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月光从狭窄的窗户上挤入监室,代替了屋顶上那个不知何时罢工的白炽灯泡,将分割得支离破碎、斑驳迷离的清辉洒在高低床上,更加增添了室内的阴森和恐怖。这是章懿中来到909监室的第一个夜晚,同监室的人都入睡了,此起彼伏的鼾声,犹如一支没有训练过的乡村乐队在深夜的街头自娱自乐发出的噪音,尤其是从墙角猪头铺位传过来的“呼噜呼噜”声,好像首席大提琴,把演奏不断地推向高潮,将世界上最拙劣的表演直接塞进章懿中的耳朵里。
章懿中在床上辗转反侧,已经下半夜还难以入睡。他干脆起身靠墙而坐,脱下内衣检查自己的伤势,由于看不清楚,他只能用手触摸受伤处,大脑不时接到身体多个部位向他发出的委屈信息,尽管没有伤到致命处,但第一次被人蒙头而打,打得遍体鳞伤,他越想越窝火,恨不得将鼾声如雷的猪头抓起来一阵猛揍!但他毕竟是一个已经成熟的男人,克制了自己的情绪,轻轻地揉着受伤的部位。
章懿中感觉有眼睛在盯着自己,他的眸子在黑暗中转动,发现盯着自己的还不止一个人,既有高个捉摸不透的眼神,还有戴眼镜老人深不可测的目光,他假装不知道,揉了一会儿受伤处,感觉舒服一点后,他强制自己躺下睡觉。
吃过早餐,高个脱下一身脏衣服扔到章懿中的床上,猪头和穿山甲也把换下的衣服抱来塞给他。猪头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说:“从今儿个起,这些活,你就给哥们干了,如果干得好,今天就不再给你上新节目了,听到了吗?”
章懿中锐利的目光直视猪头,没有说话。猪头愣了一下:“瞧,睡了一晚上,毛病睡出来了是不是?”
章懿中仍然没有说话,拿起他们的脏衣服在厕所里开始洗了起来。洗完衣服,高个走过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雷锋同志,辛苦啦!”
一边说,一边端起洗过的衣服,掀开铁门上的小窗,敞开嗓子喊了起来:“报告政府,请求晾衣服!报告政府……”
“别嚷啦!”
看守提着钥匙来到监室外,打开铁锁训斥道:“快去!”
铁门刚关上,那个戴眼镜的老人放下手中的《人民日报》,和蔼地对章懿中说;“小伙子,你累着了,过来歇一会儿。”
章懿中报之一笑:“谢谢您,老人家!”
老人轻轻拍拍章懿中的肩膀,低声说:“小伙子,你是好样的!但愿你能成为上帝的臣民。”
章懿中扭过头来,问道:“老人家,你是天主教徒?”
老人摇摇头:“我信奉基督教。”
猪头轻蔑地说:“老教徒又他妈要开始传教了。”
章懿中不解地问:“基督教与天主教有区别吗?”
老人见章懿中虔心讨教,甚为高兴,开始侃侃而谈:“区别大着呢!但最重要的是,天主教认为人生来有罪,也就是原罪,教徒赎罪的方法只有向神职人员告解才可以赎罪。在中世纪,教会便利用这个说法敛财,于是引起一些有良心的神职人员反对,马丁﹒路德就是我们的先驱,是他从天主教分裂出基督教。基督教认为,耶稣受难时已经用鲜血帮所有教徒赎清了原罪,教徒只要信教就可以赎清过去的罪,信教后的罪只要诚心向上帝认错就可以,不需要上教堂告解。”
穿山甲玩世不恭地说:“等我有闲心的时候,也到基督教堂去受洗,混他个神父来干干。”
老人急忙祈祷:“你这是亵渎灵魂,上帝会惩罚你的。”
穿山甲大大咧咧地说:“别忘了,我就是你的上帝!”
说着,他掏出一支烟来:“抽不抽?”
老人急忙说:“抽,要抽!”
他要过烟抽了几口,舒了一口气,默默祈祷着什么。
“我懂了。”
章懿中受到老人的启发,问道:“基督教的十字架上没有耶稣受难像,天主教的则有,是不是?”
老人回答说:“不错!基督教教堂只设十字架,不供奉圣母;天主教教堂和信徒家中都供奉圣母像,而且在圣母有无原罪的问题上还有重大分歧。”
章懿中又问:“这么说,基督教只信奉上帝?”
老人沧桑的脸上笑出了无数个括号:“小伙子,你真聪明!我们基督教把经常性的崇拜活动称作礼拜。”
章懿中饶有兴趣地问他:“礼拜天这个说法,就是这样来的?”
老人兴奋地说:“对!礼拜始于宗教。我们基督教的礼拜,形式灵活多样,讲道是最主要的内容;天主教的崇拜活动则为弥撒,以纪念耶稣的受难牺牲,程式完全固定化。你听明白了吗?基督教具有更多的灵活性,有利于更多的人弃恶扬善。”
老人咳嗽一声,接着说:“从你来到这个监室,我就在观察,你天资聪明,又有忍辱负重的耐心,你如果信奉上帝,一定会有很好的造化。”
章懿中耸耸肩,抱歉地一笑:“老人家,尽管我不反对宗教,但我也不信奉宗教,我是共产党员,我只信仰共产主义。”
穿山甲乐了:“瞧,咱们号子还来了一个党代表呢!”
猪头也来兴趣了:“你他妈要是洪常青就好了,就可以带领兄弟们逃出监狱,免得在这里活受罪。”
老人并没有因章懿中的拒绝而闭口,相反,他还兴趣盎然地又给章懿中讲基督的降临,迷途的羔羊,人应该为上帝献身等等。但是,尽管他说干了嗓子,章懿中仍不为所动。老人似乎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仍然极有耐心地对章懿中进行开导,不知他是对这个有文化的年轻人成为上帝的臣民充满了信心,还是他效忠上帝的灵魂虔诚得过于执著,总之,他的启蒙教育没有因为受众的拒绝而受到影响……
老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讲述《圣经》的故事,高个返回监室了,老人好像对高个有一些畏惧,立即缄口不说话。
高个一进监室,目光就像开过刃的刀子一样从章懿中脸上划过:“我刚才晾衣服时听说,你对宰相周恩来崇拜得很,你说说,那个老滑头给了你什么好处?”
章懿中脸绷紧了:“请你不要侮辱周总理!”
高个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冷笑:“侮辱他?如果他没有烧成骨灰,我还想找他报仇呢?”
章懿中义愤填膺地问道:“你对周总理如此仇恨,莫非周总理挖了你家祖坟?”
高个盛气凌人地说:“我在问你,姓周的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向着他?”
章懿中鄙视地送他一个白眼:“周恩来总理死不留灰、生而无后、官而不显、党而不私、劳而无怨、去不留言……他这些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高风亮节,使江河挥泪、万众同悲,这就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大好处!”
高个不屑一顾:“你说个狗屁!他死不留灰,多半是怕遭后人唾弃。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他的孝子贤孙!”
是可忍,孰不可忍。章懿中被激怒了,立即骂道:“你这个混蛋王八蛋!”
接着,他一口气说了一连串对周恩来的崇敬赞语,最后说:“周总理两袖清风、一尘不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高风亮节,不仅赢得了中国人民的敬爱,甚至博得了全世界人民的尊敬和爱戴,连联合国都降半旗为他致哀。你是一个什么东西,竟敢恶毒攻击他老人家,如果是在大街上,你不被撕成八大块,也会被唾沫淹死!”
高个脸被气青了:“看来你小子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跟姓周的当吹鼓手了。老三,你把他的嘴给我堵住,看他还敢说姓周的一个好字!”
穿山甲觉得章懿中的话好像有一点道理:“老大,你是不是搞错了?周恩来高高在上,我们的事可能真的跟他没有关系,就是那几个公安跟咱们过不去。”
高个冷笑道:“老三,没有姓周的点头在全国下通缉令,那些三脚猫功夫的公安能把你我兄弟拿下?”
说着,他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落在章懿中脸上,恨不得将他身上的皮剥下来:“好啊!我的兄弟都被你这三寸不烂之舌搅昏了头,不给你一点颜色瞧瞧,你就要上房揭瓦了!”
说着就要动手。章懿中立即喝道:“你不要急!我有言在先,你如果硬要逼我出手,打碎了牙你给我咬碎吞进肚子里去!”
“哼哼!”
高个阴森一笑:“小子,你知道大爷我是干什么的吗?”
说着轻蔑地一笑,举目望着猪头,猪头会意地摇着脑袋,唱道:“爬上飞快的火车,像骑上奔驰的骏马。车站和铁道线上,是我们杀敌的好战场……”章懿中讥笑道:“我现在明白了,你们就是两年前横行在京沪线上那群自称铁道游击队的车匪路霸。你们被缉拿归案后,便把所有仇恨都发泄到周总理身上,是不是?”
“你他妈少废话!”
猪头说着挥拳向章懿中扑来,章懿中迅疾侧身,腿轻轻一提,猪头“扑嗵”一声栽倒在地。“笨蛋!”
高个一边骂他的兄弟,一边气势汹汹地抡拳向章懿中打来。章懿中左脚踩在猪头的背上,等高个接近时右腿猛然抬起踢出,待高个闪身躲开,他又把猪头作为地垫,其身高比高个还高出一截,趁势虚晃一拳,然后化拳为掌向高个抡去。“啪”的一声,高个脸上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两眼直冒金星。章懿中趁他抬起左手护脸时正面空虚,顺着右手掴出耳光之势迅疾向左旋身。左臂曲肘猛向他的软肋下撞去,只听得“砰”的一声,高个已飞出并把穿山甲等人撞倒在地。
章懿中这招“拂柳飞花”,其力度和方向使得精妙绝伦。高个左脸颊一时青肿,牙齿却没被打掉一颗;左胸软肋下挨了一肘,肋骨却也没被打断一根,只是让他深深体会到了章懿中不是等闲之辈。
高个疼得龇牙咧嘴,但并不认输,他毕竟行走江湖多年,也练得一身武艺,只是没有想到对手竟然有如此精湛的功夫。他定了定神,目光直视章懿中,然后从穿山甲等人身上慢慢撑起来,双脚在地上缓缓滑动,开始运气凝力。章懿中从高个的拳脚招式一看便知,他在用八卦掌。八卦掌是一种以掌法变换和行步走转为主的拳术,也就是,他以自己一个臂长的距离为半径画一个圆,在不断走圈中,改变敌我之间的距离及方向,避正击斜,伺机进攻,发挥掌比拳和勾灵活多变的特性。章懿中也舒展双臂,拉开太极拳引而不发,静以观变的架式,借猪头在地上爬起之际突然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用肘将猪头“挤”到前面,以免自己腹背受敌。猪头突然向高个方向飘去,高个误以为是章懿中向他袭来,急忙以腰发劲,一个分冲掌打出,将猪头打回章懿中身边。
章懿中双掌迎上,略作倾斜,干脆将猪头送到一边去“稍息”。尽管章懿中和高个在那里慢悠悠地比划,仿佛古井无波,实际上是绵里藏针,处处见杀机。猪头接连被推来抛去,痛得跌倒在一边“哎哟”不停。高个见兄弟伙在一边惨叫,自己又被章懿中掴了一耳光,击了一肘,气得怒火攻心,恨不得将章懿中生吞活剥,于是加快了进攻的步伐。
八卦拳和太极拳都是化而再打,以守代攻的拳式,如果二者相逢差距较大,接触一招就立见分晓;假如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谁先出招,谁就容易露出破绽。章懿中见高个步步紧逼,暗自高兴,乘他用力发出斜掌之际,顺势用力将其按倒在地,随即一肘,遂把他打得趴在地上,像一只战败的螳螂。
戴眼镜老人一直在默默观战,见章懿中不露声色地就将高个彻底打倒,不由鼓起掌来:“小伙子,你的功夫不浅呀!”
章懿中合掌致谢:“老人家,您过奖了!”
老人自言自语地感叹道:“真是出了一个犹大,更能激发人们对耶稣的爱心啊!”
章懿中知道老人在赞赏自己,冲他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