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懿华干了三天的零工,得到了三块二角四分钱的报酬,这是他第一次打工得到的奖赏。在三天的劳动中,尽管他虚心好学、善用巧力,但翻修道路毕竟是体力劳动,拿一位伟人的话来说,“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闲情逸致下的温良恭俭让。几天劳动下来,他不仅双手打起了血泡,而且腰酸臂痛,浑身像散了架一样疲惫。他深刻体会到了“找钱犹如针挑土”的不容易,并由此加深了对远在他乡修路的父亲的担忧,但通过自己的劳动获得的这份报酬,却好像给他注入了兴奋剂,使他感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快乐地膨胀,甚至像英国电影《百万英镑》中那个突然获得巨额支票的穷光蛋一样,仿佛看到所有行人在向他微笑、向他祝贺,就连街边的行道树都好像在向他行注目礼。
在章懿华打临工这几天,还有一件让他十分感动的事情,那就是年少的妹妹悄悄为他洗了一次衣服,尽管洗得还不是很干净,但它反映了妹妹对劳累的哥哥的关心和体贴,说明妹妹越来越懂事明理了。
章懿华兴高采烈地回到家里,开始盘算怎样使用这三块二角四分钱。赵姐那天送的面粉吃完了,首先去买十斤米,要用一块三角八分钱;妹妹的塑料凉鞋已用烧红的烙铁补了几次,无法再补了,给她买一双凉鞋。不,天气快转凉了,给她买一双有后跟的胶鞋,计划花一块钱。剩下的钱拿来买哥哥喜欢的半坡脆笋,如果还有剩余,就作为机动吧!计划妥当后,他从抽屉里翻出粮食供应证,穿过流汤滴水的菜市场,到城关镇粮站买了十斤大米。
他将大米扛在肩上,太轻,干脆换成手提着,一路走,一路快乐地哼着《游击队之歌》:“没有吃,没有穿,自有那敌人送上前……”他嘴上这样哼着,实际上,他这粮食可不是敌人送来的,是他千辛万苦用汗水换来的呀!
路过一家医院时,看见很多人在那里围观,他不喜欢凑热闹,只顾走自己的路。突然,人群中传来一个妇女悲伤的哭声。他返回来,挤上前一看,地上躺着一个枯瘦如柴的小男孩,就像安徒生童话《卖火柴的小女孩》冻死在墙角一样,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从他惨白的面容上看,还是一个五官端正、脸庞英俊的小帅哥,长相与扮演潘冬子的祝新运有几分相似。坐在他旁边那位衣衫简陋的妇女可能是他的母亲,从她的哭诉中,章懿华知道这个瘦小的男孩得了一种不吃不喝,却拉肚子的病。由于家里穷,没有钱送到医院检查治疗,现在已经拉得脱水变形,奄奄一息,孩子的母亲乞求好心人能施舍一点钱,救孩子一命。
围观的人对孩子的不幸都表示同情,不断有人发出感叹:“惨啊!”
“造孽呀!”
“这么乖的孩子死了好可惜哟……”人们似乎都爱莫能助,除了同情、叹息,还是同情、叹息。
章懿华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一块八角六分钱,但他这笔钱要给妹妹买鞋子,要给在狱中的哥哥买东西。他急着用钱,舍不得拿出来,希望那些手上宽裕、不急着用钱的人能伸出援助的手。可是,任凭那位妇女怎么哭诉,还是没有人能帮她一把。躺在地上的小男孩艰难地睁开眼睛,无可奈何地说:“妈妈,我们回家吧。”
章懿华听到小男孩说话了,那声音,那口气,尤其是他那个年龄不该有的绝望眼神,让章懿华的心像被锥子扎了一下,脑海里顿时浮现出那次背着母亲从医院回来的情景——
夕阳像张开的血盆大口挂在树上,无声地撕咬着章懿华的心。他从县医院返回章家巷,虽然只有一两公里,却仿佛是走不完的路。去的时候,他背着母亲三步并作两步走,准确地说,他是一路狂奔,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回来,背着被医院确诊患了骨癌,被医生“判了死刑”的母亲往家走,低垂的天空配合着他的心情,两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当时,他怎么也不相信母亲会得这种不治之症,因为母亲是那样的善良,那样热爱她的儿女,她怎么能得这样的病呢?但是,母亲已经昏迷不醒,那位女医生冰冷的结论还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让他心如刀剐。
他背着母亲回到家里,妹妹懿美正伏在窗前做作业,她立即放下笔,诚惶诚恐地问哥哥:“妈究竟得了啥病?哥!”
章懿华小心翼翼地将母亲放在床上,生怕动作太重会惊醒她沉睡的梦。放好后,他担心凉着母亲,又轻手轻脚将被子拉来给她盖上,吩咐妹妹说:“懿美,医生说妈不行了,你快去把易莽娃、孙向东和舒胖娃给我叫来。”
懿美虽然只有十二三岁,但从哥哥悲伤的眼神中,她懂得了“妈不行了”意味着什么。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哇”地大叫一声,扑到床前哭喊起来:“妈……妈妈……您说话呀!”
章懿华背着母亲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就一直在想,妹妹还小,自己回家后千万不要把悲伤写在脸上,但回家后还是没有瞒过妹妹的眼睛。“妈……您……醒醒呀!”
懿美的悲痛之声犹如山洪暴发一般冲出了简陋的平房,同时震裂了章懿华感情的大坝,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并大声哭了起来。随后,一个女孩子尖厉的嚎啕,一个男孩子嘶哑的声音,好像一支撕心裂肺的二部合唱,一声接一声,仿佛要唤回西天那一轮即将坠落的太阳。
他们的哭声惊动了左邻右舍,邻居们纷纷跨进屋来。
“懿华,你妈妈咋个啦?”
邻居刘大妈关切地问道。
“医生叫我们给妈妈准备后事!”
懿华哽咽着回答。
“陈大姐,你不能走呀!”
章懿华母亲出嫁前在家排行老大,很多人都尊称她陈大姐,心直口快的邻居李婆婆握着懿华母亲的手焦急地喊道。“让我来看看!”
邻居李大爷来到床前,他把住懿华母亲手腕的脉搏,紧锁眉头,屏息聆听,回头示意大家安静。少顷,老人轻轻掰开懿华母亲的嘴唇,叫懿华倒一杯开水喂母亲。之后,李大爷叹了一口气,问道:“懿华,你妈今天吃东西没有?”
“早上喝了一碗米汤,中午她说不饿,我把饭端到她面前,她没有吃。”
章懿华如实回答。“你妈多半是又病又饿昏厥过去了,赶紧给她吃点东西。”
善良的刘大妈忍不住说:“他们家已经几天揭不开锅了。”
李大爷心酸地摇摇头:“造孽呀!为啥会这样呢!”
然后又问道:“你爸啥时候回来?”
“不晓得。”
章懿华一边生火热锅里的稀饭,一边答道:“他在雷波山里修公路,已经快一年没有回来了。”
“咳,这是啥日子啊!吃不起饭的人偏偏要得病,那些吃饱的人又不了解吃不起饭的人的难处。”
李大爷回头吩咐他的老伴李婆婆:“你去把我们家的米拿点过来,给他们救救急。”
李大爷七十多岁,头发、鬓角和胡子都白了。尽管古铜色的脸上布满核桃似的皱纹,将岁月的沟沟渠渠一点不落地复制在了他的脸上,可他笑的时候却十分慈祥、安静、亲切,就像一个活着的菩萨。只是因为营养不良而比庙子里供奉的那尊泥塑小好几圈,但老人的心胸却很宽广,不仅乐于助人,而且尤其喜欢孩子。也许是他和老伴身边没有孩子的缘故,他对懿华兄妹特别关照。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他都要给懿华和懿美。其实,李大爷早年膝下并非无子。他不仅有一个英俊潇洒的儿子,而且这个儿子还是让他引以为荣豪的现役军人。
没想到儿子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后不到一年,所在连队被美军包了“饺子”,百来个人除了战死在异国他乡的,断胳膊掉大腿的全部做了人家的俘虏。后来,他的儿子被遣返回国后,像过街老鼠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哪知“文化大革命”一场乌风暴雨袭来,造反派深挖阶级斗争新动向,硬是把他从历史的尘埃中发掘出来并赋予投敌叛国的新内容,让他有了被批判的价值和意义,从而让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手脚派上了用场,结果被折磨得生不如死,不久就含恨离开了人间。在章懿华的记忆中,只有那一次看见李大爷脸上布满了乌云。
“李大爷,你们家也过得紧巴巴的,不要拿了。再说,昨天刘大妈还给我们送了一筐红苕来,已经够我们吃好几天。”
那时粮食都是国家计划定量供应,章懿华家里穷,还要把本来就不够的粮、油、肉票偷偷摸摸拿一些去卖,然后为母亲治病,因此,食不饱腹是经常的事。章懿华和妹妹当时正是吃长饭的年龄,母亲不忍心孩子饥一顿饱一顿,自己就常常瞒着孩子忍受病魔与饥饿的双重折磨。
章懿华端来稀饭,喂进母亲嘴里,母亲动了动嘴唇,慢慢睁开了眼睛。“咳,终于醒过来了。”
李大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都是穷,没有钱惹的祸啊……”
想到这里,章懿华喉咙里被一股热辣辣的东西堵住了,再也不能多想,立即将紧攥在裤兜里的手伸出来,将所有的钱全部交给了陌生的妇女。
妇女接过被章懿华捏得发烫的钱,连忙磕头说:“多谢了,兄弟!”
“不用谢,抢救小弟娃要紧!”
章懿华的善心似乎唤起了人们的良知,围观的人开始把零钱送给衣衫简陋的妇女。妇女感动得连声道谢:“好人啊好人!多谢了,多谢了!”
章懿华回到家里,想到今天是星期天,约好下午两点钟要和白琳娜她们一道去锁江塔,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和期待,就随便吃了一点东西。
饭后,他看时间还早,便想找一点事情来做。给妹妹买鞋的钱没有了,心里感到内疚。他的目光停留在母亲睡过的床前,想起床下有一双母亲曾经穿过的皮鞋,虽然鞋子稍大一点,鞋帮也断线了,但缝上线还可以将就给妹妹穿。母亲出殡那天,长辈们按照习俗把母亲贴身的衣服,床单和使用的碗筷都焚毁了,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不幸烧成灰烬,交给烟雾带走。母亲病重期间穿的是布鞋,因此这双皮鞋很久没有穿了,也就还在。他把它找出来,将顶针戴在食指上,并将线从石蜡上来回拉几下,这样线就不会因为沾水而易断。于是,他就像补鞋匠那样有模有样地缝补起来……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章懿华补鞋的活儿还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家庭殷实的孩子的启蒙教育是唐诗宋词,穷人家孩子的第一堂课往往从劳动开始。章懿华刚记事的时候,母亲在小南门摆摊子补鞋擦鞋,他觉得好玩,将鞋拿来擦呀擦呀擦。不久,这个营生便纳入了集体企业。他长大一点后,母亲不在铺子上,他就主动为客人擦鞋甚至缝补烂得不是很多的鞋子。
因此,他从小就学到了补鞋擦鞋的手艺,而且他擦皮鞋的技术比很多人还略高一筹。他的经验是三道工序,首先用半干半湿的棉布擦掉皮鞋上的泥土或灰尘,然后再用干棉布将皮鞋上的水分擦净,接着将皮鞋用牙刷上油,填沟塞缝并刷匀后,再用大毛刷轻微滋润数遍。这时不急着擦,放下来让鞋油自然挥发两三分钟,之后,才正式进行刷擦,等到皮面擦刷到有一点温度时再用缎布进行抛光。照此擦出来的皮鞋油光发亮,能映出人的影子。
很多擦鞋匠不谙此道,急功近利,往往没有这么多工序,更不知道让鞋油自然挥发会提高油脂的亮度。
章懿华将裂口缝上线,打了一个结头,又打一个结头,然后用蜡烛将刚缝的线和结头涂抹几道,再用力将易裂处拉拉,感到牢固结实了,收起针线,翻出擦鞋工具,准备给皮鞋上油。一看,早就没鞋油了,他便将墨汁拿来,找了一支笔尖已经发叉的毛笔,用墨汁代替鞋油,将刚缝的线和鞋面泛白的地方描黑。
这个时候,易莽娃和舒胖娃来了。易莽娃那天到学校“解放图书”不成,反而丢了面子,回家后肠子都悔成了“青青原上草”,也就在家老老实实呆了几天。由于年轻、身体好、没有伤筋断骨,现在基本上已经恢复了健康。如果说此行还给他留有难忘印象的话,那就是右脸上还有一块没有完全散尽的紫色淤痕。
舒胖娃是一个咋咋呼呼,不拘小节的小伙子,那天他只是虚惊了一场,早就跟无事一般,跨进门就嚷道:“老九,你在干啥子哟?”
易莽娃看不惯舒胖娃这种假装没看见的作态,扭过脸损了他一句:“你眼睛长到裤裆里了?明知故问!”
舒胖娃回敬了易莽娃一句:“你才装疯迷窍!”
见章懿华擦的是一双女式皮鞋,便找开心说:“够殷勤的啊!都在给白牡丹擦鞋了。”
章懿华板起面孔说:“去你的!这是给我妹妹穿的鞋!”
易莽娃疑惑地问他:“你用墨汁当鞋油,能行吗?”
章懿华胸有成竹地说:“我早就试过了。”
舒胖娃趁机捡便宜说:“你也给我的皮鞋试一试,咋个样,哥们?”
章懿华一口应承下来:“没问题,只要你看得起我的手艺,只管拿来!”
舒胖娃说着就把鞋子脱了下来:“那就劳驾你给我的皮鞋美容了。”
易莽娃不悦地说:“给一点颜色你就想开染房,给一根竹杆你就要往上爬。现在已经挨近两点钟,该走了!”
舒胖娃不太情愿地穿上皮鞋:“你说走,那就走吧!”
他一边站起来,一边用手去捏孙向东的挎包。孙向东推开他的手:“你捏啥呀!”
舒胖娃提醒说:“我看你带吃的没有。”
孙向东骂道:“你都吃成保温桶了,还想吃!”
舒胖娃委屈地说:“我是喝水都要长膘,不像你孙猴子吃得再多都是只长心眼不长肉,跟干豇豆一样。上次,你办展扎最后梭了空子,说好今天你请客,我怕你东西买少了,遭白牡丹和黑牡丹笑话。老九,你说是不是?”
章懿华见孙向东背着鼓满了的挎包,放心地说:“向东不是葛朗台,你放心好了!”
这个季节是一年中最清爽的日子,昨晚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像一位辛勤的清洁工,给天空换了一块比海洋还湛蓝的幕布,将房屋上的灰尘和街道上的泥污冲洗得干干净净,世界仿佛成了一个崭新的舞台,等待着章懿华他们出行或表演。
章懿华走在自己参与镶嵌的青石板路面上,望着蔚蓝的天空,看见洁净的街道,等于在分享自己的劳动成果,心中顿时有一种成就感,不由快活地又哼起了“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这是抗战时期的《游击队之歌》,由于节奏明快、旋律优美、歌词乐观、朗朗上口、易记易唱,不仅当年的游击队队员喜欢,就是正规的八路军战士也酷爱。据说它几乎取代了八路军军歌,成了中国抗日战场传唱最多的歌曲。文革以来的歌曲几乎都是装腔作势的干吼,找不到什么感觉,他们便把这支没有被禁唱的老歌挂在嘴上,当作自己的快乐进行曲。你瞧,章懿华刚开了一个头,伙伴们便跟着唱了起来:“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
他们的歌声在蓝天下快乐地飞扬,他们青春的激情在寂寞中挥洒。
一会儿,他们来到了盐井街的黄葛树旁。白琳娜和殷笑英还没有到,四人便站在树下等候。易莽娃和舒胖娃闲不住,围着黄葛树打闹,惊动了栖息在树上的一群麻雀和几只白鹭,鸟儿们煽动着翅膀旋即朝着沱江上空飞去,仿佛在解读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诗句。
章懿华望着远去的白鹭,不由瞪了二人一眼。舒胖娃和易莽娃好像没有看见,又手拉着手丈量树的腰围。
这棵黄葛树树冠如云,大片的树叶茂密得几乎看不见天空,树根更是走得深,走得远,就连二十多米外的县武装部坝子里都有它的触须,和沱江中学那棵历经沧桑的黄葛树难分伯仲。章懿华他们从记事起就知道这棵黄葛树犹如老祖母一样撑着绿色的巨伞,站在这里为人们遮风挡雨,但谁也说不清它的树龄,而树旁那口废弃多年的盐井,更是比这棵树还显老态龙钟。
据县志记载,这口盐井公元280年就有了,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太康元年。听在西湖茶馆坐唱的“何板眼”冲壳子,就连当时牛皮哄哄的西晋皇帝司马炎也没想明白,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居然蕴藏着无比丰富的食盐,并开凿了中国第一口井盐,而这里后来星罗棋布的盐井,比他朝野那些超编的大臣和妃子还要多,并且成就了此地因盐设县的历史和盛况空前的繁华。后来,到明嘉靖年间时,这里卤水逐渐枯竭,曾经蜂拥而至的客商便像候鸟一样飞走了。如今,古老的黄葛树和古老的盐井,仿佛还在诉说着这方土地上盐业所书写的人间沧桑。
章懿华和孙向东站在盐井遗址旁,目睹瞬息万变的世事,聆听着千年不变的风声,仿佛站在历史和现代的皱褶上,相视一笑,接着又禁不住唏嘘感叹起来。
“假如这口盐井仍在生产盐,你说,这里将是一番啥子景象?”
孙向东问章懿华。章懿华肯定地说:“那这里就是一个做工场,这口古井不过是在发挥它的余热,这棵黄葛树将不复存在。”
孙向东大惑不解:“你为啥这样说呢?”
章懿华露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样子:“一是历史没有假设,也不会有假设;二是如果这口井盐真的还在生产,那它就将近两千岁了,可能已将我们脚下的土地全部掏空。你想,大地被掏空了,你我生活在一个蛋壳之上,还有安全感吗?再说,如果这棵我们记忆中的祖母树都不在了,童年给我们的那些美好记忆都没有了,一行白鹭上青天的景象也没有了,我们生活在一片乌烟瘴气的烟囱里,小城的宁静和安祥变成了昼夜的喧嚣,我还真不愿意哩!”
易莽娃走过来,听章懿华这样一说,不由担心地问道:“如果地下水抽空了,是不是就有可能地震?”
章懿华思索道:“尽管地质学家没有证明地下水和矿藏的开采必然引发地震,但我认为,一个地方一旦严重改变了地质结构,地球对人类的惩罚也就不远了。前不久唐山发生大地震,不能说与开滦煤矿无休止的开采一点关系都没有。”
孙向东想想说:“照此说来,这口盐井成为历史未必不是好事?”
章懿华冲他一笑,感慨地说:“是啊,世界上很多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矛盾而合理地存在着。”
“啥矛盾啥合理呀?我看你们是吃饱了撑的……”舒胖娃从一旁走来,话还没有说完,却“扑哧”放了一个屁,好像自己给自己打了一巴掌,立即引来大家哄堂大笑,他自己却强忍住,赶紧转移矛盾说:“瞧,老九说的话连屁都不相信。”
孙向东抓住他讥讽道:“我看是你吃多了,除了废话就是屁话。”
易莽娃也嘲笑舒胖娃:“你小子不懂就不要装懂,把屁股夹紧一点,就不会发杂音了。”
舒胖娃大言不惭地说:“屁乃人生之气,在肚里滚来滚去;都吃五谷杂粮,岂有不放屁之理?再说,你易莽娃每天放的屁也不少嘛!”
易莽娃瞪他一眼:“你小子自己放屁,别拉我来垫背。”
孙向东苦笑道:“舒胖娃啊舒胖娃,你真是应验了‘放屁的人洋洋得意,闻屁的人垂头丧气’这句话。”
舒胖娃显得有些无可奈何地说:“不是我洋洋得意,是它一不小心溜了出来,你们就别拿我来取笑了。”
章懿华接过话说:“其实嘛,舒胖娃也是一番好心,他担心空气不好,想弥补大气层臭氧空洞,保护自然环境,结果呢,他是不合时宜,既等于在这里脱了裤子放屁,又污染了局部空气,我们就不要为难他了。”
舒胖娃开始没有听懂章懿华话里的意思,后来才发现他是绵里藏针,巧妙讽刺自己,又找不到更好的武器来反击,只好挥起拳头去捶打章懿华,章懿华闪身让他扑了一个空。
这时候,白琳娜和殷笑英翩翩走来了,几个男孩顿时停止了打闹,循规蹈矩地等着她俩走近。在章懿华的眼里,白琳娜今天穿得很普通:一套洗得发白的军服,肩挎草绿色挎包,浑身散发着那个年代的气息,不像上次去他家时身着一套玉兰色的新裙子,耀眼得犹如鹤立鸡群。
敏感的章懿华心里暗想,聪明的白琳娜那次到他家,一眼就看清了他家的经济窘况,她不想在他面前有优越感,无形中拉开与他的距离。她身着他也习惯穿的旧军装,一方面显得与他所处同一种家庭背景;另一方面又有志同道合,貌似“情侣装束”的意思。只有她那双明亮的、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是跨越时空的,让人能感到她特有的神韵,即使多年之后,还闪烁在章懿华的心灵深处。
尽管白琳娜穿得很普通,普通得就像邻家的女孩,但她气质高雅,身材高挑,美丽脱俗的形象摆在那里,加上她从小学过舞蹈,走起路来婀娜多姿,活脱脱像一个没有戴帽徽领章的舞蹈演员。她披肩的长发,编成了两条又长又黑的辫子,在无形中流露出未经军队同化的女孩子个性十足的妩媚和娇羞。殷笑英与白琳娜形同姐妹,白琳娜的装束自然影响了殷笑英的服饰。她今天也穿得很利落,一身黑色的衣裤,头发挽在脑后用一根紫色的丝巾束着,俨然像一位江湖女侠。两个女孩都是素色打扮,给人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感觉。
舒胖娃还是改不了喜欢表现自己的个性,主动迎上前打招呼:“我们都快望穿秋水了。”
殷笑英抬起手腕看看表,说:“没有那么夸张吧?现在刚好两点钟,都没有迟到,都不是小狗。”
易莽娃也只冷静了片刻,又跟舒胖娃过不去:“不是夸张,舒胖娃站在这里等你们都快等成狼了,不信,你们看他的眼睛——”白琳娜盯着舒胖娃看:“怎么啦?”
易莽娃挖苦说:“你没有发现吗?他的眼睛在发蓝光!”
说完仰头一笑,并引来大家笑声一片。舒胖娃立即对易莽娃反唇相讥:“你们别笑话我,快看易莽娃的脸,那才叫风光呢!”
白琳娜回头看易莽娃,他国字脸,浓眉大眼,鬓角的胡须尽管已经刮得干干净净,但胡须青色的痕迹依然透露出刚毅和倔强。最招眼睛的是,他右脸膛上一块两三厘米见方的紫青色伤痕,虽然在消散,但还隐约可见,就像川剧唱花脸的武生,只卸了半边脸的妆,另一半边脸还涂着油彩,多少显得有些滑稽。但是,白琳娜看不到滑稽,她是柔情似水的女孩,最见不得别人流血挂彩,见到易莽娃这番模样,不由小心翼翼地问道:“不会是又打架了吧?”
殷笑英一看,忍不住又“噗哧”笑出声来:“哈哈哈,易莽娃,你莫非刚演了土匪座山雕,还没来得及卸妆?”
舒胖娃正要插话,章懿华怕他漏嘴将前几天偷书挨打的事抖出来,急忙接过话说:“那是易莽娃学梁山好汉练铁头功,一不小心炼成了青面兽杨志。”
殷笑英收起了笑容,体贴地问易莽娃:“痛吗?”
这一声关切,易莽娃特别受听,爽朗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砍头只当风吹帽,这点小刮擦,不在话下!”
白琳娜笑道:“你们男孩子就是好强,还是小心为好。”
章懿华把手一挥:“咱们走吧!”
殷笑英问:“去锁江塔有多远?”
舒胖娃抢着说:“可能有七八公里吧!”
“这么远啊!”
殷笑英觉得太远,不愿走路去,提议说:“我们先坐船去,回来再走路,好不好?”
白琳娜心里想,坐船去,人在水上行,可以欣赏两岸风光,立即赞同:“好!”
舒胖娃暗想,今天是孙向东买单,坐船也是他掏钱,自然乐意:“坐船是一种享受,要得!”
易莽娃见她们都想坐船,也顺水推舟:“坐船更好耍,我举双手赞成,只是咱们孙猴子就要多破费了。”
章懿华原来打算引导大家走路去,一路走一路聊天,就可以节省坐船的钱,现在见两个女孩提出要坐船,舒胖娃和易莽娃也跟着起哄坐船去,也就不好提出反对意见,便拿眼睛瞅着孙向东,看他如何表态,因为钱是他出。
孙向东是一个明白人。“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这条纪律让他从懂事起就知道要服从。因此,他不好扫大家的兴致,加上精明的他早就打听好了,从小南门坐船到锁江塔一人只要两分钱,六个人也就只要一毛二分钱。于是,他就大大方方地说:“只要哥们姐们耍得高兴,开销包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