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禁章懿中的监室内有两扇窗户,约有一平方米大,底层开在比一人加两只臂膀还高的墙面上,上层开在90度仰视的位置。窗台向上倾斜,窗户向上向外开启。
上层窗户是透明的普通玻璃,底层窗户则镶嵌的是透光不透明的磨砂玻璃。每道窗户都有两层:铁栅和玻璃窗。通过向外开启的窗户,囚犯看不到院子里的情况,也看不到周围楼房的景物,但通过上面那层透明的窗户,可以望见天上的太阳,不过大多数时候则只能看到窗外那一小块天空。阴天的时候,天空就如同一块长方形的井口。
在大约有四米五高的天花板上,悬吊着一个15 瓦的灯泡,那模样就像一个倒挂的“小人头”,它的外面罩着十字形铁丝,好似人的脑袋在空中挣扎并承受痛苦,让人不由联想起耶稣被反绑在十字架上的情景。
这天一早,倒挂的“小人头”突然炸裂,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玻璃不偏不倚掉在了章懿中头上,好在他身强体壮,自幼喜欢习武,插队到农村时又跟下放在同一个生产队的武术教练罗金钟学过武功,因此脑袋上没有留下任何窟窿。但是大清早灯泡炸落在头上,加上他头晚做了一个噩梦,一种不祥的预感总是挥之不去。
他的梦很奇怪,母亲去世了,他一向灵敏的神经竟然迟钝得没有感应,却偏偏梦见父亲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到谷底。
他父亲原来在县文化馆任副职。因为爷爷旧社会是自流井人人皆知的盐商,家庭富裕,父亲读过私塾,写得一手好字,县城许多店铺的招牌都是他的墨迹,在这个县城算是很有文化的人。
哪知“文化大革命”偏偏跟文化过不去,“革”的就是你有文化的“命”。
造反派一上台就把他定为反动学术权威,死活要从他身上找出阶级斗争新动向,可除了已经砸烂的“刘氏豆花”“雒原染坊”等百年老店有他残留的书法外,再也找不到他为“封资修”扇阴风、点鬼火的罪证。好在章氏盐庄也因为爷爷的去世销声匿迹,爷爷在旧社会娶的几房太太也在五星红旗插进县衙门那天就各奔东西。否则,就凭这两条,父亲就有脱不完的干系。
但造反派喜欢瞎折腾,没事找事是他们的强项,特别是上头期待阶级斗争扩大化,要的是挑起群众斗领导,或挑起群众斗群众的效果。于是,这帮打着革命旗号的家伙便把他抓到红卫广场去站高板凳接受革命的洗礼。
经过一次又一次暴风骤雨般的批判斗争之后,还是没有在他身上榨出什么油水来,造反派便胁迫他揭发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的罪状,名曰戴罪立功。他担任的仅仅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闲职,又不善交际应酬,与县里主要领导私人之间没有任何来往,让他到哪里去发掘领导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行?前面已经说过,造反派都是些喜欢瞎折腾的家伙。于是给他指点迷津,意思是你可以编、可以捏造、可以无中生有。他偏偏是那种认死理的文化人,没有就没有,不能昧着良心说假话。
造反派可不这样看,认为他既不积极配合组织调查,又没有触及自己的灵魂,甚至没有看到他与旧文化决裂的蛛丝马迹,因此失去了耐心,疯狂地用拳头棍棒对他进行周到而细致地伺候,结果把他打得皮开肉绽,连眼睛都打瞎了一只。他实在忍受不了那些非人的折磨,趁看管不注意,偷偷跑了出来,又不敢回家,便跑到外地去东躲西藏,过上了流浪汉的生活。但为了生存,他又不得不隐姓埋名到很远的一个道班去当廉价修路工,由一介书生变为了重体力劳动者,将一只写得一手好字的手变成了挥镐抡锄的工具。
后来,造反派多次到家里来揪他都无功而返,便威胁说:“如果他再不回来接受组织审查,就当作自行离职处理。”
母亲写信将造反派的话一字不漏告诉了父亲。可能是父亲被整害怕了,担心回来后继续受折磨,宁肯死在外面也不愿回来,于是继续在他乡异地卖苦力。当时称作“挖斋”,后来统称打工。
1974年人代会后,党和政府给一些受迫害的同志平了反,恢复了工作,父亲听说后喜出望外,悄悄回来找有关部门反映了自己的情况,可有关部门的答复是:“你自己擅离岗位,已经做了自行离职处理。”
同情他的遭遇,但要恢复他的公职无能为力。他一听,气得再也不去找他们,后半生就彻底和开山修路绑在了一起。
在梦中,章懿中梦见自己和父亲一起去修路,走着走着天空突然乌云密布。接着一阵狂风铺天盖地而来,让他什么都看不见。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不见了父亲。他拼命地喊“爸爸,爸爸!”
嗓子都喊哑了也不见父亲的影子。他爬到一座山上,脚突然一滑,摔倒在了一个悬崖上。没想到父亲也在悬崖上,而且在岌岌可危的下方。他想伸手把父亲拉上来,却够不着。好不容易接近父亲的手时,脚下的石头直往下坠,突然“哗”的一声,他和父亲同时掉进了深渊……
他被吓醒了,虽然仅仅是一个梦,但噩梦醒来的早晨却让他心有余悸。
吃早餐的时候,阿龙又将章懿中和邓耀国碗里的玉米窝头拿去讨好黑三。章懿中实在忍不住了,放下空碗,“嚯”地站了起来,但他朝着黑三要发怒的时候,还是控制住情绪说:“大哥,你能不能大发慈悲,给我们留一个窝窝头?”
黑三厚颜无耻地说:“你们刚来,还不习惯这里的饮食,俺是怕你们一不小心吃坏肠胃,才给你们慢慢减食,你们不要误解俺的一番好心!”
黑三心安理得地吃着章懿中和邓耀国的食物,转脸对着他的喽啰问道:“弟兄们!俺没有说错吧?”
一个喽啰立即附和道:“三爷说得没错!小子,你就扛着点吧!面包总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
“你多吃多占,就不怕吃坏肚子?”
“俺吃刀片都能消化,肠胃好着嘞!”
“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怎么,对俺不服气?”
“你在社会上行凶杀人,已经受到了处罚,到这里后应该悔过自新,但你却依然我行我素,连狱友也不放过,你就不怕罪上加罪?”
“你小子敢教训俺,想找死了?”
黑三边说边站了起来,并将手指关节扳得“嘎嘎嘎”地响:“俺本来是一个踏踏实实的庄稼人,俺娘被大队主任推到水塘淹死后,俺一怒,将那个狗娘养的主任拧断了一只胳膊……俺现在横了,什么都不怕,你甭在俺面前讲那些个歪道理!”
阿龙也愤愤地说:“阿拉与三爷的命一样,也是被屈辱泡着的。我爱人上夜班被她的大班给糟蹋了,阿拉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将那个老不死的瘪三捅了一刀。可惜没把那瘪三捅死,倒把自己送进了鬼门关。阿拉也是一肚子的冤屈没地方申,哪来什么罪呀!”
他说的大班,是指领导。
章懿中心里想,这两个家伙都是血债累累的角色,但听他们这一讲,也不是无缘无故行凶,清早灯泡爆炸和噩梦的不祥预感让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将提起的拳头放了下来。这时,“叽嘎”一声,监室的铁门打开了,之前那个和蔼的胖看守把脑袋伸进来喊道:“310!”
“我是310。”
章懿中知道这是他的代号,连忙回答。“你们学校传话过来——”胖看守犹豫了片刻,告诉道:“你母亲去世了。”
说完便把门锁上走了。
胖看守的声音虽然很轻,就像秋天飘过的一片树叶,可章懿中却犹如五雷轰顶,顿时被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转瞬,他像一只被激怒的狮子一样暴跳起来,抓住铁门猛烈摇晃:“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摇累了,他跪在地上对着铁门抱头痛哭:“妈妈,儿子还没有为您尽孝,您为啥就走了呀!”
章懿中的母亲出生在富世县城外二十多公里的陈家湾子。虽然是农民的女儿,但她聪慧、漂亮、能干,即使祖宗八代都在城里长大,并饱读诗书的父亲,对她都十分敬重。
常听邻居说电影演员秦怡很像他母亲,而不是说他母亲像秦怡,可见母亲人缘之好。她一双眼睛不仅大,而且明亮,像一汪深潭,一眼就能看穿别人的心事。因此,章懿中从小不敢在母亲面前说一句假话。用爸爸的话来说:“你穿在鞋子里的哪个脚趾在动,你妈妈都晓得。”
尽管母亲没有进过学堂,但却有一个学富五车的儒雅大名——陈集文。
也许这个名字寄托了外公外婆对母亲的希望,也许名如其人的说法在冥冥中成就了这个符号的内涵,母亲感受和理解事物的能力相当强。在中国共产党治国平天下后的扫盲活动中,她自学了许多字,看书读报、写写算算已不是难事。
尤其令章懿中敬佩的是,母亲勤俭节约、贤惠朴实,把儿女的生命看得高于一切。章懿中刚跨进学堂时,正是大跃进浮夸的年代。一次,他感冒高烧不退到医院就诊,医生浮夸一套又一套,给开的药方却一点不见效,他只能回家等死。父亲都以为他没救了,母亲却不信,亲自到乡下去挖草药。踩滑了一块石头,她从山崖上摔下来,幸好没有伤着筋骨。
不知是母亲的爱心感动了老天爷,还是命不绝章懿中,吃了母亲采的草药不到一个星期,他就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可母亲被石头擦伤的地方一个多月后才好转。自那以后,章懿中感恩的心便根深蒂固,暗暗发誓如果有来生,自己还愿意做她的儿子。因为在他的心中,母亲是一个宁愿折断自己的翅膀,也要让儿女去飞翔的女人。
母亲一年前得了重病,医生诊断为骨癌。章懿中被捕之前,弟弟在信中已经告诉了他,没想到母亲这么快就走了,章懿中越想越伤心,越想越悲痛。
邓耀国见他哭得伤心欲绝,自己眼圈也禁不住红了,一边把毛巾递给他,一边安慰:“懿中,伯母已经不幸走了,你还是节哀吧!”
“老天啊!你为啥这样不公平?把我囚禁在这里,不能给母亲送终,甚至连给母亲烧一炷香、添一捧土的机会都没有……”章懿中呼天抢地,痛苦不堪,联想到头晚那一个噩梦,似乎觉得连梦都跟他过不去,也在冥冥中折磨他。
“懿中,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想开一点吧!伯母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也会理解你的。”
“瞧他这副熊样,老妈死了就死了呗!值得像一个娘们一样哭鼻子吗?俺听说老娘被推到水塘淹死那一天,可是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黑三抓着头皮说:“俗话是怎么说的?对了,男儿流血不流泪!你小子真他妈的熊包,这副德行还敢在俺面前逞能!”
邓耀国见黑三身高一米八九,像一匹高头大马,胸大肌和胳膊上的肌肉一块一块的,比意大利米开朗基罗雕塑的“被缚的奴隶”还健壮,一双大脚踩在地上犹如大雄宝殿那个黑脸落地金刚,尤其是胸膛上那一条长长的刀疤,说明他是一个喜欢打架斗殴的角色。
章懿中呢,尽管身体结实,扳手腕的力量在北大哲学系无人可及,甚至在数九隆冬也很少见他穿棉衣,被同学们称为火娃,但要跟黑三这个牛高马大的亡命徒斗拳脚,那不是往火坑里跳吗?他怕章懿中吃亏,赶紧赔着笑脸说:“三爷,你大人不跟小人计较,求你不要为难他了!”
“哈哈,你小子还有点识相,但他——他娘的却是一个好逞能的刺头!俺今儿看在他老娘刚去世,也积点阴德,不想让他再受皮肉之苦了,但有一条,从今以后,不许再在俺面前胡说八道!”
“姓黑的,你以为你是谁呀!”
母亲的去世,让章懿中少了一些顾虑,又悲痛又气愤的他在心里想,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如果不教训他一下,他会更加猖狂。于是,他斩钉截铁地说:“我现在正告你,从今以后不许再欺负人!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哈哈,俺本来想饶了你,没想到俺看走了眼,今儿个不给你顺顺气,你他娘的还不知道阎王爷究竟长的是几只眼。”
邓耀国连忙赔着笑脸:“三爷,你老人家何必动气呢,有话好好说。”
“耀国,你不要跟他废话了。古人曰,士可杀不可辱。这龟儿子实在是欺人太甚,如果再不教训这个黑魔头,他就要到我们头上拉屎了。”
章懿中将外衣脱下在空中一甩,卷成一坨,“嗖”的一声丢到自己床上,然后一脸严肃地说:“黑魔头,咱们有言在先,等一会儿哪儿不舒服了,自己忍着点;如果流了血,看守发现了,你可得说是自己不小心碰着的!”
“呵呵,小子,这些都说给你自己听吧!俺还要提醒你,你身上如果少了一个零件,你也得认,三爷是不知道的啊!”
“黑魔头,你放马过来吧!”
章懿中身体轻轻一侧,开始运气。
“你小子初来乍到,甭说俺欺生,有种的你动手吧。”
黑三也脱去本来就敞开着的外衣,露出赤裸的上身,胳膊上纹刺的两条青龙顿时呼之欲出,像他的主人一样跃跃欲试。
章懿中一个闪身,腾空当胸给黑三一个劈腿,黑三还未站稳,章懿中的另一条腿又像箭一般同时踢出,那速度快如闪电,猛如熊掌,黑三猝不及防,硕大的身躯犹如一扇铁门“砰”地倒在墙上。
章懿中在空中一个翻身,然后像金针一般落于地上,冷冷地看着黑三从地上爬起来。心里想,这黑三之所以敢在监室称王逞霸,其体魄和站桩确实有过人之处,如果是一般的社会混混,自己刚才的第一个劈腿就足以让他趴下,也就不会使用第二腿了。
阿龙和另一个黑三的喽啰不知好歹,抓起饭碗扑来,章懿中飞起一腿向阿龙的裆部踢去,腿在半空他却减了速度和方向,踢在了阿龙传宗接代器官旁边的腿上,虽然力量减弱了许多,但瘦小的阿龙还是疼痛难忍,惨叫一声倒在地上,青面兽变成了一只大弯虾,痛得在地上打滚。
另一个喽啰想从背后偷袭章懿中,他转身一把抓住其手腕顺势一个反转,让喽啰自己把碗扣在自己脸上,然后又一个扫腿,将其送到了阿龙身边。其他人已经吓得目瞪口呆,不敢再动一步。
黑三从地上爬起来,向喽啰们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从刚才章懿中的腿功来看,他知道今天算是遇到高手了,再也不敢轻视对方。他一边屏息运气恢复状态,一边侧身向前,用关门打狗的招式将章懿中逼到墙角,意在凭借自己强壮的体能制服对手。
章懿中细心看着黑三的招式,侧身躲过他一拳,又躲过一拳,但空间毕竟有限,他挨了黑三一拳,忍住疼痛找到了黑三的破绽,先是虚晃一腿,随即一个勾拳击中他的腹部,趁他痛得弯腰之际,化拳为掌直击他的面部,不过,章懿中这一掌只用了三四成的力,他还真怕把黑三那张黝黑的脸打成芝麻饼。
仅此一掌,黑三已被打出一两米之外,躺在地上鼻孔直流血,面颊顿时肿胀起来。黑三用手一抹,满脸是血,吐出一口血水,然后双手用力一撑,从地上弹了起来。他还没有认输的意思,挥舞拳头向章懿中打来,并阴损恶毒地直对胸部,其力量之重、穴位之准足以致人当场毙命。
章懿中不想与他再浪费时间了,腾空而起,飞跃到他侧后,右肘对准他的肩胛扎了下去。黑三立即痛得哇哇直叫。章懿中鄙视地看着黑三:“黑魔头,你该长点记性了吧?”
黑三的叫声惊动了看守,传来开锁的声音,随着“叽嘎”的声音,监室铁门打开了,一胖一瘦两个看守提着警棍冲进来,瘦看守厉声喝道:“303,你又在欺负谁?”
黑三挣扎着爬起来:“报告政府,俺没有欺负谁……”话还没有说完又倒在地上,连连哼叽:“哎哟!哎哟………”
胖看守见大家的目光都盯着章懿中,马上明白了:“看不出来,你一个大学生,还能把303打翻在地。”
瘦看守将警棍在手里把玩着,围绕章懿中转了一圈停下来:“你真行啊!”
随即从鼻孔里哼了两声:“你违反了监规,是要受到处罚的,走,跟我们走!”
章懿中被带出监室,迎面高墙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人民日报》《解放军报》和《红旗》杂志社论——《毛主席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毛主席与世长辞了。毛泽东思想永放光芒……”
章懿中紧抿着双唇,脸上凝重得像涂了一层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