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悄无声息地走了,但母亲是家乡永恒的标记,在他的心里,浓郁的乡愁、深切的乡情、儿时的记忆,都因有母亲而亲切、温暖、珍贵。不管将来他飞得多高、走得多远,他的灵魂都将不可改变地植根在这一片熟稔的土地上。
安葬好母亲之后,年过半百的父亲又要去他乡修公路、卖苦力了。望着父亲离去时已经有些弯曲的身影,小伙子顿时想起了朱自清那篇散文《背影》中的画面,不由鼻子发酸。父亲头天晚上对他说的一番话,又回响在耳边:“你小时候,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来有爸爸妈妈给你撑着。现在你妈妈走了,我还要去外面挖斋,你哥哥又生死不明,以后的日子就全靠你自己了!还有,你妹妹年纪小,也需要你照顾。儿啊,你的担子不轻,要撑起这个家啊!”
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他挺起身子,在心里暗暗发誓:“爸爸,您放心吧,儿子绝不辜负您的期望!”
自这以后,这个苦难的家似乎越来越凄凉,但章懿华的脊梁却挺得更直了。他脑子里经常会出现那几个船工匍匐前行的身影和号子声。他知道命运只会眷顾坚强的男子汉,绝不会体恤向困难低头的弱者。
妹妹每天依然背着书包往返于学校和家,尽管才几天工夫,刚上初中的妹妹好像已经懂得了很多事,再也不问今天晚饭吃啥之类让哥哥难堪的话。放学回家,她放下书包不是帮着干家务,就是独自去做作业,小小年纪似乎已经懂得了在家庭危难之际,只能默默咀嚼生活的艰辛。最让章懿华难忘的一件事是和妹妹在一起吃梨子。
那天,章懿华按照北京大学的地址一早去给哥哥寄信,路上碰到妈妈生前的一个同事。她刚在街边买了梨子,硬要塞给章懿华两个。他推辞不了,收了一个。这梨子不大,呈浅赭色,还隐约有星星点点橄榄绿,露出了它生涩而羞怯的面容。尤其是这一年忽冷忽热,气候反常得不可思议,这梨子也就不可思议地复制了大自然的怪异——长得七拱八翘、瓜棱鼓钉。但章懿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近距离接触水果或品尝水果的滋味了,这些个外表也就微不足道,相反一阵风吹进屋里,梨子的清香越发浓郁,不断地刺激着他的嗅觉神经,使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梨子有这么大的诱惑力。
他用清水冲洗了一下梨子,准备连皮带肉送进嘴里,但还未接近唇边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孔融让梨的故事,想起年幼的妹妹,想起妹妹也很久没有吃水果了,如果把梨子留给妹妹吃,她一定很开心。他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定格状,然后把梨子放进了碗柜里。尽管肠胃用蠕动来表示了生理上的不满情绪,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提出了无声的抗议,但他没有理会它们。
妹妹放学回来,他把梨子递给她,妹妹高兴得跳了起来。看着妹妹那惊喜的神情,他心里比吃了梨子还甜。接下来的一幕更是让他感动得哽咽。妹妹抱着梨子跳了一圈“快乐圆舞曲”后,结果没有吃,又把梨还给了他。
他不解地问妹妹:“你为啥不吃?”
妹妹说:“你吃吧,哥哥!”
他说:“我吃过了,这是留给你的。”
妹妹摇着头说:“我不信!”
他说:“真的。”
妹妹俏皮地望着他说:“蒸的?还煮的呢!”
坚持要他吃,他哪里舍得吃呀!又将梨子塞到妹妹手上:“我真的吃过了,你吃!”
妹妹依然摇着头说:“不,你吃!”
他只好严厉地说:“听哥哥的话,把它吃了!”
妹妹见他语气坚决,便想了一个折中的办法:“那……一人吃一半,好不好?”
随即拉着他的手撒娇说:“我求你了,哥哥!”
他也就妥协说:“好吧!我去拿刀来分成两半。”
妹妹急忙摇头:“梨子不能拿刀来切。”
他疑惑地问:“为啥?”
妹妹一本正经地说:“妈妈曾经说过,梨子不能分,分梨,意味着分离。”
“哦,还有这么个讲究,那咋个办?”
“你大点,先吃,多吃一点;我小点,后吃,少吃一点。”
妹妹说着踮起脚尖抱着他拿梨子的手送到他嘴里,问道:“好吃吗?”
他轻轻咬了一口,还没有吃出味道就夸张地说:“好吃,好吃惨了!”他说的“惨”在当地方言中作“极”的解释,也就是好吃极了的意思。说着,他将梨子递给妹妹:“现在该你吃了!”
妹妹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好的,你大一点,多吃一点!”
他被迫又轻轻咬了一口:“这下可以了吧?”
妹妹还不同意,嘴里咽着口水说:“再大咬一口!”
他只好又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梨子:“可以了吧?”
妹妹终于点头了,接过梨子一边吃,一边说:“好吃,真好吃!”
接着又说:“等我长大了,赚到钱了,一定买好多好多梨子给哥哥吃!”
章懿华听到妹妹说这句话,鼻子一酸,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这话该我说,想不到妹妹却说了出来,为了可爱而明事懂理的妹妹,我再苦再累心里都甜啊!”
是的!人世间还有什么比如此催人泪下的亲情更值得珍惜的呢?
这些日子,捡废旧物品的“生意”越来越萧条,有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又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章懿华便偷偷去卖血。
说起卖血,他又不能不想起母亲重病期间没有钱住院的情景:
那是一个和他心情一样惨淡的黄昏。母亲脸色苍白地躺在医院急诊室等着医生检查。他不停地向外张望,终于迎来了一位在中青年结合部徘徊的女医生。女医生用手轻抹着自己高高盘卷着的发型,瞟了一眼病床问:“啥子病?”
他急忙赔着笑脸回答:“昨天来请您看过的。”
女医生手抚着自己的发型,不高兴了:“我每天接待那么多病人,咋个记得!”
医生说得没错,她每天要接诊几十个,甚至近百个就诊者,怎么能记住你一个普普通通的患者呢!
“懿华,我们回去吧!”
他正准备向女医生介绍母亲的病情,母亲突然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叫他。母亲知道自己得的是绝症,在医院治疗要花很多钱,自己所在单位又是一个连工资都开不起的集体企业,医药费根本无法报销。为了治病,已经找亲戚朋友借了不少钱,母亲不想因为自己的病弄得家破人亡,又补充了一句:“我没有病。”
女医生本来就不高兴,一听更不耐烦了:“没病跑到医院来干啥?”
他耐着性子连忙解释:“我妈去年动手术锯掉了一条腿,今年头上突然长出一个瘤子,前不久动了手术后以为好了,没想到这段时间还经常喊头痛。昨天,我把她背来请您看过,回家后好了一些,今天又昏迷不醒。求求太医,您给我妈妈再看看吧!”
这个地方自古民风淳朴,老百姓对医务人员一直很尊重,既不称医生,也不称大夫,而是把他们敬奉为太医,仿佛他们就是在皇宫里随意出入的御医,具有常人没有的特权。
女医生口气和缓了一点,又打量了他母亲一眼:“既然这样,那就先住下来观察,我给你开住院通知。”
母亲像烧红的烙铁掉到脚背上一样,立即打断医生的话:“我不住院!”
章懿华知道母亲在想什么,依然满脸赔笑:“请问太医,住院要多少钱?”
女医生不假思索地说:“先交30块。”
那个年代,30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相当于普通人一个多月的工资。章懿华手捂着衣袋,为难地说:“能不能少一点?我只带了10块钱来。”
实际上,他们已经穷得山穷水尽,再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
女医生不耐烦了:“你以为这里是小南门的菜市场,可以讨价还价?小伙子,你看清楚了,这里是人民医院!”
章懿华当然清楚这里是人民医院,只是还不清楚人民医院和它的职员为什么就不能对普通老百姓仁慈一点。他望着眼皮子朝上的女医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恳求说:“太医,我确实没有带那么多钱来,能不能让我妈先住下,我再去想办法?”
女医生更不耐烦了:“你年纪轻轻的,咋个这样婆婆妈妈呀!”
章懿华满脸窘态,小心翼翼地问道:“如果还不行,我……卖点血,好吗?”
女医生这才动了恻隐之心:“小伙子,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我们医院是无偿献血,你就不要再费口舌了,另外去想办法吧!”
章懿华能到哪里去想办法呀!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望着医生乞求说:“我求求您好吗?”
母亲被他这一跪感动了,眼角顿时滚出几滴老泪,哽咽着说:“我不住院,咱们回去,懿华!”
他身为男儿,却无钱为母亲治病,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此时,他深切体会到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妈,您都病成这样了!我能眼看着不管吗?”
如果能找到工作,找到钱,为母亲治好病,此时,除了烧杀抢掠,恐怕叫他干什么都会答应。
面对女医生爱莫能助的面孔,小伙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今后我如果有能力,一定开一家专门为穷人治病的医院,只救治家庭贫困的病人,不仅不收医药费,而且免费提供食宿,让所有苦难的心都能感受到人世间的温暖。
“我的病我自己晓得,花再多钱都是白搭,我们回家吧!”
“妈,您安心住院!医生说再重的病都能治好。”
他也知道母亲的病很难治愈,但他却总是安慰她。
看见儿子一片孝心,母亲感到由衷的欣慰。对于一个平凡的母亲来说,子女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也是她生活的全部价值。自从她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后,她不仅对死非常坦然,而且每当懿华和懿美为她担心时,她还反过来安慰他们,说人都有一死,没有啥子可怕的,早死还是一种解脱。
她甚至还把去痛片积攒下来准备一次吞下,不料被懿华在无意中发现将其“没收”了。自那以后,母亲每一次吃药,懿华都守着她吞下后才离开。她之所以还能活到今天,主要是对孩子们放心不下。原来只担心懿华和懿美还小,没想到在北大读书的懿中最近突然被抓,使她更是放心不下。好在这些日子以来,她看见懿华越来越懂事、成熟,心情才略有好转。但她对大儿子的思念却更加强烈,经常一睁开眼睛就提起懿中,甚至在梦中多次呼唤他的名字。
懿华为了减轻母亲思念哥哥的痛苦,他尽量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哥哥,甚至把哥哥的照片和使用过的东西,都放在远离母亲的地方。他只有一个心愿:让母亲愉快度过每一天。
“妈,您的病能治好的!”
母子曾是血肉一体,是母亲淌着血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分裂给你,又用乳汁、用豆浆、用稀粥、用她生命的热能哺育你成为一个健康的生命。望着满脸病容的母亲,懿华嘴上在安慰她,心里却在为她的不治之症而滴血。
……
想到这里,章懿华的心不由隐隐作痛。
医生说医院都是无偿献血。是的!国家明文规定,禁止血液买卖,可私下交易却长期存在。其中有讲究,那就是既要找准买家,又要躲开管理人员的眼睛。母亲去世后,受生活所迫,章懿华有时候悄悄来到医院门口,屈辱得比做贼还不如地加入卖血的队伍中。只有当殷红的鲜血换来一点点粮食,见到妹妹不再被饥饿折磨的时候,他屈辱的心才得到了安慰。好在日子不久,父亲就寄回了血汗钱,才没有让我们这个可怜的小伙子继续透支自己的生命。
有了父亲寄回家的钱,省吃俭用,章懿华就不再整天为生计发愁。他转移了自己“工作”的重心,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看书学习和给妹妹做饭上面。
读书,如饥似渴地读书,成了他到农村插队之前的主要内容。通过读书,让他浸染到了中国古典文学的厚重与睿智。沿着铅字铺开的道路,他目睹了朱自清《背影》的真情,感悟到了鲁迅《故乡》的冷热,品尝到了沈从文《边城》的恬淡。
目光一路前行,他凝神看到了十九世纪现实主义创作的两座高峰——托尔斯泰和巴尔扎克。在星汉灿烂的文学天际,他进一步认识了深沉的雨果、庄重的契诃夫、潇洒的拜伦、睿智的泰戈尔、机敏的欧·亨利、聪颖的普希金;银装素裹的高加索山脉、金碧辉煌的古罗马、蓝色的多瑙河、旖旎的威尼斯,世界向他展示出一幅幅瑰丽多彩的画卷……让他目不暇接,犹如进入童话世界一般。与此同时,他还拜读了许多名人传记,认识了各路叱咤风云人物,如彼得大帝、拿破仑元帅、巴顿将军,尤其是物理学家哥白尼、伽利略、爱因斯坦,音乐天才巴赫、莫扎特和绘画大师达·芬奇、毕加索等飘离于世事纷争,飞临于精神乐园那狂傲不羁的人格魅力,使他不缺钙的血质与之暗合并有一种同速颤动的愉悦。
对于物质生活十分匮乏甚至高度穷困的这个家庭来说,他们唯一富足的是书籍,即使在“文化大革命”废除百书的那些日子里,他们家世代相传下来的图书都保存完好,因为他们把所有当时认为有毒的书都藏到了地窖里。按照爷爷生前的话来说,世界上很多东西都要发霉,只有阳光和土地不会发霉。知识是人类最灿烂的阳光和肥沃的土壤。我们不仅要尊重知识,将它融化在自己的血液里,更要用它来武装自己的头脑。
沉浸在读书愉悦中的章懿华,沐浴着知识的阳光,充分享受到了精神的富裕,体会到了苏东坡“腹有诗书气自华”和高尔基“学问改变气质”的意蕴,也就更加明白了父亲当初跟他讲“凿壁借光”“映雪读书”和“头悬梁、锥刺骨”的道理。他进一步意识到,不管你物质生活多么贫乏,只要你爱读书,不自暴自弃,你的精神世界就会无比丰富。在这一瞬间,生活的诗情充满了他年轻的胸膛,理想的帆船开始在他生命的旅程中起航,他的眼前不时浮现出伟人们功成名就前艰难跋涉的足迹……
初秋上午淡淡的阳光透过门前那棵黄桷兰洒到室内,将章懿华家不太宽敞的房间照耀得分外明亮。大概是上午九点钟了,随着太阳的升高,一束阳光刚好投射到墙上的镜面,折射的光束落在斜角的书架上,与他的心境形成了和谐的映照,似乎在提醒他又该读书了。
他收拾好房间,从枕头边拿起昨晚琢磨了一夜的《易经》。他之所以对这本书产生兴趣,完全是因为受了几百年前的邻居李见的影响。父亲曾经对他讲,《易经》是一部很不简单的书,宋朝的李见也是一个很不简单的人,他写的《易枢》心得相当有价值。李见认为,《易经》的意义就是“变化”。
人活在实践里,每时每刻都在运动中,没有一刹那停下来,它揭示了宇宙万物的变化和规律。章懿华通过反复阅读《易经》,也渐渐喜欢上了这本博大精深的古籍。他发现,《易经》作为一种理论,不仅是东方哲学“天人合一”理论体系的一件精品,也是相等性原理的一个最佳载体。而作为操作性很强的一种实践活动,《易经》客观地向人们展示了相等性原理的深奥和无处不在。
他觉得最有趣的是,《易经》将天地万物进行性状归类,其天干地支五行论,甚至精确到可以对事物的未来发展做出较为准确的预测。当然,古人用《易经》来预测未来、决策江山社稷、反观身边现象,上测天,下测地,中测人事,这都是他们在没有掌握科学方法之前所依托的一种手段,并不是真正的科学。
虽然有些理解与科学相符,那是因为这个理解正好有科学合理性,但不能因此就断定它是完全科学的。只能当它是一种文化、一门科学,既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只有我们撞开宇宙大门的时候,才能窥视其中之奥秘。
他自认为对《易经》有了一些了解,但要完全领会其中的奥秘,还要假以时日。也许随着阅历的增长、时间的推移再来读它,又会悟出新的道理,他于是将《易经》放回枕头边,拿起另一本书,找来一支笔,坐在窗前捧着看了起来。
这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他一边看,一边在本子里做记录,或在书上批注。眉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表明,这本书也不是第一次读。他读书还有一个习惯,看一会儿,便拿起一朵放在窗台上的黄桷兰夹在书中,然后合上书,闭上眼睛思考一会儿,好像是等待知识在肠胃里慢慢消化。
他一边消化书中的内容,一边拿《相对论》和《易经》进行比较,发现《易经》中的一些观点,竟然和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有一些相似之处。《易经》描述世间的万事万物,包含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都描述,因此用了抽象的“象”:用一根横杠“一”表示阳象,两根连续的横杠“——”表示阴象,认为阴阳是万事万物的根本,是世界最早的两个物。就像磁场,看不见摸不到,但却能感受到,是客观存在的。这跟近代物理学采用“磁力线”来描述磁场,爱因斯坦用“黑洞”“暗物质”“反物质”来阐述物理现象是一个道理。他发现自己不仅喜欢上了《易经》这本书,而且对爱因斯坦的理论更是大加赞赏!
“妙,太妙了!”
想到这里,章懿华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得跳了起来。
这就是舒胖娃和易莽娃来约他去“打偏花儿”那一天,不仅终止了他的学习和思考,而且在文庙里和蒲大侠等大打出手,易莽娃的头还被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