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章懿华他们逃离文庙后,护送额头挂彩的易莽娃到附近一家医院进行了简单的处理。之后,三人又回到章懿华家,海阔天高地冲起了壳子。
舒胖娃幸灾乐祸地说:“我说易莽娃同学,你不是自吹打遍天下无敌手吗?今天咋个一出门就被姓蒲的把头给整花了?”
易莽娃不爱听了:“山外有山,楼外有楼,强中还有强中手。我啥时吹过你说的牛皮?不过,下次再遇到那小子,我非把他打得趴在地上求饶不可!”
舒胖娃接着说:“你吹吧!我看那姓蒲的舞起那个三节棍来不亚于《水浒传》中的九纹龙史进,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章懿华不以为然:“你说错了,咱们易莽娃当时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三下五除二就把蒲大侠打成了天文地理学家。”
舒胖娃纳闷了:“姓蒲的咋个被打成天文地理学家了?”
章懿华兴高采烈地模仿当时的情景:“你没看见,蒲大侠被易莽娃一拳打得嘴巴拱起像猪嘴筒,脸肿得如猪尿泡,一只眼眯成一条缝只能往地下看,一只眼翻起往天上看,那不就是天文地理学家吗?”
易莽娃被章懿华绘声绘色地表演逗乐了,完全忘记了自己的伤痛,禁不住放声大笑:“哈哈哈!老九不愧是老九,真会想象,我一拳把姓蒲的打成了天文地理学家。”
舒胖娃见易莽娃的模样,也忍俊不禁:“呵呵!你看你,头上裹着白纱布,不是也被人家揍成陕北牧羊人了吗?”
易莽娃突然想起什么:“只可惜咱们刚刚和两位幺妹搭上话,就被西门那帮龟儿子给搅黄了!”
舒胖娃叹息道:“是啊!八字刚写出一撇就泡汤了,真他妈的晦气!”
章懿华却另有所思:“我担心的是,咱们今天揍了西门帮一顿,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说不定哪天要来找我们打回去,今后遇到他们,咱们一定要提防着点。”
舒胖娃附和:“就是,他们肯定还会纠缠不清。听说西门那帮小子都是些好斗的角儿,他们这次吃了亏,肯定还要来惹事!”
易莽娃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我才不怕他们呢,如果再碰到他们,非揍他们个半死!”
三人正聊着,一个小伙子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来人叫孙向东,他个子不低,但体型偏瘦,像一根晾衣杆。一双眼睛小而好动,一眨一眨地仿佛在调动或集中自己的智慧,一看就是那种好学上进,随时在用脑筋的人。也许他的形象和举止接近吴承恩笔下那个人人皆知的俏皮角色,因此,伙伴们都称他孙猴子。他进屋来本想给几个好朋友倒苦水,但一眼见到易莽娃头上缠着纱布,不由吃惊地问道:“谁不要命了,敢让咱们易莽娃口罩戴错地方?”
“开一道小窗,透透气,没啥!”
易莽娃自嘲起来:“何况咱们是啥子人,《烈火金刚》中的史更新,听说过吗?砍头只当风吹帽!”
孙向东又看看章懿华和舒胖娃:“《烈火金刚》史更新现在成了《沙家浜》负伤的郭剑光,你们二位咋个安然无恙?”
章懿华望着满脸疑惑的孙向东,故意把脸拉下来:“咋个了,你要看见我们都掉胳膊断腿才高兴?”
舒胖娃抓住孙向东的胳膊一拧,问道:“孙猴子如此不安好心,要不要我给你下个零件和郭剑光一起享受伤病员的待遇?”
孙向东一脸无辜:“死胖子,你轻一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易莽娃脑袋都被打开花了,你们咋个不两肋插刀,莫非你俩武功大有长进?”
章懿华笑了:“猴子毕竟是最先从树上跳下来的直行动物,蛮聪明嘛!”
易莽娃却觉得孙向东的话不对味:“我哪里开花了?只不过擦破一点皮,正凉快着呢!何况舒胖娃是啥子角色,你不是不知道。吃香喝辣他比哪个都积极;大难临头时,他却脚板心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舒胖娃连忙申辩:“唉,活天的冤枉!老九,你可以作证,打架的时候,我下粑蛋没有?”
章懿华见他一脸委屈,笑道:“当时,敌众我寡,又要掩护在场的群众,形势十分危急。易天雄同学眼疾手快,一脚踢飞敌长官手中的武器;舒中胜同学也没有忘记自己是革命队伍的一员,急中生智,不知从哪里捡来一块砖头,这样高高举起——”
舒胖娃开始得意了:“就是嘛!咱急中生智了。”
孙向东问道:“后来呢?”
章懿华话锋一转:“我以为舒中胜同学要将手中的炸弹扔向敌群,把西门帮炸个人仰马翻,为我海魂衫部队大建奇功呢!哪知咱们的舒中胜同学却来了个董存瑞式的雕塑——凝固在敌人的面前。只可惜那砖头不是炸药包,既没有把敌人炸开花,也没有让他在烈火中永生,反而遭到敌人三节棍的猛抽。在舒中胜同学生命危亡之际,章懿华同学的英勇表现,不宜他本人陈述,就请舒中胜同学代劳补充。”
舒胖娃却没有给章懿华脸上贴金,而是趁机自吹自擂起来:“舒中胜同学尽管有万夫不当之勇,只可惜他武器装备实在太落后,太落后了!但他在连遭敌人枪弹射击的危急关头,依然人在阵地在,凭他英勇顽强的精神,硬是用落后的武器打败了敌人现代化的装备。当然,在这场遭遇战中,臭老九同学表现还将就,其将就主要是他获得了强大的武器支援,如果他的武器在舒中胜同学手中,可能易天雄同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戴错口罩啦!”
易莽娃不想再听:“你莫把嘴巴对着牛屁股吹,要不是我一马当先,将敌人的主力吸引到自己身边,你早就躺到花园湾的病房里哎哟哎哟啰!”
章懿华嘿嘿一笑:“公正地说,咱们易天雄同学从来不打梭边鼓,在每次战斗中都是表现最好的,拿勇往直前、不怕流血牺牲来形容他的革命功绩一点都不为过。今天在敌我实力悬殊巨大,又有两位特殊群众需要保护的情况下,如果不是他先下手为强,咱们早就陷于尴尬和狼狈之中了。”
孙向东觉得章懿华话中有话,急忙问道:“有两位需要保护的特殊群众?”
舒胖娃神秘地一笑:“我说聪明的孙猴子,你的脑袋也有短路的时候?”
孙向东灵机一动、一语中的:“你们是不是去打偏花儿了?”
章懿华故意逗他:“你想歪了吧?”
孙向东肯定地说:“如果没有,舒胖娃不会这样神秘兮兮地开心。”
舒胖娃假装拉下脸:“开心啥哟!我说孙猴子,你脑袋里不装在学校旁听的内容,还整天把打偏花儿挂在嘴上,小心我给你们袁来富校长奏一本,把你轰出教室。”
孙向东一屁股坐到板凳上,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双手托着脸愤恨不已:“不瞒你们说,我现在把袁大头宰了的想法都有了。”
章懿华轻轻拍拍他的肩膀,问道:“袁大头又欺负你了?”
孙向东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岂止欺负,他简直就是我的冤大头,不想让我活了!”
两年前,这四个小伙子都是本县沱江中学的同班同学,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尤其是章懿华、孙向东在班上甚至全年级都是出类拔萃的。懿华文科拔尖,向东理科见长。懿华的作文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并不时贴在全年级的作文榜上,有些文章还在省、市、县的报刊杂志上发表。那时初中毕业升高中,先是由学校公布升学指标,班上同学按照指标进行推荐,之后在班主任老师的主持下由班委会议定,然后征求各科任老师的意见,在毕业典礼之前将升学名单张榜公示,最后报学校备案。换句话来说,张榜公示就等于木板上钉钉子了。因为谁的成绩如何、谁的德行好坏、德智体综合素质的高低,同班同学、班主任和科任老师最有发言权。相对来说,只要没有营私舞弊,这种升学方式应该说是比较公正、公开、合理、可行的。章懿华、孙向东在升学榜上名列前茅,未上榜的同学都心悦诚服,易莽娃和舒胖娃还捡起当时黄帅的名言“不学ABC,照样干革命”来自我安慰。哪知开学前,学校公告的升学名单,却没有章懿华、孙向东的名字,替代他们的则是另外两个临时插班生。
舒胖娃、易莽娃看见两个好朋友最终跟自己一样名落孙山了,不但没有为他们难过,反而幸灾乐祸,高兴得手舞足蹈,并把一句话经常挂在嘴边:“欢迎哥们加入还乡团队伍。”
章懿华和孙向东一心想读书,比高玉宝上学的心情还急切。在他们心中,失去升学的机会无异于被淘汰在知识的岸边,成了被知识抛弃的人。他们不甘心,到学校找来闲置的课桌和板凳,搬到教室去旁听。多数老师和同学都被他们执著的求学精神感动了,唯有校长袁来富和教导处主任邵蕊霞对他们不感兴趣。后来才听说,那两个临时插班生一个是袁校长的亲戚,一个是邵主任的关系。章懿华和孙向东只知道埋头读书,不懂抬头看路,自然不知道两个插班生和校领导这层关系。即使知道了,他们也不会客气。因此,他们公开指责那两个插班生“走后门”,剥夺了他们升学的机会。
章懿华和孙向东点名道姓指责两位插班生“走后门”,等于是说袁校长徇了私情,无异于跟袁校长公开叫板。在这个学校集权利于一身的袁校长哪里容得下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在此安心读书,于是放出话来:旁听生学校不发毕业证!
只要能学到知识,没有毕业证就没有毕业证吧!章懿华、孙向东不是仅仅为了拿毕业证来读书的,他们学习热情不减、成绩依然遥遥领先。
袁来富这一招没有将两个旁听生赶走,又来一招,说学校课桌紧张,叫邵蕊霞主任派人将他们的课桌搬走,让他们失去了上课的依托。章懿华和孙向东没有低下头,自己掏钱买来课桌板凳,不占学校的“便宜”。袁来富见还是没有把这两个臭小子赶走,不由恼羞成怒,干脆命令教导处将教室课桌后移,把他们的桌椅挤出教室,让他们二人再无立锥之地。
孙向东忍气吞声,继续旁听,只不过方式变了,没有自己固定的座位,每天的第一道功课是瞪着眼睛到处搜索哪个教室有缺席的。有,他就见缝插针,当替补队员;没有,他则拿出一根折叠板凳,找一个角落自己安置自己。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被同学们戏称为学习游击队。
当时,章懿华母亲重病在身,家里经济十分拮据,从牙缝里抠出钱来买的课桌板凳突然不翼而飞。在找不到自己课桌板凳的那一天,他恨不得找人拼命,可去找谁呢?他在学校转了几圈,只能自认倒霉,暗自承受被剥夺学习机会的痛苦。
现在,孙向东对袁来富恨得咬牙切齿,莫非袁大头又要刁难好朋友了?
章懿华再次拍着孙向东的肩膀,关切地问道:“到底咋个了,你说呀!”
孙向东抬起头来,气愤地说:“这个星期,省教育厅派人来学校检查教学情况,袁大头叫班主任通知我,不许我进教室。我没有理他们,今天还是到学校去了,可刚跨进校门,就被教导处那个邵妖婆轰出来了。你们说,还要不要人活了?”
舒胖娃大大咧咧地说:“我当是啥子大事呢,这么点屁事,你也用得着伤心呕气?”
易莽娃更是不以为然:“袁大头不让你进校门,你就不进嘛!如果是我,用八人大轿来抬,我都不去。尿憋急了,老子也不往那里撒一滴。活得骨气一点,硬肘一点,气死袁大头那个龟儿子!”
孙向东站了起来:“说得轻巧,拿根灯草!我是去上课读书,又不是跟他们赌气,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章懿华理解他的心情,并猜他还有话要说:“你是想出这口恶气?”
孙向东愤恨地回答:“对!袁大头让我难过,我也不想让他好活!”
易莽娃好奇地问他:“你有啥子馊主意?”
孙向东转身把门推来关上,然后用手势招呼三人把耳朵凑过来,压低声音说:“有一天,我上完晚自习路过教师宿舍,看见袁大头钻进了邵妖婆的房间,我被他们整怕了,怕他们又要搞啥阴谋诡计,跟上去想看个究竟,门突然开了一条缝,我急忙躲到一边,邵妖婆探出头向四周望了几眼,之后,关了门,灯也熄了。我轻手轻脚摸到她的窗外,你们猜我听到啥了?”
舒胖娃反应极快:“干坏事呗!”
易莽娃等不及了:“你别冲壳子,快讲!”
孙向东白易莽娃一眼,心里想我又没有卖关子,你急啥?清了清嗓子,学着邵蕊霞嗲声嗲气的声音说:“老袁,你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咋个还这么猴急呀!”
舒胖娃故意拿孙向东取乐:“瞧,发现你了,说你呢!”
易莽娃不高兴舒胖娃打岔:“你他妈不说话,不会说你是哑巴!”
孙向东又学袁来富的腔调:“我说心肝宝贝,你都三十挂零了,还装啥子嫩嘛!”
又变为嗲声嗲气的声音:“讨厌,小心隔墙有耳。”
章懿华打断孙向东的话:“他们干肮脏龌龊之事,你还听啥?快跑呀!”
孙向东颔首道:“老九说得对!他们在一起偷鸡摸狗,已被我发现,用不着再听。后来,我一直在想,他们还会在一起……”孙向东的声音越来越轻。
易莽娃信誓旦旦地表示:“好,我们跟你一起去!但收拾他们之后,你要展扎我们吃馆子。”
他说的展扎,就是请吃饭,办招待的意思。
舒胖娃趁机敲一竹杠:“而且,你要请我们去县委招待所,不,去西湖宾馆吃大餐。”
章懿华觉得不妥:“他们行肮脏之事,我们还用肮脏的手段,我觉得不是君子所为!”
舒胖娃一心想找乐子:“我说老九,你这就是淤泥合豆腐——迂腐了!”
孙向东面无愧色地说:“胖娃说得对,你别迂腐了!那对狗男女对我心狠手辣,对你也没有手软,我们没有必要把他们当人看!”
易莽娃想的是既可恶作剧,又可宰孙向东一刀:“老九,不要再婆婆妈妈了!你如果胆小,到时在一边歇着,我们上就是了!”
章懿华也不示弱:“我章懿华没有你易莽娃胆子大,但也没有打过退堂鼓呀!”
易莽娃不是莽张飞,他是粗中有细,不由哈哈大笑:“你不当缩头乌龟,这不就对了嘛!”
章懿华知道中了他的激将法,随手给他一拳:“对你个头!”
易莽娃笑得更开心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