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门弟子的住处,是一座座独立的院落。
楚夜的院子在最偏僻的角落,背靠着陡峭的后山绝壁,浸染着山体的阴影,显得格外冷清。
院中只有一棵了无生机的枯树,枝丫扭曲地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几块遍布青苔的顽石,散落在杂草间。石桌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土,用手指一抹,便是一道清晰的痕迹。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经年累月积攒下的潮湿气味,混杂着泥土与腐叶的腥气,扑面而来。
这里显然很久没人住过了。
楚夜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他将那两本秘籍轻轻放在积尘的石桌上,灰尘被劲力拂开,却未扬起半分。
他没有急于翻看,而是先行绕着院落走了一圈,指尖偶尔触碰墙壁与门楣,感知着其上铭刻的禁制。
禁制完好,却也只是最低阶的示警阵法,一旦有人闯入,会发出一声微弱的鸣音。
聊胜于无。
他回到石桌前,坐下。
没有点灯,任由山间的冷风穿过庭院,吹拂着他玄色的衣袍。
他的身体静止不动,思绪却在飞速运转。
顾小琪。
那个一招废掉外门执事的少女,背景成谜,出手狠辣,却似乎对自己没有敌意。
青龙会。
盘踞内门的地头蛇,霸道,张狂,睚眦必报。今日在藏经阁结下的梁子,绝不可能轻易了结。
内门的水,比他预想中要深,要浑浊。
想要在这里安身立命,甚至找到他想要的那个答案,唯有一途。
实力。
足以碾压一切阴谋诡计,足以让所有潜规则都闭嘴的,绝对的实力。
咚。
咚咚。
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小院的死寂。
声音不急不缓,沉闷,且富有节奏。
楚夜的身体没有动,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刻。
麻烦,来得比预想中还要快。
他起身,走到门前,伸手拉开了院门。
月华如水,倾泻而下。
门外站着一个青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内门弟子服,衣料考究,剪裁得体,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层柔和的光晕。
他与藏经阁那个名为张狂的弟子截然不同,身上没有半分嚣张气焰,反而带着一种温和的、令人不自觉想要亲近的气质。
他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多一分则显虚伪,少一分则显疏离。
“楚夜师弟?”
青年先开口,声音温润,如同春风拂面。
“我是。”
楚夜的回答简单直接,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身上。
“在下李玄,青龙会的人。”
青年坦然自报家门,提及“青龙会”三个字时,语气里带着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骄傲,仿佛那不是一个弟子帮派,而是一枚荣耀的徽章。
“有事?”
楚夜侧过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却没有邀请对方进来的意思。
李玄对此毫不在意,依旧站在门外,保持着那副无可挑剔的微笑。
“为今天藏经阁的事而来。”
“张狂那小子,性子鲁莽,不懂规矩,冲撞了师弟,我在这里,代他向师弟赔个不是。”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每一个字都显得诚意十足。
这份礼遇,对于任何一个初入内门、无依无靠的新人而言,都足以让他们受宠若惊,甚至心生感激。
楚夜没有接话。
他只是看着李玄,眼神幽深,看不出情绪。
他在等。
等对方真正想说的话。
李玄见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查的异色,但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
“不过,话又说回来,师弟今天的做法,也确实有些过了。”
“张狂是有错,可师弟句句拿门规压人,让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下不来台,这未免……”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为难。
“青龙会的脸面,终究是不能随便落的。”
“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都是同门师兄弟,何必把关系弄得这么僵?”
他的话锋,终于开始转了。
从赔罪,转到了问责。
“你想说什么?”
楚夜开口,打断了他的铺垫。
“很简单。”
李玄脸上的笑意更浓了,那份温和之中,透出一种掌控局势的自信。
“会长向来很欣赏有骨气的新人。”
“只要师弟你,明天去张狂的院子,当着几个弟兄的面,给他敬杯茶,道个歉,今天的事,就一笔勾销。”
他的声音放得更轻,更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从此以后,你楚夜,就是我们青龙会的朋友。”
“在内门这一亩三分地上,有我们青龙会罩着,没人敢再欺负你。”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
每一个字,都透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施舍。
名为和解,实为招安。
名为朋友,实为收狗。
那杯道歉茶,一旦敬了,就等于将自己的脊梁骨亲手打断,跪在青龙会的面前。
从此以后,楚夜在青龙会面前,再也抬不起头。
他将成为青龙会彰显自身威严与“仁慈”的活招牌,一个被驯服的典型。
院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因为这番话而变得粘稠。
风停了。
那棵枯树的枝丫,在月光下投射出狰狞的影子,一动不动。
“说完了?”
楚夜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李玄点点头,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他不信,一个无权无势、刚刚踏入内门的新人,能拒绝这样一份包裹着糖衣的“善意”。
拒绝,就意味着与整个青龙会为敌。
那条路,是死路。
“滚。”
楚夜吐出一个字。
清晰,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李玄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是山风灌进了耳朵,听错了。
这个新人,刚刚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里,温和的伪装出现了一丝裂痕。
“我说,滚。”
楚夜重复了一遍,语气依旧平静得可怕。
“给你三息时间,从我门前消失。”
空气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李玄的身体微微前倾,那身月白色的长袍无风自动,一股强大的灵力威压,从他体内轰然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小院。
院中地面上的枯叶,被这股无形的气势压得寸寸碎裂,化为齑粉。
“楚夜,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玄的声音,已经褪去了所有温和,只剩下刺骨的阴冷。
“你以为凭你一个人,能在内门活下去?”
“你可知,得罪了我们青龙会,是什么下场?”
他的双眼微微眯起,杀机毕露。
“你的月俸,你的修炼资源,甚至你每一次出门,都会变成一场噩梦。”
“这不是威胁。”
他一字一句,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这是在陈述一个,即将发生的事实。”
楚夜却笑了。
那是一种毫无温度的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带着极致的嘲讽。
“你的意思是,青龙会可以肆意克扣宗门发放给弟子的资源,可以随意袭击同门弟子?”
他迎着李玄的灵力威压,身形笔直,寸步不让。
“这些事,你敢不敢,现在就去戒律堂,当着执法长老的面,再说一遍?”
又是门规。
又是戒律堂。
李玄的脸色,变得和之前那个张狂一样难看,甚至更加阴沉。
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
眼前这个新人,根本不是什么硬骨头。
他是一块又臭又硬的滚刀肉!
他根本不跟你讲势力,不跟你讲实力,他就像个最偏执的苦修士,句句拿宗门铁律来压你,让你一身的实力和背景,都像是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力。
这种憋屈感,让他几欲发狂。
“好,很好。”
李玄收敛了威压,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竟然又重新挤出了那副温和的笑容。
只是那份温和之下,藏着化不开的阴毒。
“路,是你自己选的。”
“希望你,不要后悔。”
他深深地看了楚夜一眼,那眼神,如同毒蛇在审视自己的猎物。
随后,他转身离去,月白色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楚夜面无表情地关上院门,将外界的一切,连同那道怨毒的目光,一同隔绝。
夜色,在关上院门的那一刻,仿佛变得更加深沉。
李玄离去时那怨毒的目光,似乎还黏在门板上,试图穿透木头的纹理,刺入楚夜的后背。
小院里恢复了死寂。
只有那棵枯树,在愈发清冷的月光下,投射出张牙舞爪的影子,无声地诉说着狰狞。
楚夜的表情没有半分变化。
他转身,走向院中的石桌,动作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
那份平静,与这压抑的夜色格格不入。
威胁?
他从踏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活在威胁之下。
李玄带来的,不过是换了一种形式,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他的手指,抚上了石桌上那本封面泛黄的秘籍。
《七伤拳》。
三个字,用一种近乎墨黑的朱砂写成,笔锋凌厉,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书页的边缘已经磨损,带着一股陈旧的纸张与灰尘混合的味道,钻入鼻腔。
楚夜将书册拿起,翻开了第一页。
没有繁复的序言,没有门派的源流。
只有八个触目惊心的大字,仿佛是用血写成,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邪性。
“欲练神功,引刀自宫。”
楚夜的目光在这八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古井无波。
这自然是撰写此功法之人的恶趣味,一个用来筛选心志不坚者的玩笑。
他的视线继续下移。
那才是真正的总纲。
“五行之气调阴阳,损心伤肺摧肝肠。藏离精失意恍惚,三焦齐逆天门闭。”
短短二十八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毒的小刀,剖析着人体最脆弱的脏腑。
这是一条以命换命的疯魔之路。
一门不折不扣的自残功法。
每出一拳,都是在用自己的生命精气作为燃料,引爆五脏六腑的潜能,从而爆发出远超自身境界的恐怖力量。
但那份力量的代价,是经脉的寸寸断裂,是脏器的逐渐衰竭。
练得越深,死得越快。
对于任何一个前途光明的内门弟子而言,这本功法就是剧毒。即便侥幸得到,也只会将其永远地锁在箱底,绝不敢沾染分毫。
因为选择它,就等于放弃了未来。
但在楚夜这里,这足以让任何人望而却步的反噬,却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问题。
他盘膝在石凳上坐下,将那本《七伤拳》放在膝头,闭上了双眼。
心神,如水银泻地,瞬间沉入丹田。
丹田深处,那片混沌星云般的无名气旋,正在以一种恒古不变的韵律,缓缓转动。
深邃,沉静,包容万物,又仿佛能磨灭万物。
他并没有急于去参悟那霸道的拳法。
而是伸出手,拿起了旁边另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引气诀》。
这是宗门分发给所有新晋内门弟子的基础法门,功用只有一个:引导天地灵气入体。
中正平和,毫无特点。
唯一的优点,就是绝对的安全,绝不会走火入魔。
楚夜的手指翻开书页,心神分出一缕,按照法诀上描绘的,最粗浅、最简单的路线,开始吐纳。
一丝丝清凉的天地灵气,被他从口鼻吸入,顺着经脉,缓缓流淌。
从手臂到躯干,再到双腿,完成一个滞涩而完整的周天循环。
整个过程,平平无奇,甚至有些笨拙。
若有外人窥探,只会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天赋普通,不敢行差踏错半步,只能选择最稳妥功法保命的新人。
这层伪装,是此刻的他,最需要的甲胄。
做完这一切,夜色又深了一分。
他的手指,才终于重新抚上了《七伤拳》那粗糙的纸页。
这一次,他没有去看那些描述如何催动气血的法门。
而是将自己的全部心神,彻底放开,毫无防备地,沉浸入那字里行间所蕴含的,霸道、惨烈、玉石俱焚的拳意之中。
轰!
一瞬间,楚夜的脑海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的平静湖面。
无数破碎、血腥的画面炸裂开来。
一拳挥出,大地开裂,山岩崩碎!
一拳落下,人影喋血,骨肉成泥!
那不是技巧,而是纯粹的毁灭。
一股暴戾、疯狂、要将世间万物都拖入毁灭深渊的气息,顺着他的指尖,化作无形的尖刺,疯狂地朝着他的心脉深处侵蚀而去!
“哼。”
楚夜的心底,响起一声冰冷的轻哼。
一直沉静如渊的丹田气旋,在这一刻,陡然加速!
嗡——
一股温润、厚重,却又浩瀚无边的力量,仿佛沉睡的远古巨兽睁开了双眼,瞬间从丹田内奔涌而出,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那股刚刚侵入他经脉,试图大肆破坏的暴戾拳意,就像是撞上了一堵无形却无法逾越的堤坝。
不,甚至不是撞上。
那股浩瀚的力量只是轻轻一卷,便将那充满毁灭气息的拳意轻而易举地包裹,吞噬。
然后……转化。
就如同一条奔腾入海的浑浊溪流,它所有的污秽与棱角,都在瞬间被大海的广阔与深邃所容纳、消解,最终化为大海本身的一部分。
楚夜的身体,开始发生一种外人无法想象的奇妙变化。
他的经脉,传来一阵阵轻微的刺痛感。
这是《七伤拳》的拳意在残留的本能驱使下,发起的冲击。
但还不等那刺痛感扩大,无名功法的力量便奔涌而至,如同最温润的春雨,将那些被冲击出的微小损伤瞬间修复。
并且,修复后的经脉,比之前变得更加坚韧,更加宽阔。
破坏。
修复。
再破坏。
再修复!
这个在旁人看来足以致命的自残过程,在他的体内,形成了一个堪称完美的、生生不息的循环。
《七伤拳》那霸道无匹的拳力,在此刻,不再是催命的剧毒。
而是变成了淬炼他肉身经脉的最佳养料!
而它最致命的反噬,却被那神秘的无名功法彻底化解,连一丝后患都未曾留下。
不知过了多久,楚夜缓缓睁开了双眼。
夜色已然深邃,月光如水银泻地,将整个院子照得一片清冷。
他摊开自己的右手。
心念微动。
一缕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劲力,在他的掌心之中凝聚成形。
那劲力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如同一簇摇曳的鬼火,在掌心不断跳动。
它周围的空气,都因为它的存在而发生了轻微的、肉眼可见的扭曲。
这,便是七伤拳劲。
虽然此刻还很微弱,但其本质,却精纯到了极点。
楚夜的意念再次一动,那缕暗红色的拳劲便温顺无比地缩回他的掌心,顺着经脉流回丹田,与那混沌的无名真气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完美驾驭。
他站起身,走到了院子中央那棵枯死的树木前。
他没有调动丹田内的任何灵力。
只是简简单单地,并起食指与中指,化作成刀,对着那比他大腿还粗的树干,自上而下,轻轻一划。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没有劲风,没有声响。
他的指尖划过之后,一道深可见骨的切口,清晰地出现在了粗糙的树干上。
那切口光滑平整,边缘没有一丝毛刺,仿佛是被世间最锋利的宝刀切割过一样。
这,就是融合了七伤拳劲之后,他肉身自带的锋芒。
内门的风,确实很冷。
但现在,他有了第一件,可以御寒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