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天光乍破。
楚夜推开房门,一股裹挟着霜雪气息的寒意扑面而来,直刺骨髓。
他要去一个地方。
藏经阁。
想要在这人情与山风同样冰冷的内门活下去,一门被他“吃干抹净”的《七伤拳》远远不够。那只是他的第一层伪装。
他需要一件更厚的外衣。
一门足够强大,足够惊世骇俗,也足够……残缺的功法。
用这门功法的“残缺”,来掩盖他丹田气旋中,那真正惊天动地的秘密。
藏经阁坐落于青玄宗主峰的半山腰,是一座高达九层的古朴木塔。
塔身通体漆黑,不知被多少岁月风雨侵蚀过,散发着一股沉凝如山岳的历史气息。
楚夜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单调的回响。
他推开沉重的木门,踏入阁内。
一股混杂着陈旧书卷、特殊木料与灰尘的干燥气味,瞬间涌入鼻腔。
阁内空旷,且极为安静。
落针可闻。
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一层大厅内孤独地回响,被一排排高耸的书架吞噬。
角落里,一张宽大的书案后,一个须发皆白,身形枯瘦的老者正趴在上面打盹。他身下的摇椅随着他微弱的呼吸,发出几乎不可闻的“吱呀”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活气。
楚夜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了。
他没有去打扰这位守阁长老。
他知道规矩。
内门弟子,每月可入藏经阁一次,任选一门玄阶及以下的功法武技。
他径直走向那些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
书架由某种不知名的黑木制成,坚硬如铁,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一枚枚幽光的玉简,或是一卷卷散发着沧桑气息的兽皮古册。
每一份功法前,都以灵力刻印着名称与品阶。
《奔雷掌》,玄阶下品。
《碎玉指》,玄阶中品。
《流云步》,玄阶下品。
楚夜的指尖从这些冰凉的玉简上缓缓划过,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灵力波动,却没有取下任何一卷。
这些功法太“正”了。
四平八稳,中正平和。
对任何一个弟子而言,都是梦寐以求的上乘武学。
但对他来说,却无法成为那件完美的“外衣”。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撕裂了此地的宁静。
“新来的?”
楚夜的动作停顿了一瞬。
他缓缓转过身。
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正双臂环胸,懒洋洋地斜靠在一根漆黑的木柱上。
青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内门弟子服,衣料光滑,剪裁得体,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
他的脸上挂着一种玩味的、居高临下的表情,一双眼睛正肆无忌惮地上下扫视着楚夜,仿佛在打量一件货物。
楚夜没有回答。
他的眼神平静,只是看着对方。
这种无视,让那青年的眉头挑了一下。
他站直了身体,踱步过来,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意。
“小子,问你话呢。”
“懂不懂内门的规矩?”
楚夜的反应依旧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
“有事?”
两个字,不咸不淡,却让青年准备好的一肚子说教都噎在了喉咙里。
他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冷笑。
“没事,就是看你眼生,好心提醒你一句。”
他的下巴微微扬起。
“这里的功法,可不是外门那些谁都能练的大路货。”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楚夜刚刚路过的那枚《奔雷掌》玉简。
“就这门《奔雷掌》,修炼之时,雷劲淬体,每日都要承受筋骨寸寸撕裂的痛苦。你这小身板,我怕你没练两天,就得被人抬着扔出内门。”
楚夜收回了目光。
他甚至没有再看那青年一眼,转身继续在书架间踱步。
他的沉默,在青年看来,是懦弱与无知的最佳证明。
“怎么,不信?”
青年跟了上来,声音里那股毫不掩饰的优越感,变得更加浓厚。
“我叫赵峰,比你早入门三年。”
“听我一句劝,新人就该有新人的样子。老老实实去那边,挑一门黄阶功法,打好根基才是正道,别好高骛远。”
赵峰指向大厅的另一角。
那里摆放的功法玉简,明显要稀疏许多,光泽也暗淡不少。
楚夜的脚步,没有丝毫偏移。
他的视线,最终在一卷看起来格外陈旧的兽皮卷前停下。
那兽皮卷被粗暴地塞在书架的最底层角落,仿佛一件被人遗弃的垃圾,上面蒙着一层厚厚的、油腻的灰尘。
它周围空出了一片,似乎别的功法都在嫌弃它。
兽皮卷上的字迹,也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模糊不清。
《大日焚身诀》。
名字霸道绝伦。
品阶却只是玄阶上品,与周围那些被精心保管的功法并无太大差别。
赵峰顺着楚夜的动作看去,先是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荒谬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哈!”
他没忍住,笑出了声。
“你看上这东西了?”
他的声音很大,在这寂静的藏经阁内显得格外刺耳,回音阵阵。
远处书案后的老者,花白的眉毛似乎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眼睛,仿佛睡得更沉了。
“这功法,有问题?”
楚夜终于开口,他伸出手,将那卷布满灰尘的兽皮卷抽了出来,拿在手里掂了掂。
“问题?问题大了!”
赵峰的兴致瞬间被点燃,他快步走到楚夜身边,指着那卷兽皮,一副好为人师、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小子,你可真是会挑啊。”
“这门功法,根本就不是人练的!它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陷阱!一个死局!”
赵峰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却充满了幸灾乐祸的神秘感。
“它的原理,是引天外大日真火的一缕气息入体,点燃自身的精血与气旋,在瞬间爆发出远超自身境界的力量。”
他顿了顿,脸上的嘲弄更深了。
“说白了,这就是一门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二的自杀功法!”
赵峰的语气充满了鄙夷与不屑。
“每动用一次,你辛辛苦苦修炼来的修为就要倒退一个台阶。而且,燃烧的是精血,是本源!你的寿元也会跟着一起烧掉!”
“宗门历史上,不是没有惊才绝艳、自命不凡的天才选过它,想要驾驭这股力量。”
“但他们的下场,无一例外。”
赵峰伸出一根手指,在自己面前缓缓划过,嘴里发出“嘶”的一声。
“油尽灯枯。”
“年纪轻轻,就变成一堆枯骨,风一吹就散了。”
“所以,它才会被扔在这个角落里吃灰,几十年都没人碰一下。”
赵峰抱起双臂,身体微微后仰,用一种戏谑的眼神俯视着楚夜。
“怎么,听完这些,你还对它有兴趣?”
然而,楚夜的反应,注定要让赵峰失望。
没有半分犹豫,更没有丝毫被劝退的迹象。
楚夜伸出手,动作平稳地将那卷被遗弃在角落的《大日焚身诀》,抽了出来。
他甚至没有用法力去震散灰尘,只是轻轻吹了一口气。
弥漫的尘埃在光线下飞舞,露出了兽皮卷古朴而粗粝的本来面目。
赵峰脸上的戏谑,一寸寸凝固。
他的嘴角还维持着上扬的弧度,眼神里却已经爬满了荒谬与错愕。
“你……你干什么?”
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楚夜没有理会。
他拿着那卷兽皮,转身,径直走向大厅入口处的那张书案。
他的每一步,都踩在死寂的藏经阁内,发出清晰而沉稳的回响。
“喂!我跟你说话呢!”
赵峰的脸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那股被人彻底无视的羞辱感,化作了实质的怒火。
他一个箭步跟了上去,挡在楚夜身前。
“你疯了?还是耳朵聋了?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这东西会要了你的命!”
楚夜的脚步停下。
他终于抬眼,看了赵峰一眼,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挑衅,只有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平静。
然后,他绕过了赵峰,在书案前站定。
仿佛赵峰只是一块挡路的石头。
那一直伏案假寐的老者,身体动了动,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睁开了一双浑浊的老眼,眼皮耷拉着,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楚夜年轻而沉静的脸上,随即,慢慢下移,定格在楚夜手中的兽皮卷上。
“《大日焚身诀》。”
老者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生锈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确定了?”
楚夜点头。
“确定。”
两个字,斩钉截铁。
旁边的赵峰,肺都快气炸了。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急切地对老者说:
“长老!这小子是新来的,不懂事!他根本不知道这门功法的凶险!您可不能由着他胡来,让他选这门邪功啊!”
老者像是没有听见赵峰的话。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只是盯着楚夜。
在那深不见底的浑浊里,似乎有一点极微弱的光,亮了一下,旋即熄灭。
“功法修行,生死自负。”
他的声音依旧平缓,不带任何情绪。
“宗门,概不负责。”
楚夜再次点头,神色不变。
“弟子明白。”
“好。”
老者不再多言,身体前倾,手臂在宽大的袖袍里摸索着,最终从书案下拖出了一本厚重无比的名册。
“砰”的一声闷响,名册落在桌上,又扬起一片灰。
他拿起一支笔杆已经被手汗浸润得包浆发亮的毛笔,慢悠悠地蘸了蘸砚台里早已凝固成半胶质的墨。
笔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墨迹浸入纸张,那五个字显得触目惊心——《大日焚身诀》。
在楚夜的名字后面,这五个字,像是一道催命符。
整个过程,缓慢,专注,充满了某种仪式感。
赵峰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胸口剧烈起伏。
他无法理解。
这个叫楚夜的新人,是听不懂人话,还是真的活腻了?
自己一番“好心”提点,在他看来,恐怕就跟小丑的表演一样可笑。
一种被当面狠狠羞辱的怒意,混合着对方不知死活的愚蠢所带来的荒谬感,在他心底疯狂燃烧。
“好,很好!”
赵峰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里的温度,骤然降到了冰点。
“既然你自己要走黄泉路,那就别怪我没拉过你。”
“我倒要看看,你这条绝路,能走几天。”
他拂袖转身,大步离去。
离开藏经阁时,那一声饱含怒意的冷哼,在空旷的大厅里激起阵阵回音。
楚夜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墨迹彻底渗入纸页,在名册上留下了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
老者将那支浸润了手汗的毛笔,轻轻搁在砚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在这死寂的大厅里,这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他没有去看楚夜,只是用那双枯槁的手,将兽皮卷在书案上缓缓推了过来。
动作迟缓,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
仿佛他推过来的,不是一卷功法,而是一口早已准备好的棺材。
楚夜伸出手。
他的手掌干净,指节分明,在昏暗的光线下,显露出一层属于年轻人的莹润光泽。
手掌稳稳地按在了兽皮卷上。
没有接过来,只是按着。
一种粗粝的、带着颗粒感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紧接着,是一股奇异的温热。
这股温热并不灼人,却深沉而持久,顽固地从兽皮的每一丝纤维里渗透出来,驱散了藏经阁内的阴冷,顺着楚夜的皮肤,一直钻进他的血肉里。
仿佛这卷兽皮之下,真的封印着一缕沉睡了千百年的太阳余温。
“多谢长老。”
楚夜的声音平静,他拿起兽皮卷,将其收入袖中。
老者没有回应。
他甚至没有再抬眼。
那颗花白的头颅,重新深深埋进臂弯,整个人蜷缩回宽大的袍子里,又恢复了那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姿态。
呼吸声变得绵长,微弱,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他睡着了。
在楚夜转身,迈出第一步的瞬间。
在那低垂的、满是褶皱的眼睑之后,那双浑浊到不见底的眼睛,却无声地,再次睁开了一道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视线穿过手臂与桌面之间的阴影,牢牢锁定了楚-夜那个并不算高大的背影。
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思索。
悠远,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尘封了太久的追忆。
楚夜走出了藏经阁。
一步踏出,仿佛从阴暗的古墓,走进了炽烈的熔炉。
午后那积攒到顶点的阳光,化作亿万道金色的利剑,猛地攒射过来,视野之中一片白茫茫。
光线太过霸道,刺得他双眼一阵酸涩。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抬手遮了一下,让瞳孔有了一丝喘息的余地。
适应了片刻,他放下手,摊开了掌心里的那卷兽皮。
古朴的兽皮在阳光下舒展开来,上面那些用不知名颜料书写的古字,在光线下似乎在隐隐流动,透着一股妖异的赤红色。
《大日焚身诀》。
开篇的字眼,简单,粗暴,不带任何修饰。
燃烧精血,催动伟力。
寿元枯竭,修为倒退。
寥寥十六个字,道尽了这门功法的本质。
这是世人眼中最剧烈的毒药,是所有修士避之不及的深渊,是一条通往自我毁灭的单程捷径。
楚夜的目光,逐字逐句地扫过那些警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些足以让任何天才望而却步的恐怖代价,在他眼中,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含义。
这是一份详尽的说明书。
一份为他,也只为他,量身定做的完美功法说明书。
心念微动。
一股浩瀚、绵长、带着无穷生命律动的气息,在他体内深处,悄然苏醒。
那是他的无名功法。
是他在这冰冷残酷的修仙世界里,唯一的依仗,最深的根基。
它的核心,便是那生生不息、取之不竭的生命本源。
如同海洋,不见其底。
如同天地,无有穷尽。
旁人修炼,如在杯中取水,每一滴都弥足珍贵,耗尽了,便再无所有。
而他,身在江海。
楚夜的指尖,轻轻抚过兽皮卷上“燃烧精血”四个字。
他最不缺的,就是精血。
这门功法最核心、最致命的限制,那足以让无数惊才绝艳之辈化为枯骨的恐怖反噬,对他而言,形同虚设。
这根本不是毒药。
这是无上的补药。
他看到了这门功法真正的价值。
那霸道的、可以伪装成不计后果、自残换来的瞬间爆发力,正是他眼下最需要的一层“外衣”。
他需要力量,但更需要一个合理的、能摆在明面上的力量来源。
一个能够解释他为什么能越阶挑战,为什么能屡创奇迹的“真相”。
之前的《七伤拳》,便是他的第一件外衣。
先伤己,后伤人。
这个理由,足够初级,也足够有说服力。
但现在,他身处的,是内门。
这里的风,更冷,更利。
这里的对手,眼光也更毒辣。
仅仅是《七伤拳》的程度,已经不足以支撑他接下来的伪装。
而这《大日焚身诀》,来得刚刚好。
它比《七伤拳》更华丽,更极端,也更具迷惑性。
燃烧生命。
这是何等惨烈,何等决绝的姿态。
一个敢于在战斗中燃烧自己寿命的人,做出任何疯狂的举动,爆发出任何超越常理的力量,在别人看来,都变得可以理解。
人们会震惊,会恐惧,会嘲笑他的愚蠢。
但他们不会怀疑。
他们只会认为,这是一个为了力量,不惜一切代价的疯子,一个提前预支了自己未来的赌徒。
没有人会想到,在这件燃烧生命的华丽外衣之下,包裹着的,是一个拥有无限生命本源的、冷静到极点的猎人。
这才是最完美的伪装。
是藏匿于烈日阴影之下的,最深沉的黑暗。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
风里,带着独属于这座山峰的清冷。
楚夜收起兽皮卷,重新抬眼,望向远处那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
现在,他有了第二件御寒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