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难见真情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一大清早,鸟儿就在章懿华家门前那棵黄桷兰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俗话说喜鹊叫,喜讯到;乌鸦叫,是不吉祥的预兆。章懿华在书桌前给哥哥写完信,将头伸出窗外看究竟是什么鸟儿,屋檐挡住了视线,看不见。他把信笺装进信封,用米汤粘上,放在桌上,拿一块光滑的鹅卵石将它压住,然后走出门去。

  他看了好一阵也认不出那是什么鸟儿,但可以肯定地说,既不是喜鹊,也不是乌鸦;比麻雀大,比鹦鹉小,其形状和色彩还有一些耐看。他突然想,是不是画眉呢?常言道,画眉叫,是福是祸天知道。孙向东、舒胖娃、易莽娃昨天黄昏策划要去母校图书室充当“解放军”,不知他们是嘴上说说,还是真的去了。如果他们真的去了,是凶是吉真的只有天才晓得了。

  他回到屋里,坐到窗前,又从枕边拿出《易经》来翻看。看了一会儿,他眼睛顿时炯炯有神,发现《易经》的阴阳理论和在阴阳理论中体现的对称原理,与数学中的正数和负数、正值和负值,物理学中的阳粒子和阴粒子、阳电和阴电、阳极和阴极,化学中的阳离子和阴离子竟然不谋而合,极其相似。

  他为自己的类比兴奋地站了起来,拿着书走到门前的黄桷兰下,望着天空进一步遐想。他仿佛看见按照《易经》的对称理论,化学家在寻找新的元素,天体学家在寻找新的星体。就连山里的贫下中农,也在运用对称理论去采摘猴头菇。据说,有经验的社员到森林里去寻找野生猴头菇时,只要找到一个,就会发现第二个。原因很简单,假如在这棵树的东方树枝上找到了一个,那么就向位于这棵树东方的另一棵树上去找,在这棵树向西延伸的树枝上面一定会找到另外一个。只不过社员没有把这种现象上升到阴阳观和对称理论的高度而已。

  因此,郭沫若称《易经》是“科学的神秘殿堂”;黑格尔说“《易经》包含着中国人的智慧”;捷恩说“谈到世界人类唯一的智慧宝典,首推中国的《易经》”;一代伟人毛泽东也认为易学相当精妙,在党的八届二中全会上,还特别指出:“中国古人讲,‘一阴一阳之谓道’。不能只有阴没有阳,或者只有阳没有阴。这是古代的两点论。形而上学是一点论。”

  章懿华记得父亲曾对他说过,《易经》这本书跟别的书不一样。不学,你一定不会;学了,你也不一定会;学会了,你可能终身受用。章懿华当初似懂非懂,现在也还没有完全弄明白,可在现实生活中,舆论却认为《易经》是封建迷信、历史糟粕,尤其是对寻龙点穴、占卜算卦等不屑一顾,认为它纯粹是故弄玄虚、哗众取宠。

  但母亲入土那一天发生的奇怪天象,却让他对未知世界的奥秘有了敬畏之心。他认为,在古代,人们对世界的认知程度很低,一些现在看起来很寻常的事情,在古代就会被夸大成神秘现象,即使科学较为发达的今天,有些现象也还无法用科学来解释清楚。他相信这并不是世界上真的存在妖魔鬼怪或神仙圣人,而是我们人类的肉眼功能有限,所见到的光,只有适合的波度能看到,比我们能见光波长的光波就见不到,短波更是见不到。但用科学仪器去测量,确确实实有长波、有短波。

  对见不到的光波,就说它不存在,未免过于武断。宇宙空间浩瀚无穷,无奇不有,用我们的无知去否定未知世界,只能说明我们的无知。科学家说仅银河系就有大约1000亿到2000亿颗恒星。就是按概率算,其中一部分恒星有行星,那些适合生命生长的行星,很有可能就有外星人存在。因此,爱因斯坦预言:“人类相对于宇宙,只是宇宙总体中极其渺小的个体。”

  美国著名科普大师卡尔·萨根说得更有趣:“宇宙比任何人所能想像的还要大,如果只有我们,那就太浪费空间了。”

  这一切都说明,我们人类探索科学的领域还不够宽泛,认知的世界还少得可怜,只有期待在今后的岁月中,经过探索与实践,能找到所有不解之谜的答案。

  他正在那里天马行空地遐想,突然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大妈向自己走来,他一眼认出是居委会刘主任,赶紧热情地迎上去:“刘主任,您好!”

  刘主任和蔼地告诉他:“小章,你不是要找零工干吗?大南门到小南门这一段路面下塌了,要翻修,大概要干三天,你去不去?”

  章懿华喜出望外:“去,我去!”

  他像怕别人要跟他抢活儿一样,口气非常坚决。刘主任提醒说:“撬石修路,又苦又累,你吃得消不?”

  章懿华信誓旦旦地保证:“没问题,刘主任,我身体强壮着呢,谢谢您!”

  刘主任慈祥地望着他:“好好干吧!小章,在你们这批青年下乡之前,有零工,我都来叫你。”

  章懿华第一次得到零工干,不由有些感激涕零:“刘主任,您真好,谢谢您!”

  刘主任转身走了两步,停下来说:“咱们是街坊,我又是看着你长大的,举手之劳,谢啥子哟!”

  章懿华乖巧地说:“我妈妈生前常对我们说,居委会刘阿姨心肠好,有水平,叫我好好向您学习呢!”

  听到小伙子恭维自己,刘主任心里乐滋滋的高兴,回头看见那棵郁郁葱葱的黄桷兰,似乎想起了章懿华母亲在世时给街坊邻居送黄桷兰的情景,不由感慨地说:“你妈妈真是一个好人,只可惜她走得太早了!”

  说着叹了一口气,接着嘱咐道:“在工地上负责的是王科长,你自己准备一双手套,现在就可以去了。对啦!每天的工钱是一块零八分。”

  “谢谢您,刘主任!”

  章懿华高兴得手舞足蹈,转身回到屋里,将《易经》放到枕头边,换了一身旧衣服,穿上一双补丁叠补丁的黄胶鞋,找了一双用过的劳保手套,把门窗关好。走出门,他又返回来拿了一顶草帽扣在头上,直奔大南门而去。

  大南门一带是县城的闹市区,繁华地段,是当地人心目中的“王府井”“南京路”,平时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闹得很。

  章懿华来到文庙门前,看见几个人拿着钢钎,围着一个嘴上叼着香烟,嘴却没有闲着的中年人。章懿华猜他就是王科长,走上前主动自报家门。王科长点点头,算是把他招在了麾下,然后简单地向他和先来的几个零工提出了翻修路面的注意事项,接着退到街沿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继续抽他的烟,叫零工们开始劳动。

  零工们提起沉重的钢钎,用力插进塌陷的石缝中,如果石板铺得比较牢固,他们就用铁锤将石板捶成若干块,然后再用钢钎将它撬起来。

  章懿华第一次做零工,又是干重体力活,他知道任重而道远,不能蛮干,跟在一个一看就有经验的老人旁边,偷偷学习老人撬石板的技巧。对有裂缝的石板,握住钢钎的中间提起,垂直落入裂缝较大处,轻轻一撬,便将石板挪开;如果对铺得牢固的石板,钢钎落下的时候则要顺势用一些力,并且一定要眼疾手快对准接缝处,如果一次不行还要来第二次,然后再撬石板,如果还撬不动,则要将钢钎插深一点,用脚把面前的小石块送到钢钎下,利用杠杆原理将石板撬动。这是物理课上获得的知识,现在派上用场了。“知识就是力量!”

  著名英国哲学家培根这句话一点没有错,只要你有知识并将它用到生活的各个层面,你就受益无穷。

  章懿华按照以上要领干活,不仅省力,而且进度快,跟在那位老人身边不知不觉就将其他工友甩到了后面。

  接近中午时分,一些工友的手掌打起了血泡,甚至手的虎口都震裂了,累得气吼肺喘,章懿华却并不见得十分劳累,王科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问他过去是不是在其他工地干过。章懿华说这是第一次。王科长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膀,称赞他干活踏实、卖力,一下就喜欢上了他。

  也许是在修路的缘故,今天的大南门一带比往常少了许多行人,章懿华也就没有见到熟悉的面孔,年轻人的虚荣心没有受到挑衅,对他来说多少是一种安慰。

  真是冤家路窄!突然,他看见蒲大侠手里转动着两个健身球和三节棍等几个家伙正大摇大摆地从文庙方向走来,他猜想这帮家伙在街上闲逛了一个上午,逛够了,准备回家吃午饭。他不想让他们认出自己。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单枪匹马绝不是他们的对手。如果让他们在这里大打出手,自己不仅要吃亏,而且会把好不容易到手的零工给打掉。打掉零工,实际上就是打掉他和妹妹的饭碗。

  他现在是在为生计而干活。命运之神如今对他家一点不眷顾,他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穷孩子,不想惹事生非。他把草帽往下压了压,默默地干自己的活。蒲大侠一行人只顾往前走,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也就擦肩而过,让章懿华虚惊一场。

  一团乌云遮住了太阳,阳光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戴着草帽的工友都将草帽取下来,当扇子搧着,趁机让手脚轻松、身子凉爽一会儿。章懿华却把草帽戴得更紧、压得更低,身子又转了一个方向继续干活,仿佛一头兴奋的驴,正欢快地奔波在没有尽头的磨道里。他们是计时干活,章懿华多出一把力,其他人就减少一分劳累,干得再多也不会多一个铜板,干得再少也不会少一点银子,工友们自然在一边偷着乐。

  这个时候,恰逢学校放学,章懿华不想让熟人瞧见,尤其是不想让女同学以及那些曾经嫉妒他学习好的同学发现他在这里卖苦力,他低着头只顾干活,并希望所有认识的人都不要从这里经过,以至于若干年后,他每次看见城市维修街道,在施工两头竖立的挡板或“道路改造,请绕道行走”的提示都会有同病相怜的感觉:第一个想到这样做的工头,或许就有自己相似的苦难经历吧?

  章懿华头上那顶用麦杆编织的草帽已经戴得很低了,他又把它往下压了压,让帽顶最大限度地盖住自己的脑袋,只留下一双眼睛在外面,将整个脖子都躲到帽沿下。他脑海里不时跳出初二课本上鲁迅《自嘲》的诗句:“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想起鲁迅在最困难的时候尚可“遮颜”一过而去,并“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而他却不能,他必须弯腰驼背地在这烈日炎炎下的街头卖苦力,即使再苦再累还不亦乐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凉。

  他突然得到了鲁迅先生的启发,自己没有条件躲进“小楼”,但可以躲到一边去。他丢下钢钎,将已经松动的石块抱到小推车上,打算趁运走石块的机会避开同学们放学归来的高峰。他刚要把车推走,王科长却把他喊住,叫他休息一会儿再干。他抬起半边脑袋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眼睛的余光已经发现有几张熟悉的面孔从街沿上走了过来。最要命的是,走在前面的居然是初中同班同学胡丽萍和赵晓燕。章懿华曾是班长,赵晓燕是副班长,孙向东是学习委员,胡丽萍是文娱委员,易莽娃也当过几天体育委员,大家一直相处得不错,加上章懿华的哥哥和赵晓岚是恋人,章懿华与赵晓燕便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特殊关系。

  章懿华不想见的人偏偏出现在眼前,他不想让她们认出自己,一边低着头把帽顶对着胡丽萍和赵晓燕走来的方向,一边想把车迅速推走。地上本来就坑洼不平,加上慌张,刚推出几步,车轮就被一块石头卡住了,他弯腰去搬那块讨厌的石头,发现两双女式凉鞋停在了自己面前,他站起身来立即涨红了脸,十分狼狈地冲她们笑笑:“放学啦!”

  赵晓燕握住车把,热情地说:“让我帮你推一下吧!”

  章懿华手足无措地夺过车把:“不用,谢谢了!”

  胡丽萍也笑盈盈地说:“瞧你,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让我和晓燕帮你一把吧!”

  两个漂亮的女同学目光齐刷刷地望着章懿华,让他感到难堪死了。

  章懿华身着一件短袖白衬衣,说是白色实际上因汗水浸泡之后经反复洗涤已泛黄,肩膀上还缀着补丁,只是补丁缀得很协调还以为是装饰。衬衣扎在洗白的军裤里,二者各自失去本色之后竟然配合默契,仿佛是一套历经岁月洗礼的戎装,加上脚上那双黄胶鞋,把他武装得像一个正在劳动的工程兵战士,只是那双胶鞋用胶皮粘的补丁太多,过于夸张了人民军队的俭朴。还好的是,他那早就洞穿的线袜子后跟由于有鞋帮的掩饰,没有露出自身的尴尬,还以为它是完好无损的呢!

  两个女同学看见章懿华在这里干零工,不但没有瞧不起他的意思,反而认为他更成熟了,更有成年男子的味道了,甚至还想和他在一起多呆一会儿。章懿华可不想与她们在这样的环境里再呆下去!他连正眼都不敢看她们一眼,急忙催促道:“你们快回去吧,下午还要上课!”

  胡丽萍悄悄对他说:“你晓不晓得,易莽娃昨天晚上到学校去偷书,被逮着了?”

  章懿华顿时大惊失色:“啊!你听谁说的?”

  赵晓燕接过话说:“学校都传开了,他被关在教务处一间黑漆漆的屋里。”

  章懿华担心地问:“就他一个人吗?”

  他想问她们见到孙向东和舒胖娃没有,但那不是不打自招吗,他没敢说出口来。胡丽萍说:“对,听说就他一个人!”

  “我在这里干零工,暂时走不开。”

  章懿华在想该如何为易莽娃开脱,又不至于让两位女同学为难:“你们都知道易莽娃为人耿直,疾恶如仇,他不应该去干那种事情,是不是学校搞错了?”

  他很不赞成他们去偷书,现在易莽娃被抓住了,他又不得不违心地搬出舒胖娃的话来:“再说,偷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鲁迅还说偷书不为盗呢!你们都知道,他是我的好朋友,也跟你们同学一场,我想请你们下午去看看他,能不能给他一些帮助,下午收工后,我就去学校。”

  赵晓燕爽快地说:“没问题,我们下午就去看他。”

  胡丽萍有些顾虑:“我怕去看他,被栽脏是同伙。”

  章懿华打气说:“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没有就没有,不怕谁栽脏。”

  赵晓燕敢做敢当地表示:“你如果怕,你就不要去,我一个人去!”

  胡丽萍胆子也大了起来:“你不怕,我也不怕!”

  赵晓燕和胡丽萍走后,章懿华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熬到收工的,回到家里,他顾不得一天的劳累,赶紧给妹妹做好晚饭,没有扒一口,留下一张叫妹妹自己吃饭并抓紧做作业的纸条后,就心急火燎地往孙向东家里跑,想找他问一个明白。

  此时,那一轮被暮霭笼罩着的夕阳,露出了一张拉得长长的脸,尽管它的余晖还勉强俯视着大地,但已经软弱无力。这个本来应该是暗香浮动的黄昏,因为风卷着尘土在小城的上空飞扬,将街边的行道树吹得“嗦嗦”发抖,渲染了黑夜来临的力量,也就淹没了夜来香馥郁的芳香。在街灯还没有亮起的时候,大势已去的蚊子则急不可待地扑打着翅膀从旮旮旯旯跑出来,不管章懿华愿不愿意接受,它们都不厌其烦地将“嗡嗡”的噪音当做夏末的合唱,在章懿华的耳边回响。

  章懿华来到孙向东家,大门紧闭,连叩了几声,也没人回答,他又转身朝舒胖娃家赶,还未跨进门,他就喊了起来:“舒胖娃!舒胖娃!”

  舒胖娃躲在屋里没有答应,确认只有章懿华一个人后才把门打开:“你嚷啥呀!”

  章懿华一进屋就焦急地问他:“听说易莽娃被抓住了,到底是咋个回事?”

  “哎哟!你把我捏痛了。”

  舒胖娃推开他的手:“你小声一点!”

  章懿华没理他:“快说,到底是咋个回事?”

  舒胖娃拉他进屋,关上门,小声小气地将昨晚偷书的事讲了一遍。章懿华气愤地说:“易莽娃被抓住了,你不去看他,也不告诉我一声,你还呆在家里心安理得的,你这样太不够哥们了!”

  舒胖娃申辩说:“我是担心易莽娃经不住严刑拷打,把我卖了。再说,我如果到学校去看他,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章懿华责怪道:“你咋个不来告诉我?”

  舒胖娃胆小地说:“我吓得跑到外地去躲的想法都有了,哪敢出门呀!”

  章懿华虽然不悦,但也不再怪他:“你不去算了,我一个人去。”

  昨天晚上去“解放”图书室,舒胖娃和孙向东最积极,甚至可以说是舒胖娃和孙向东怂恿易莽娃去的,易莽娃被抓快整整一天了,自己还安然无恙,舒胖娃心里想,肯定是易莽娃一个人把它扛下来了,要不,学校或许派出所以及居委会那些老孃儿早就找上门来了。此时,他感受到了哥们的义气,觉得有点对不住易莽娃,现在章懿华说要到学校去看望易莽娃,他主动把自己才买不久的自行车推出来交给他:“天快黑了,你骑我的自行车去吧!”

  章懿华家里穷,买不起自行车,但舒胖娃和孙向东的自行车他没有少骑。哥们之间情同手足,你骑我搭,或许我骑你搭,那是常事,因此,章懿华骑自行车的技术不错。他将舒胖娃崭新的自行车推出家门后,一个漂亮的侧身便飞奔而去。

  “你把细一点啊!”

  舒胖娃望着章懿华远去的背影,不知是提醒他人要小心,还是对车要爱惜。“晓得!”

  章懿华急着去见易莽娃,使劲地蹬自行车脚踏板,车轮子飞快地向着沱江中学转动。

  沱江中学地处富世沱江之滨中段,上游是富世二中,下游是富世一中和城关中学。沱江中学的位置和环境与富世一中、富世二中旗鼓相当,师资力量还略胜一筹,因此是这个地方当时最好的中学。章懿华行至半路一家小食店门前,急忙停下车,掏出身上仅有的两毛钱,买了几个很久没有买过的肉包子,挂在自行车龙头上。他一路走一路想,快一天一夜了,易莽娃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被绑在柱头上,不给水喝、不给饭吃,已经饿得奄奄一息?

  自行车骑得飞快,章懿华的记忆也转得飞快,一会儿浮现出当地抓到奸夫淫妇时给奸夫脖子上挂一把瓢、给淫妇胸前吊一双破鞋以儆效尤的画面;一会儿又出现抓到小偷在脖子上挂着偷的东西、站在十字路口杀鸡吓猴的情景。易莽娃会不会被绑在学校门口,将他偷的书挂在脖子上,一任路人唾弃呢?要是这样,易莽娃的面子就真是丢大了。咳!我真该死,昨天为啥不坚决劝阻他们呢!他们一心要去偷书,已经到了利令智昏的地步,唯独我是清醒白醒的,我应该说服他们呀!他们拿孔乙己“偷书不为盗”的话当圣旨,鲁迅先生如果早知如此,说不定也会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如此想来,章懿华觉得他更是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明知是脏水,偏让朋友去趟,不仅有责任,而且不可饶恕!

  章懿华的思维完全陷入到了自责之中……

  轻车熟路,自行车轮子转着转着就快到沱江中学校门了,借着路灯的亮光,章懿华的眼睛直视校门,没有出现他最不想看到的情景,心中稍微轻松了一点。

  校门没有设置栏杆,章懿华直接冲进学校。偌大一个中学,像退了潮的海滩一般宁静。他进去不远,看见赵晓燕和胡丽萍手挽手迎面走来。“吱”的一声,他紧握刹车停在二人面前。

  “没长眼睛——”胡丽萍吓了一跳,刚骂出口,见是章懿华,急忙改口说:“你这个冒失鬼,差点吓死我了!”

  赵晓燕赶忙说:“你是来看易莽娃的吧?在路上没有碰见他?”

  章懿华出乎意料:“没有啊!”

  胡丽萍抢着说:“按你说的,我和晓燕下午就去看过他了,你该咋个感谢我们啊!”

  章懿华敷衍说:“改天我请你们吃冰糕。”

  在他心里,请她们吃冰糕已经是相当奢侈或隆重的答谢了。他一心惦记着易莽娃的安危,急忙问:“是不是学校已经把他放了?”

  赵晓燕滴水不漏地说:“是啊!照你的吩咐,我和丽萍今天下午一拢学校,就到关他的办公室去看他,有老师在那里把门,进不去,我们就在外面高声说话,转了几圈才走。下午放学后班委开会,会一完,我又和丽萍拉抻脚去看他,刚巧他被放出来,我跟他打招呼,他好像不愿见我们,车转脑壳就跑了。”

  胡丽萍接过话来:“就是,我们喊都喊不住,他像躲瘟疫似的埋着脑壳跑。”

  赵晓燕关切地说:“你在路上没有碰见他?”

  “没有!”

  章懿华一跃上车,道了一声“谢谢”便飞驰而去。“别忘了请我们吃冰糕啊!”

  胡丽萍在后面提醒他。“忘不了!”

  章懿华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说易莽娃放出来了,他快活得像是自己从囚笼里飞出来一样,一边哼着《长征组歌》“手足情,同志心。飞捷报,传佳音……”,一边把自行车蹬得飞快。

  章懿华去的时候没有遇到易莽娃,猜他是觉得出了这样的事丢人现眼,怕在路上碰见熟人,拣了人少的路走,就直插易莽娃可能走的江边小路。行至半路,果然追上了他。章懿华一边端详着易莽娃,一边把挂在自行车龙头上的包子递给他。易莽娃也不客气,接过来就往嘴里塞。章懿华见他脸上伤痕不重,但手臂上、肩膀上却青一块紫一块的,便对他说:“你不忙回家,先到我家去处理一下,免得你回家后伯父伯母见到,被你这个样子吓着。”

  易莽娃也不答话,点点头,只顾吃自己的,接连吃了两个包子,他才突然递一个给章懿华说:“你也吃呀!”

  章懿华知道易莽娃饿坏了,推辞说:“我吃过了,你慢慢吃。”

  易莽娃和章懿华是知根知底的朋友,他哪里肯相信,硬将包子塞到他手里:“别踩假水,快吃!”

  章懿华也确实饿了,而且闻到香喷喷的包子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但他看到易莽娃狼吞虎咽的吃相,猜他可能一天没有吃东西了,又将包子塞回他手中:“你吃吧!我不饿。”

  易莽娃第一次体会到了危难见真情的滋味,心里一酸,眼角悄悄流出了两滴晶莹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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