小船;以有无船篷来讲有袒船、篷船;以篷的颜色而看有乌篷船、白篷船;以开船时间来说有日行船、夜行船;就其功能而论,又有载客、运货和作业等不同用途的各种船只,最有情调的是乌篷船。

  乘坐乌篷船的价格要比其他船贵一点,殷笑英说是她提议坐船的,船费由她来付。易莽娃有意向着殷笑英,说今天是孙猴子办展扎,你就不要争了。

  乌篷船是当地的主要交通工具,和江南苏杭的乌篷船一样有着水一样柔美的情调。在没有修建红旗大桥前,东街过江进城全靠船只,那时江面上的乌篷船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现在人们都从红旗大桥上过江,乌篷船也就日渐减少,幸好还没有绝迹。

  这个地方盛产煤炭和桐油,古佛煤矿、猫儿山煤矿出产的煤炭堪称乌金,远销海内外。当地人用烟煤和桐油将船篷漆成黑色而得乌篷船之名。无从考证它是借鉴了苏杭乌篷船的造型,还是苏杭乌篷船得到了富世乌篷船的启发,二者有异曲同工之妙。稍不同的是,这里的乌篷船比苏杭的略微宽敞高大一些。但作为轻盈的小船,船身较窄、船篷也不高,最多只能载客八人。艄公头戴乌毡帽坐于船尾,双脚一屈一伸划动船浆。乘客进入舱席,或坐或卧,自己选择,但不能直立。因为乌篷船篷顶较低,如果直立,船便会失去平衡,弄不好会有翻船的危险。

  乘坐乌篷船不仅舒适、平稳,而且可以饱览沿江两岸的自然风光,别有一番情趣。乌篷船作为本地使用了千百年的交通工具,其构造相当讲究。船沿通常较高,不知是出于避邪的需要,还是源于本地人外敛内刚性格的考虑,船舱内皆涂抹朱红大漆。船板上铺着席子,还备有用细竹编织的枕头。全套船篷,一般有八扇,其中四扇固定,四扇设有机关可以开合移动。船篷呈拱形,中间夹着竹箬,既可遮阳又能挡雨,牢固而耐用。在第二、四道活动的船篷移开后,两边有舱沿板扣在固定的船篷上就形成船窗,挂上白色的窗帘,黑白相映,又添几分雅趣。

  800年前,宋朝爱国诗人陆游曾来过这里,他闲居家乡山阴时曾用“轻舟八尺,低篷三扇”对乌篷船进行了概括。当乌篷船行进时,船家坐在船尾,左臂腋下夹着一支划浆,劈水当舵,背倚一块直竖的木板,两脚一弯一伸地踏着抡浆。因脚手并用,船体轻盈稳定,行进速度较快,加上从小南门到锁江塔是顺风顺水,船行速度就可想而知。

  章懿华、孙向东是第一次乘坐乌篷船去锁江塔,对两岸风光十分新鲜,仿佛要将它尽收眼底。白琳娜也是第一次乘坐乌篷船游山玩水,也恨不得将一路上的风景观赏个够。但她毕竟是个女孩,想到自己很快就要支边远走他乡,内心是多么渴望能和章懿华在一起多呆一些时光啊!因此,她在欣赏沿途风光的同时,总免不了要去偷看章懿华。此时的他好像特别兴奋,抬起炯炯有神的双眼,一会儿对着岸边的竹林露出舒心的微笑,一会儿望着惊飞的水鸟颔首自语。在他眼里,仿佛江水变成了海浪,灰色变成了深蓝,小小的沱江,正以海洋的姿态出现……

  殷笑英和舒胖娃像两只快乐的鸟儿,唧唧喳喳地说着开心的话。

  易莽娃见老艄公一个人坐在那里悠哉悠哉地驶船,便想去帮忙,老艄公急忙叫他坐着不动,千万不要帮倒忙。老艄公说这种脚划的小船,只能一个人操作。过去那种用摇橹的乌篷船,才需要帮手。只可惜沱江水位逐年降低,那种乌篷船已不见踪影。

  章懿华听老艄公一说便来了兴趣,追问摇橹的乌篷船是啥模样。老艄公见这个后生向自己讨教,也就滔滔不绝摆起了龙门阵。他说,摇橹的乌篷船比这条小船气派多了。船头上一般都雕刻着鹰头一样的动物“鹯”,其神态似在微笑,又有些凶恶。相传鹯是一种猛禽,似鹞鹰,居海内,性嗜龙,所以船工就把它的形象雕刻在船头上,使水怪不敢作怪,行船才有安全保证。船头两侧摆有两个雕凿狮子的木墩,最考究的还用白铜制作。前舱下船要走几级扶梯,两边各有一块搁板可放东西。如果在上面铺上木板,还可搭成看戏的台子;在前舱和中舱之间,设有书画小屏门,写有“又富又顺,莫把眼前错过;来去来往,最宜雨后同游。”

  或“异代人材辉泽畔,千秋月魄照江心”一类的楹联,并画有梅、兰、竹、菊之类的图案;中舱的两扇顶篷之间又装一扇半圆形的遮阳篷,三扇篷的木格子上,嵌着片片一寸见方的薄蛎壳片,既能避雨,又可透光。靠中舱的两侧有“十景窗”,可摆书籍或糕点;后舱设有睡铺和炉灶。这种乌篷船的船身较为高大,篷高约有两米左右,舱内可放置桌椅,供赋诗作画或饮宴、对奕。船尾至少备有两支桨橹,供艄公摆渡。

  章懿华请教老人:“异代人材辉泽畔,千秋月魄照江心”作何解释?老艄公反问道,在我们县可享有千秋月魄的能有谁?章懿华说应是“戊戌变法”六君子的刘光第。老艄公称正是裴村先生。章懿华没有想到一个摆渡的艄公能够懂得这么多,不由肃然起敬,又向他请教了一些问题。最后一打听,得知老艄公的经历果然不同凡响——他祖上中过进士,早年毕业于国立南京大学国语专业,其文风接近鲁迅先生,受到鲁迅的称赞,被伪政府的《中央日报》招在了麾下。

  可他屁股还没有把板凳坐热,中华人民共和国就成立了,幸得沈雁冰先生的关照,他被安排到了《新华日报》任记者,可好景不长,在1955年的肃反运动中被发配到新疆接受“专政”,后来周恩来闻讯后将他“解放”出来,安排到一家省级政协报做编辑工作。“文化大革命”极左思潮登峰造极,即使行业报的办报思想也禁锢得厉害。当时还是靠铅块模排版印刷的年代,每一个铅模只刻一个汉字,报纸中“毛主席”三个字一般都要排在同一行。活该他倒霉,他当值班编辑那一期报纸,排字工人怎么也不能把毛主席三个字对齐排在一行中,就分成两行排了。

  报纸一出来,那个善于投机取巧的主编没有自责把关不严,反而把所有责任全部推到他一个人头上,并把他抬举到了历史的高度,说他“拦腰折断”了毛主席。这还了得,报社二话不说就将他扫地出门。之后,报社才开始吸取教训,专门制作了一块由“毛主席”三个汉字组成的特殊铅模,并引起全国印刷界摹仿,从此杜绝了类似政治事件的重演。

  走笔至此,笔者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北宋庆历(公元1041年)年间,毕升在胶泥片上刻字,一字一印,首创泥活字版,成为中国四大发明之一。可是,若干年后,也就是2008年,当荷兰哈勒姆市市长伯恩特·施奈德斯观看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活字节目表演后,竟给北京市长写了一封抗议信,声称印刷术是哈勒姆市市民科斯特于公元1400年左右发明的;之后,德国网友也提出是德国人古滕贝格于1400年发明了印刷系统。在此,我不想责怪这些无知的外国朋友,因为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古滕贝格”的德国官方网站上有如此一段话:“实际上印刷技术在东亚有着更早的传承,在比古滕贝格出生的公元1400年早几百年前,中国人就已经掌握了活字印刷系统。”

  我只想说的是,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却在西方人心中有着不同的认知。这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国的泥活字很少,没有大规模应用,当时的活字印刷品也未能流传于世,而古滕贝格发明了印刷设备,机器生产带动了印刷术在西方的广泛传播;二是中国的文人喜欢内耗,在对外文化展示上一点不热心,因此并没有引起西方人的普遍关注,而西方媒体对古滕贝格发明印刷术的大量报道,自然而然就在西方民众中形成了印刷术起源于德国或荷兰的概念。

  对不起,话题扯远了。

  老艄公早年的这次遭遇,尽管让他丢了饭碗,但没有把他投入监狱,比起雍正年间翰林徐骏闲来一句轻吟:“清风不识字,何事乱翻书”而引来的杀身之祸,他算是很幸运了,说明历史已经向前跨越了一大步。他不仅脑袋没有搬家,身上还毫发未损嘛!被报社砸了饭碗后,他便两袖清风,回归故里;为了谋生,他于是干起了摆渡的营生。

  几个年轻人对老艄公的遭遇感到惋惜,但都不敢说出口。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同情犯了政治错误的人就等于与党和人民唱对台戏,但在章懿华的内心深处,却对老艄公另眼相看,觉得他那么有文化,却因为愚昧的个人崇拜,让他干着文盲都可以干的买卖,没有大海一样博大的胸怀和度量,恐怕早就投江喂鱼了。因此,他对老艄公暗生敬意,对他的不幸遭遇深感同情。

  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露出了它灿烂的笑脸,慈祥地注视着大地。江面上出现了一些漂浮物,舒胖娃不解地问:“水流这么快,那些东西为啥没有沉下去呢?”

  “这是物理原理,水流得急,物体就不会快速下沉。”

  章懿华望着远方,一语双关地说:“就像我们当今的社会,流动得太快,很多人都浮在上面。”

  白琳娜一直在欣赏地望着章懿华,对他这颇有哲理的看法,立即报以会心的微笑。

  对一个刚踏上社会的年轻人来说,能体会如此入木三分的人生经验,实在不容易。想必这个年轻人也经历过一些鲜为人知的苦难。如今,很多胡子一大把的人都未必有这样深刻的见解。老艄公看着眼前这个英姿勃勃的小伙子,心里想,此人不可小视,将来一定大有作为。

  “对了,书上说体积大,浮力也就大。我想,咱们舒中胜同学如果掉到水中,也不会沉下去,你们信不信?”

  孙向东又拿舒胖娃来开心。易莽娃则伸出手去拉舒胖娃,假装要拉他下水。孙向东怂恿易莽娃说:“试了才晓得,我们等着瞧呢。”

  舒胖娃惊叫起来:“水流这么急,你想谋害你大爷吗?”

  殷笑英怕船摇晃,急忙叫住易莽娃:“你别闹,小心掉下去。”

  船过临江寺,太阳将它绚丽的光辉洒到江面上,金波荡漾,十分壮观。此时是下午两点半左右,章懿华突然发现江水与阳光同行,也就是说阳光射照的是船尾,而不是船头。他不由大吃一惊:自己从小生长在江边,竟然如此疏忽,没有发现沱江水流经富世改变了方向。他猛然想起,沱江在关刀堤飞流而下,到了王家山来了一个急转弯,将水流的方向在县城当面的中心进行了彻底的颠覆,让西水东流变成了东水西流,他为自己的发现而感到震惊,急忙告诉大家。几个伙伴听他这一说,都惊呼起来,说这是一大奇观。

  老艄公见几个年轻人对东水西流如此感兴趣,便问道:“你们知道锁江塔是因何而得名的吗?”

  白琳娜闪动着长长的睫毛,思索片刻说:“塔影锁江,不让东水西流?”

  老艄公笑道:“幺妹真聪明,不用点拨就知道玄机。每当夕阳西下,高高的塔影倒映在对岸的山上,好似高坝巨堤横锁千里沱江,锁住东水西流,不让荣华富贵,文章风水倒流走了,所以题名迴澜塔。”

  “平静的湖面只有孤单的倒影,奔腾的激流才有美丽的浪花!”

  章懿华望着激流滚滚的江水,不由诗情勃发,在那里喃喃自语。听到老艄公说锁江塔还有一个名字叫迴澜塔,双眼顿时大放异彩:“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想不到一座古塔,还肩负着如此重大的责任。”

  老艄公表示赞同:“是啊!修建迴澜塔,就是取韩子《进学解》‘障百川而东之,迴狂澜于既倒’之意。等一会儿你们到了塔上,登高望远,就能体会到这座古塔的历史意蕴。”

  “平静的湖面只有孤单的倒影,奔腾的激流才有美丽的浪花!”

  白琳娜却在心里琢磨章懿华这句话的哲理,不由再一次对章懿华投以欣赏的目光。

  也许,富世县的特殊地理环境,造就了这一方人勤劳、睿智、豁达的本性,也在无形中成就了当地官员的辉煌前程。据说没有建锁江塔之前,这里流传着一首民谣:“好个富义州,江水往西流;好官不长久,一去不回头。”

  自从有了锁江塔之后,官爷们便青云直上、仕途亨通。因此民间有一种说法,在这里为官一任,只要自己不把船儿弄翻,即使平庸得像一张白纸,也能更上一层楼。恰巧改革开放10年之后,中央要求地市级后备干部原则上要有在百万人口大县的任职经历,因此这里的衙门就成了县处级干部涌来镀金的最佳选择。

  有的书记、县长空降来还没有把衙门的方向摸清就荣升一级,有的任职仅仅一年半载也就飞黄腾达了。对当地老百姓来说,经济建设没有搞上去,空背了一个世代富庶的县名;而对那些白驹过隙般的官员来讲,乌纱帽则不用吹灰之力就戴在了头上,也就正好应了春秋老子那句名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说话间,乌篷船已划到了大佛岩脚下。老艄公说:“前面江水扭头向东而去,水急浪大,船不能再行,你们就在这里下吧!”

  殷笑英抢在孙向东之前,将船钱付给了老艄公。那些年,年轻人虽然穷,但聚会时大家都争着掏钱,尤其是女孩子,生怕占了男孩的便宜,而留下被男孩占便宜的机会,因此,主动买单的速度往往比男孩子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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