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懿华曾想卖血救母一

书名:沉默的天空 作者:章勇 字数:673407 更新时间:2019-09-10

  章懿中的母亲已经去世一个多月了,她死得非常凄惨,其惨状作者都不忍下笔。

  那天晚上,前半夜天空没有一点变脸的征兆,后半夜突然乌云密布,转眼便“哗哗啦啦”下起了大雨。

  一道闪电撕破漆黑的夜空,又一道闪电从玻璃瓦上钻进章家。接着,一个炸雷从天而降,犹如直接贴着地面在章懿华床前滚动。

  雨还在“哗哗啦啦”地下,雷声也没有一点歇息的意思。一向喜欢思考的章懿华从睡梦中惊醒后,望着不时被闪电照耀得亮如白昼的玻璃瓦,“天塌地陷”四个字突然从他脑海里冒了出来……

  他在冥冥中想:爸爸去雷波开山筑路很久没有写信回家,哥哥被抓后犹如石沉大海,母亲久病不治,生命岌岌可危,难道自己的家,已经面临着“天塌地陷”的危险?想到这里,他不由背心发凉,吓出了一身冷汗。

  章懿华母亲患的是骨癌,医生说已经到了晚期。由于剧痛难忍,她几乎夜夜难眠。为了不让儿女们看出自己的痛苦,即使疼痛犹如钢刀刮骨、蝎子钻心,她都没有吭一声,但她忍痛咬伤的嘴唇和脸上痛苦的表情,却全部储存在了章懿华的脑子里。因此,章懿华每天半夜都要起床给母亲吃去痛片之类的药。尽管这些药对病入膏肓的母亲效果不佳,但已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每当这个时候,章懿华就会想起鲁迅弃医从文的经历,并对鲁迅先生好生羡慕。他羡慕鲁迅即使家境败落,也还有钱东渡日本留学,其母也没有遭受病魔无情的折磨……

  雨越下越大,伴随着“嗖嗖嗖”的风声,暴风雨好像要把整个世界吞噬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这些日子以来,准确地说自从母亲病倒这一年多来,章懿华几乎没有睡一个囫囵觉。此时,他实在太疲倦了,不知不觉又进入了梦乡。梦中的情景与风雨交加的雨夜截然不同:他背靠自家门前那棵黄桷兰,手捧一本《唐诗三百首》,沉浸在白居易《暮江吟》描绘的江边秋色里:“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章懿华认为,诗中前两句写傍晚,一个“铺”字用得十分精当,准确地写出了太阳落山时分光线投在大地上的角度。这时的阳光几乎“铺”在江面上了,因此才能有“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景致。“可怜九月初三夜”一句,点明时间已从傍晚转到了夜幕降临之后。这时候的江边露珠晶莹闪亮,碧空新月高悬似弓。读到此处,章懿华暗自佩服白老先生的神来之笔。

  他在梦中合上诗卷,闭目沉思,与白居易一道沉浸在对大自然的无比喜悦之中。少顷,白居易的笑容被关汉卿的忧郁覆盖了。比白居易晚几个世纪的关汉卿似乎没有盛唐诗人的那番雅兴。当时朝廷的昏庸、官场的腐败、社会的不公、百姓的疾苦,使这位愤世嫉俗的剧作家拍案而起,秉笔直书,一生编写了《窦娥冤》《救风尘》《望江亭》《拜月亭》《鲁斋郎》《单刀会》等67部杂剧。一句“苍天无眼枉为天”的呐喊,不仅让章懿华对这位杂剧大师的胆识肃然起敬,而且对他的才情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可惜岁月的长河隔开了章懿华与关老先生的距离,要不,他可能已经投奔先生门下拜师学艺。

  “啪”的一串雷声,炸得地动山摇,把章懿华再一次从睡梦中惊醒。他睁开眼睛习惯性地朝墙角母亲的床上望去,并轻轻叫了一声:“妈!”

  没有回答,他又加重喊了一声:“妈!”

  还是没有反应,一种不祥的预感使他一跃而起。

  章懿华抬手去拉电灯开关,没电。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划过,母亲竟不在床上。家里的后门敞开着,被风吹在墙上发出“啪啪”的声音。他冲出家门,一边喊:“妈,妈妈……”一边寻找。尽管风雨声和雷声淹没了他的声音,但妹妹懿美和邻居们还是被惊醒了,纷纷不顾暴风雨的袭击加入到了寻找的队伍中。

  不知是惊雷的吼声震断了路灯的经脉,还是供电设备慑于大自然的淫威跳了闸。街上一片漆黑,偶尔划过的闪电像一个张牙舞爪的恶魔在空中飞舞,一会儿让人看不清路面,一会儿又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不可一世的雷霆则用撕裂万物的嚣叫,一次又一次压制着他的声音,使他喊得声嘶力竭了也没有听到母亲的回应。

  章懿华摸着夜的黑在街上寻找母亲,那个焦急呀,只有用火烧眉毛、心急如焚来形容。他着急,又看不清路面,一会儿碰在墙上,一会儿又碰着树。那些熟悉的街沿和排水沟,此时不但没有给他提供帮助,反而与黑暗勾结在一起给他设置障碍,让他跌倒了一次又一次。脸擦伤了、腿碰破了,几乎把他弄得遍体鳞伤。

  但他心里想着母亲,早已忘记了身上的痛。他一边呼喊一边寻找,往上跑到了西湖边上,往下跑到了小南门码头。能够找的地方他都跑了一个遍,结果还是不见母亲的影子。这一场暴风雨好像是为掩盖母亲的去向而精心设计的。望着黑沉沉的夜空,关汉卿“苍天无眼枉为天”那句名言突然回响在耳边,他被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慌牢牢揪住了心。

  肆虐的风雨渐渐退去了,天空露出了一丝惺忪的晨曦。已经伤痕累累、浑身疲惫的章懿华想到母亲手术截肢后只能靠双手支撑移动,而且又一年多没有独自出过家门,她应该不会走得太远。那么,母亲究竟到哪里去了呢?

  章懿华来到了读易硐。这里是宋代著名学者李见攻读《易经》的遗址,也是当地读书人的象征符号。相传,宋真宗赵恒不仅比较开明,而且还相当重视人才,听说李见写了一部《易枢》在民间广为流传,便下诏要李见进京听候召见。哪知李见素以“处士”自居,不领皇帝这份情,拒不奉诏。差官没法,只得把他押解上路,可是还是拴不住他的心,竟然让他在半路上逃走了,于是给后人留下了不畏权贵、专心治学的楷模形象。

  章懿华母亲没有到学堂读过书,但对有学问的人却十分敬重。她曾戏言:“能与易学大师李见先生做邻居,咱们家熏也该熏出一点儿文化来。”

  章懿华突然想起几天前,母亲曾向他打听过读易硐那口老井是否在使用,莫非……

  章懿华不敢再往下想,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怖顿时向他袭来,使他不由心惊肉跳。可越是不敢想,那种最不想见的画面却偏偏在脑海里出现。

  他急忙跑到那眼已经废弃多年的老井旁,对着井下放声大喊。喊了一阵没有回应,他也不多想,急忙下到井底。好在井水不深,他果然在井下触摸到一个柔软的身体,他毫不怀疑这就是母亲,急忙将她抱起,一摸,只有一条腿,他确定这就是自己的母亲,就像古希腊神话中的安泰一样,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竟然一只手抱着母亲,另一只手向上攀爬,很快爬到了井上。

  捞起已经撒手而去的母亲,章懿华浑身像筛糠一样颤抖,从头到脚仿佛被抽了筋一般没有力气。他抱着母亲坐在地上,顿时犹如万箭穿心,肝肠欲裂……

  他握着母亲冰冷的手,傻傻地望着天空,眼泪一直不停地往下流。

  章懿华可以称得上是孝子,在他心里,可以没有这个世界,但不能没有母亲。

  天空一片惨淡,对小伙子的悲痛仿佛视若无睹。他哭了很久,直到眼泪哭干了,他才放下母亲,跪在她身边伤心欲绝地仰首问道:“苍天啊,你如此不公,让我母亲就这样凄惨而去。下辈子,你敢不敢?你来做人我做天!”显然,他是受了关汉卿的影响,叩问的思想和语句都和老夫子惊人的相似。

  苍天无语,大地无声,只有章懿华的声音在天地间回响。那凄惨的声音,即使再强悍的肖邦,也无法弹奏他心中的悲伤。仿佛这一刻,他要把一生的眼泪和哭声都倾泄在这个睡眼惺忪的黎明。

  章懿华他们家一贫如洗,在外打工的父亲接到噩耗赶回来后,手头也没有几个钱,安葬母亲自然节俭得不能再节俭。当时国家还没有提倡火化,他们又买不起棺材,在几个穷亲戚的张罗下,只好用水泥和木条浇灌了一个灵柩,让贫穷了一生的她归天后勉强有一个栖息的空间。

  在挖墓坑的时候,帮忙的亲戚说挖到了罕见的五彩石,说这是一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章懿华不知道这些图案生动、光滑细腻的小石子的出现预示着什么,但他心里想,能让母亲安息在环境干燥、色彩斑斓的世界里,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安慰吧?

  三天后,他的母亲在县城外金龟山上入土为安了。

  所有人都走了,章懿华还没有离去,他独自坐在母亲的坟前,一任寂寥的山野悄无声息地倾听他内心的抽泣。上半年,与他情同手足的哥哥不幸突然被捕,犹如晴天霹雳,差一点把他击倒。现在,母亲用最残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使他眼前一阵阵发黑,月亮仿佛变成了一滴清冷的眼泪,自己最亲最爱的母亲已经对这个世界灰心,自己还有什么眷恋的呢?世事多舛,前途一片渺茫,他的精神已被掏空,死亡的阴影悄悄爬进了他年轻的心。

  突然,天空划过一道绿得发白的闪光,将大地照耀得亮如白昼。只听“啪”的一声巨响,一团亮晶晶的东西坠落在母亲坟前,使小伙子不由毛骨悚然。他壮起胆子一看,原来是一堆像冰块一样的东西,其中最大的一块竟有四五十厘米长。

  这些东西质地细密,泛着浅蓝的光泽,在星光下成半透明状。他伸手去摸,那东西比冰块还寒冷刺骨。他忍不住将指尖放到唇边舔了一下,竟有食盐一样淡淡的咸味。当时正值盛夏,虽然刚下过一场暴雨,但天晴后依然酷热难当,即使入夜后,大地还热浪翻滚。县城街边到处可见躺在席子上乘凉的居民。此时,章懿华穿着薄薄的海魂衫坐在母亲的坟前,脸上也还在流汗。

  他摸着那块像冰一样的东西后,真是怪了,一股寒气顿时传遍他的全身,使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凉爽。他不由纳闷起来:天上划过那道亮光之后,并没有下雨、下雪的征兆,为何突然孤零零掉下一团冰块,而且刚好落在母亲的坟前?他觉得不可思议,一种神秘感顿时弥漫在他的心头,他那双善于观察而灵动的眼睛望着苍穹,不由浮想联翩:这冰块是母亲在另一个世界为他消暑做的安排?还是不可知的星球送给母亲的葬礼?抑或是他叩问苍天之后,浩瀚的宇宙不忍他母亲的离去掉下的眼泪?

  章懿华还处于恍惚之中,一件让他更惊奇的事情发生了,母亲坟头上突然冒出一股蓝色的烟雾。烟雾袅袅上升,不急不慢地幻化成一只硕大无比的白鹤,在他头顶盘旋一圈之后,恋恋不舍地向西方飘去。章懿华惊得目瞪口呆,良久才伸出手来想去触摸那消失的烟雾,可手脚不能动弹,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束缚着一样,既不能前行一步,又不能后退半步。

  也许章懿华看见母亲驾鹤西去的景象,只是极度悲痛中的一种幻觉,但他却坚信这是真实的,因为他用手掐了自己的大腿,感觉到了自己肉体的疼痛。

  而天上那一道奇特的闪光,不仅被章懿华看到了,晨光化工研究院几位在院子里纳凉的科技工作者和县城许多市民的眼睛也捕捉到了,并且那像冰块一样的东西还散落在多个地方,只是母亲坟头那一块是最大的。

  事后,这个奇异的现象引起了中国科学院的重视,有关专家实地取样分析后确认,那已经化作一滩水痕的冰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陨冰,极为少见。有专家断定,陨冰很有可能来自地球以外的太空,猜想它应该是彗星的彗核部分的碎块,甚至还有专家推测,地球上的水主要就是由这些陨冰带来的。

  章懿华当时不了解这些,也不关心这些,母亲的离去使他有着从未有过的悲伤和孤独,他只想和母亲再待一会儿。

  天上的流星仿佛不忍目睹这人间的惨状,默不作声地划过天穹,留下一道同情的亮光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夜空下,章懿华眼里盈满泪水。从今以后,他再也见不到慈祥的母亲了,母爱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无私的精灵就这样离他而去了。

  他实在太累了,累得似乎一夜间就变老了,老得凭空给自己的眼角想象出一大堆鱼尾纹,把世事看得又淡又轻。

  他从金龟山上下来,沱江像一条饥饿的鳄鱼张开血盆大口,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他脑子里模糊得像一锅粥,神智犹如失去控制的一匹野马,不知不觉被牵引到了江边的悬崖上。就在这个时候,几个纤夫拉着一条船从他脚下匍匐而过。

  “男子汉呀,大丈夫呀!是山,不是水呀!嘿哟,嘿哟!过了这个滩,万事不再难呀!嘿哟,嘿哟!”

  听到这雄浑有力的川江号子声,他浑身打了一个冷噤,脑子也开始清醒起来,眼前不由出现了妹妹那双凄凉无助的眼睛。“你抛下孤苦伶仃的妹妹,有何脸面去见母亲?哥哥锒铛入狱,生死不明,你撒手而去,能对得起谁?父亲如今落得妻离子散,体弱多病,还要到遥远的他乡卖苦力,他面对的艰难可能比你想象的还多得多。难道你忘了将来建设中华、振兴中华的誓言?忘了挤破脑袋去看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后写的心得体会?花妮的命运比你还惨哩!她父亲早亡,哥哥入狱,母亲得了重病,家里还有个瞎了眼睛的妹妹,为了买药给妈妈治病,她每天上山采花拿到市场上去卖,承受着一个又一个沉重的压力。自己呢,虽然母亲去世了、哥哥被捕了,但爸爸还健在、妹妹也健康,自己又是一个男子汉,难道不如一个女孩子?对!自己应该向花妮学习,到乡下去采花儿来卖。”

  可是,那些年掌握话语权的领导提倡“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顺带把花儿都当作资本主义的东西给糟蹋了,乡下已经没有好花可以采,即使采到花儿拿去卖也没有人买。一是大家在公开场合早把花花草草当做资产阶级的闲情逸致来对待;二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钱来购买。咳,这一点反倒比花妮的处境还糟糕!那么,还是“重操旧业”——捡废纸吧!

  从此,章懿华去捡废纸更卖力了。前些时候,东门口电影院和大南门墙上到处张贴着五花八门的大字报和批判文章,他瞧准那些文章都是报纸与杂志的翻版,多半是货真价实的文字垃圾,正好给废品收购站提供对口资源。但他白天不敢去撕,抓住是要按破坏“文化大革命”罪行来惩罚的,只有晚上趁人不备偷偷摸摸去撕。说实话,他与其他一些穷孩子还因此发了一笔小财。

  可惜好景不长,现在张贴宣传内容已经进入规范化管理,不仅固定了地点,而且还专门制作了宣传栏,用结实的木框镶嵌了玻璃,并有佩戴红色袖套的纠察人员通宵巡逻,这就等于断了他的生财之路。

  于是,他不得不扩大“经营”范围,既要捡废纸,还要去拾废品收购站可能回收的所有废品。

  大凡自尊心强的孩子都爱面子,章懿华又是一个特别爱面子的小伙子。他把这些“经营活动”比作“地下党的工作”,只能昼伏夜出,像《红灯记》中“磨剪子锵菜刀”的师傅那样悄悄咪咪地干活。为了不让自己拾破烂的狼狈相在熟人面前曝光,他有时候还乔装打扮,戴一顶只能在演戏中做道具的破帽子,弯腰驼背地混迹于垃圾场。

  这种活动是自尊心与虚荣心不动声色地较劲,就像锉刀和砂纸折磨着他年轻的心,企图将其棱角打磨得无踪无影。然而,尽管他手脚勤快,但在这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有价值的东西谁又舍得扔掉呢?因此,他常常是事倍功半,甚至是无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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