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懿中过去一直没有弄明白,囚犯为什么习惯把监室叫作号子。在看守所呆了一段时间,他总算搞清楚了:监室是代码,狱警对囚犯的称谓是代号,用号子取代监室不仅准确、恰当,而且生动、诙谐、幽默,可见囚犯中不乏博学多才之人,尤其是把囚犯从监室放到操场上呼吸新鲜空气和晒太阳称作“放风”,实在是精准得令人击掌叫绝。对这种没有具体内容的集体活动,用放和风组成一个词汇,是谁想到的呢?章懿中甚至觉得,第一次把这种活动形式称作放风的人简直是一个天才,发明这个词汇不亚于发表洋洋万言的长篇巨著。有意思的是,多年后,他为了查这个词汇的出处,几乎翻遍了所有工具书,除了得到“放风——监狱里定时放犯人到屋外活动”的解释外,始终没有找到这个词汇的来历。
没有这个词汇的来历不要紧,要紧的是看守所昨晚通知,从今天开始,每周给章懿中他们一次放风的机会。
这表明,专政机关对他们的监管有所放松。那么,是什么原因对他们的监管开始放松呢?深陷高墙内的章懿中当然还不知道,高墙外,一场急如暴风骤雨般的变革,不,一场扭转乾坤的政治斗争正在中南海秘密地上演。曾在当代中国政治舞台上红极一时的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也就是把群众自发到天安门广场悼念周总理的活动定性为反革命事件的四大罪魁祸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力量,在毛泽东逝世后,他们加快争夺权力的步伐,接连抛出了几篇纲领性的文章。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梁效的《永远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办》,就连看守所的高音喇叭,每天都要不厌其烦地播送这篇文章。
文章说“按既定方针办”这一谆谆嘱咐,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我们党和整个共产主义运动的高度概括和深刻总结,“篡改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就是背叛马克思主义,背叛社会主义,背叛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伟大学说……任何修正主义头子,胆敢篡改毛主席的既定方针,是绝然没有好下场的……”文章措词锋芒毕露,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
一位哲人曾经说过,“上帝在毁灭一个人之前,总让他先疯狂起来”。果不其然,国庆节后不久,高音喇叭就像秋后的癞蛤蟆一样再也鼓噪不起来了。按照中共党史后来的记载,以叶剑英为首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督促华国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于1976年10月6日晚上一举粉碎了“四人帮”。
“四人帮”被粉碎了,但北京市那个镇压“四五运动”的总指挥还在台上,也就是说,镇压“四五运动”的大树倒了,但猢狲还没有散尽,它的根根须须、枝枝蔓蔓还在。“四五运动”的受害者们头上露出了一方晴朗的天空,而真正要获得自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换句话来说,要推动中国民主与法制的进程,还得等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
自从章懿中在909监室把高个等一帮车匪路霸制服后,他就从奴隶变成了将军,从被奴役上升到了可以奴役别人的地位。在监室这个特殊的环境里,腰杆硬取决于拳头硬,拳头是确定一个人在监室地位的基础,就像原始部落以及动物世界一样,打得赢别人你就可以作威作福,打输了你就得俯首称臣。章懿中用他的拳脚打出了自己的天下,他完全可以按照“丛林法则”享受至高无上的待遇。然而,章懿中不是社会渣滓,他还没有退化到北京山顶洞的猿人堆里,他是有着良好家教,又正在接受高等教育的当代大学生,他从不以强凌弱,从未想到要奴役他人。
他尊重别人,也希望别人尊重自己。因此,他对每一个人都以礼相待,尤其是对老弱病残、妇女儿童更是关心爱护,体贴照顾,甘为孺子牛。这是父母教育他做人的基本原则,也得益于明代洪应明先生“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空云卷云舒”这句名言给他的启迪。
章懿中又找到了被人尊重的感觉。不同的是,909监室的人对章懿中只是一种畏惧,畏惧他凌厉的拳脚,既不尊重他,也不讨好他,更不会像202监室阿龙等人那样想方设法巴结他,给他提供最佳的服务。章懿中没有把自己放在高人一等的位置,无异于放弃了已经到手的权力。
囚犯们依然围着高个转,尤其是猪头和穿山甲简直就是高个的跟屁虫,不仅对高个言听计从,俯首贴耳,而且高个递一个眼色,他们都心领神会。高个依然在行使章懿中主动放弃的权力,只是他们不敢再欺负章懿中,不敢在监室里为所欲为。他们把章懿中视作监室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就像登山运动员始终把珠穆朗玛峰作为仰视的对象一样,只要你不在它面前趾高气扬,它就不会用雪崩来惩罚你的狂妄。
此时,高个给自己点燃一支烟,接着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递给章懿中,并示意穿山甲过来,穿山甲立即殷勤地给章懿中点上。章懿中抽了两口烟,感觉很舒适、很惬意,伸了一个懒腰,仿佛要把这种飘飘欲仙的感觉传递到全身,并通过毛孔释放到监室狭小的空间。
那个满脸沧桑的老人闻到了烟味,急忙放下举着的报纸,祈求穿山甲给他一支。穿山甲没有给他,拿眼睛瞅着高个的脸,得到高个的点头后,他才甩了一支烟给老人。老人扶扶眼镜,猛地吸了几口,止不住咳嗽了两声,他这才提醒章懿中说:“小伙子,吸烟有害健康,你还是少抽一点吧!”
猪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呵斥道:“老杂毛,你不要惹火烧身啊!”
老人很知趣,立即缄默不语。他又拿起报纸,但没有看,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依然停留在章懿中脸上,好像还在提醒他吸烟有害健康。章懿中觉得老人提醒自己是出于爱护,猪头呵斥老人实在有些无理,便正色道:“你这样凶神恶煞地对待老人家,是不是欠揍了?”
猪头见章懿中护着老人,急忙赔着笑脸:“小的不敢。”
穿山甲转动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幸灾乐祸地起哄说:“碰到钉子了吧?”
猪头有些不服了:“你他妈别高兴!常言说,男人不喝酒,白在世上走;男人不抽烟,枉费活人间。抽烟喝酒是男人的专利,老杂毛都被泥土埋到脖子上了,还不懂得这个道理,他是枉活在人世间呐!”
说着,讨好地望着章懿中:“你说是不是?哥们!”
章懿中不置可否地一笑:“你这是啥逻辑呀!”
铁门上的小窗口打开了,瘦看守在外喊道:“901,你家属又给你送肥皂、牙膏来了。”
高个接过瘦看守递进来的东西,悄悄将它放到床下的塑料盆子里。
过了一会儿,监室铁门“咣当”一声打开了,一个看守站在门外喊道:“放风时间到了,排成队依次出来,记住,在放风场里散步,不许触摸铁丝网,不许越过警戒线!听清楚没有?”
“报告政府,听清楚了!”
“现在可以出来了!”
章懿中第一次获得放风的“自由”,就像久困在笼中的鸟儿一样,恨不得立即飞向辽阔的天空,让双翅在没有束缚的世界自由翱翔。然而,监规要求放风时囚犯只能列队走向放风场,绝不容许一窝蜂涌出。也就是说,看守所里规矩很多,你的脑袋始终有一条链子拴着,不会让你没有约束。
室外的空气就是好!尽管天公不作美,天上盘根错节地悬挂着一朵朵乌云,见不到一束阳光,给人阴沉沉的感觉,但空气却是新鲜的,还带着附近田野飘来的干草气息,甜甜的、淡淡的、鲜鲜的。很久没有在室外自由活动的章懿中对这种味道特别熟悉,这是他下乡时每年秋天最喜欢的味道。这种味道蕴含着丰收的喜悦,是庄稼人一年的期盼。
只有在广袤的农村长期劳动和生活过的人才能嗅出它的味道。而且章懿中还断定出这个看守所三面都是庄稼地,刚刚收割了小麦,要不,这种味道不会这么浓郁、持久。只有右方吹来的风中干草味道要弱一些,但那是一瞬间的感受,很快就融入了同样浓郁的干草气息之中。因此,他断定右方是看守所的大门并通向外面的世界,整个看守所孤零零地伫立在北方的原野上,仿佛大海中的一座孤岛。从那甜淡略带生涩的风中,他感觉到附近今年的小麦收成并不太好,起码有一些小麦出现了积水,有一些小麦不太饱满。这里的风送来的气味与家乡这个季节的味道还有一点点不同,那就是这里的风干亮、清爽、透心,带着北方旷野一望无垠的粗犷和猛烈;家乡的风湿亮、甜爽、润心,充满南方山川起伏不平的柔和与清新。
这两种味道他都发自肺腑的喜欢,这毕竟是丰收的季节,丰收的味道啊!
章懿中受父母的影响,从记事起就懂得珍惜粮食。“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唐诗,他不仅能倒背如流,而且还知道此诗并非李绅所作,其真正的作者应该是聂夷中。聂夷中出身贫寒,入仕后仅做过县尉小吏,对农民的疾苦比较了解,才有如此贴近生活的诗句。说是李绅所作实为谬传,因为李绅出身豪门,没有农村的劳动与生活体验,而且此公生活奢侈,断案草率,不太体悯下属,仅凭这几点,要他写出“粒粒皆辛苦”几乎不太可能。
章懿中深深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瞬间,甚至有将肺腑掏出来清洗一遍的念头。
放风场四周围着铁丝网,拉固铁丝网的铁柱已经锈迹斑斑,默不作声地告诉你它久远的历史,而那坚固的铁圆柱却相当勤勉地手挽着手,组成一个让人望而生畏的冷漠阵营,告诫你这里不是自由的世界,只是你暂时喘息或容许把心翻出来让紫外线照射的所在。
放风场周边是监室,监室外围是高墙,高墙的两个对角是岗哨楼,荷枪实弹的解放军战士警惕地注视着高墙内的一切,哪怕飞过一只苍蝇,都会牵动他们机警的目光。章懿中进入放风场后,开始在囚犯中寻找邓耀国和李红军,由于囚犯都身穿统一的蓝色囚服,脑袋也是清一色的光头,一眼很难辨认谁是谁。他从东头走向西头,终于看见了戴着眼镜的邓耀国,接着又看见了神情黯然的李红军,三人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走到了一起。
李红军激动得泪水盈眶:“我真是太想你们了!”
邓耀国兴奋地说:“终于见到你们了!”
“我也很想你们!”
章懿中亲昵地拍着二人的肩膀:“红军,你在号子里受了不少委屈吧?”
李红军痛苦不堪地说:“太黑暗了!”
章懿中关切地问道:“怎么啦?红军。”
李红军叹了一口气:“我一进号子,狱霸就给了我一个见面礼。”
邓耀国问他:“啥子见面礼?”
李红军说:“问我喜欢照镜子还是坐飞机,二选一。我猜他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绝不会有啥子好事,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想坐飞机可能会要将我架在半空受折磨,照镜子说不定会轻松一点,就答应照镜子。哪知我很快就反悔,提出宁愿坐飞机,不肯照镜子,可狱霸不允许。”
章懿中问他:“他们如何叫你照镜子?”
李红军说:“说起来就恶心,他们将我的头按在没有冲洗的便槽里,让我的脸和鼻尖直接对着粪便。那种腥味、那种臭气,熏得我五脏六腑差点倒出来,我就拼命将头往上抬,可狱霸却变本加厉,叫他们干脆把我按倒在地,坐在我背上,一边吆喝,一边说这面镜子内容无比丰富,必须亲密接触,弄得我呕吐了几天,就差没有把肠子吐出来。”
当然,他还隐瞒了遭受其他囚犯性侵的耻辱,那更是使他羞愧难言,比噩梦还恐怖的经历。章懿中愤怒地说:“这帮混蛋,就爱拿别人来开心!”
说完又问邓耀国:“耀国,我离开202监室后,黑三他们欺负你没有?”
“有章爷罩着,俺黑三岂敢对你的兄弟不敬?”
正说着,黑三和阿龙等202监室的狱友围了过来。邓耀国实话实说:“黑三哥待我不错!”
阿龙的嘴巴永远是那么甜:“章爷,侬可让阿拉想死了!”
章懿中说:“我也想念你们!”
李红军见黑三和阿龙喊章懿中是章爷,章懿中对他们也很随和,感到不解,悄悄问邓耀国。邓耀国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黑三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你是章爷的同学吧?”
黑三久闯江湖,知道李红军心里在想什么,抢先告诉他说:“俺与章爷都是梁山泊好汉,是不打不相识。俺佩服章爷的人品和功夫,心甘情愿为章爷效犬马之劳,如果这位兄弟在你的号子里受到欺负,俺黑三给你摆平!”
李红军来到看守所,特别是被单独扔到201监室后,在监室里不仅受到了“照镜子”的侮辱,而且遭受了想都无法想象的性侵,看到了阳光下的阴影,知道监室是真正藏污纳垢的地方。因此,他开始学得乖巧了:“黑三哥如此仗义,我李红军先谢了!”
黑三受到称赞,更加显得热情:“你说,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李红军担心地说:“我怕黑三哥揍了他,回到号子后他会变本加厉地报复我。”
“他敢!”
黑三仿佛能一手遮天:“你指给俺看,看他还敢不敢。”
李红军抬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满脸横肉,并有一块刀疤的家伙。“是刀疤呀!”
黑三扫了那人一眼,迈开大步走了过去。李红军望着黑三离去的背影,担心地问道:“懿中,你说,如果黑三真的揍了刀疤,回到号子里,刀疤会不会拿我当出气筒?”
章懿中安慰他说:“黑三在看守所有点背景,你不用担心,我们过去看看。”
邓耀国神秘地对李红军说:“你不晓得吧,懿中的拳脚,凶惨了!”
李红军有些不信:“我啷个不晓得?”
邓耀国赞赏地说:“我原来也不知道,是那天他拳打黑三,犹如武松拳打蒋门神,那个精彩,简直像是看武打小说。为此,懿中还被扔进‘总统套房’关了一个星期呢!”
李红军感到惊讶:“原来那天从‘总统套房’里出来的是懿中呀!”
章懿中谦虚地说:“你别听耀国瞎吹!”
说着,黑三已经把刀疤叫到章懿中面前,介绍道:“刀疤,这是章爷,住过‘总统套房’的章爷!”
刀疤听说章懿中享受过“总统套房”的待遇,顿时肃然起敬,将一脸横肉挤成笑容,露出一副肉笑皮不笑的滑稽相:“章爷!小的给您请安了。”
黑三仗义地指着李红军说:“这位是章爷的兄弟,叫什么大名来着?”
李红军连忙自我介绍:“李红军。”
刀疤愣了一下,掩饰不住尴尬,但随即又皮笑肉不笑地说:“他是重庆崽儿,我们同一个号子。”
“刀疤!”
黑三把他叫住,幽默地说:“这位红军兄弟,是章爷的老弟,你明白吗?也就是俺黑三的兄弟,你这个蓝军司令,今后可不能再给他穿小鞋啊!”
刀疤表示歉意:“哎呀!都怪兄弟我眼拙,不知好歹!请章爷和黑三哥大人不记小人过!也请红军兄弟不要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放心里!今后,咱红军和蓝军联合起来——”说到这里,他望了望远处身着白色制服的看守说:“红军和蓝军共同对付白军!”
李红军觉得刀疤的话有些不对味,又不敢反驳,只好以笑作答。
黑三与刀疤都是社会上的亡命之徒,他们浑身散发着打架好斗的恶习,正是这种恶习使他们臭味相投,惺惺惜惺惺,可能也有好长时间没有在一起拉话了,这一见面,顿时凑到了一块,滔滔不绝地聊了起来。
此时,高音喇叭在播放署名方歌的文章:“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要团结,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撕下他们披在身上的画皮,戳穿他们的狰狞面目和鬼蜮行径……”
邓耀国一听广播就反感地说:“这高音喇叭天天给我们洗脑,真是烦死了!”
章懿中却嗅觉灵敏地说:“我发现,毛主席逝世以来,舆论宣传好像有两个声音,一个是梁效《永远按毛主席的既定方针办》,另一个则是《人民日报》社论《亿万人民的共同心愿》。表面上说的是筹建毛主席纪念堂和出版毛泽东选集的事,我仿佛觉得它在暗示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心情。现在方歌这篇文章‘撕下他们披在身上的画皮,戳穿他们的狰狞面目和鬼蜮行径……’是否表明‘四害’被除了?”
邓耀国问道:“什么‘四害’呀?”
章懿中狡黠地一笑:“就是苍蝇、蚊子、老鼠和臭虫嘛!”
邓耀国疑惑地问道:“我咋个还是不明白。”
章懿中点破说:“你们注意到没有,那三公一母最近在报纸上消失了。”
邓耀国恍然大悟:“你这样说,还真的提醒了我,我每天要把《人民日报》从头到尾看几遍,我发现最近一段时间,那几个显赫人物一直没有在报上露面,莫非真的应验了那句古话?”
“多行不义必自毙!”
李红军兴奋地接过话说。
阿龙走过来问道:“侬说啥事体呢?”
阳光不知什么时候穿过厚厚的云层,将万道金光洒向大地,让缺乏阳光滋润的章懿中他们苍白的脸上有了一些红润。章懿中已经能听懂阿龙的上海话,回答他说:“我们在说,太阳终于出来了,大家可以享受日光浴啦!”
说完张开双臂,仿佛要去拥抱那轮喷薄而出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