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了自己的居所。
一座位于内门弟子区域边缘的独立小院,简单,甚至简陋。
院墙是粗糙的青石,地面是夯实的泥土,风吹过,卷不起太多尘埃。
除了院中央一张饱经风霜的石桌,以及两个同样材质的石凳,院中再无他物。
房间里,陈设更是少得可怜。
一张硬木板床,一个边缘磨损的蒲团。
楚夜反手,将院门合拢。
“吱呀——”
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呻吟,随之而来的是门闩落下的沉重闷响。
一声轻响,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与喧嚣。
他盘膝,在蒲团上坐下。
没有立刻拿出那份兽皮卷。
他先是闭合双眼。
整个人的气息,在合眼的瞬间,向内收敛,沉寂下去。
体内的无名功法,无须刻意催动,便随着他的心意,开始缓缓流转。
那股浩瀚、绵长、带着无穷生命律动的气息,从他身体的最深处,那片无人能够窥见的本源之海中,悄然苏醒。
一缕缕温润的暖流,扩散至四肢百骸。
每一寸血肉,每一个脏器,每一根骨骼,都浸润在这种温润、浩瀚的生命本源之中。
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体内的精血,是如何的充盈,如何的饱满。
它们在脉络中奔腾,每一次冲刷,都带走最后一丝疲惫,留下最精纯的活力。
血液的流动,心脏的搏动,呼吸的起伏,构成了一首独属于他的生命乐章。
这是一种绝对的掌控感。
一种源于生命本质的、无可动摇的自信。
良久。
楚夜重新睁开双眼。
眸中一片清明,古井无波。
他这才将那份《大日焚身诀》的兽皮卷,在面前的地板上,缓缓铺开。
兽皮的边缘已经卷曲,质地粗糙,带着一股陈旧的、混合着血腥与疯狂的气息。
这一次,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惨烈的警告,直接落在了功法运行的真正法门之上。
真气,如何逆行。
精血,如何点燃。
气海,如何引爆。
每一个步骤,都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疯狂。
每一个细节,都指向最彻底、最有效率的自我毁灭。
这门功法的设计者,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
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创造的不是一条通往力量的道路,而是一座直通死亡的悬崖。
他邀请所有渴望力量的修炼者,纵身一跃。
楚夜伸出一根手指。
指尖的皮肤下,一缕极细的、独属于他自己的真气,开始凝聚。
这缕真气,与世间任何修士的真气都截然不同。
它没有金系的锋锐,没有土系的厚重,没有火系的爆裂。
它纯粹,温和,充满了最原始的生命脉动。
他操控着这缕真气,小心翼翼地,按照《大日焚身诀》开篇所描述的最基础、最简单的一条行功路线,开始运转。
这缕真气,离开了他所熟悉的经脉河道,进入了一条陌生的、扭曲的支流。
仅仅是第一个周天。
甚至,还未曾行走到十分之一的距离。
“嘶……”
楚夜的身体,毫无预兆地猛然绷紧。
一股尖锐的、被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的痛感,从他催动真气的那条经脉中,轰然炸开。
那条被用作试验的经脉,在真气注入的瞬间,变得滚烫,扭曲。
他自己的真气,那股温润如春水的生命本源,与《大日焚身诀》那霸道绝伦、充满了死寂与毁灭气息的行功路线,产生了最直接、最剧烈的排斥。
他的力量,是“生”。
而这门功法的本质,是“死”。
水与火,从未想过相融,只想将对方彻底湮灭。
楚夜的反应快到极致,心念一动,立刻切断了后续真气的注入。
他停下了功法的运转。
那股灼烧撕裂的剧痛,在他停下的瞬间,便被体内自发涌出的、更磅礴的生命本源所包裹、冲刷、修复、抚平。
滚烫的经脉,温度迅速回落。
受损的内壁,在肉眼不可见的速度下,迅速复原。
前后不过一两个呼吸的时间。
那条经脉已经完好如初,甚至比之前更多了一丝韧性。
楚夜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轻松的神色。
麻烦,比预想的要大。
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凭借无穷无尽的精血,直接将这门功法当成一个没有蓝耗的“大招”来使用。
现在看来,这个想法错得离谱。
他的力量,从根源上就无法驱动这门功法。
强行运转,结果不是燃烧精血,获得力量。
而是经脉寸断,真气逆冲,在别人看到任何效果之前,自己先一步自我崩解。
这件华丽的“外衣”,似乎根本穿不上身。
他陷入了沉思。
指尖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兽皮上轻轻划过。
问题出在哪里?
是功法本身的设计有缺陷?
不。
这门功法能被宗门收藏,必然经过了验证。它对别人是有效的,只是代价惨重。
是他的力量太弱?
更不可能。他的生命本源,其“质”与“量”,都远超同阶。
问题,在于“融合”这个想法本身。
他为什么要融合?
为什么要试图将自己“生”的力量,去扭曲成那种充满“死”意的狂暴能量?
他不需要。
他从始至终,需要的都不是真正掌握《大日焚身诀》。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结果。
一个“燃烧生命,爆发出强大力量”的结果。
一个可以被外人看到、理解、并且深信不疑的结果。
一瞬间,楚夜的思路豁然开朗。
眼前的迷雾,被一道冷酷的电光劈开。
过程,不重要。
真相,更不重要。
一个全新的思路,在他脑中豁然洞开。
他不需要去“修炼”《大日焚身诀》。
他只需要去“扮演”它。
用他自己的力量,去模仿出《大日焚身诀》发动时,所有能够被外界感知到的一切表象。
那焚尽万物的炽热。
那惨烈决绝的气势。
那于一瞬间暴涨,足以撕裂一切的力量。
这些,都可以通过对自身生命本源的精妙操控来实现。
将那片旁人无法想象的生命,进行极致的压缩,再于一瞬间引爆释放。
其产生的破坏力,绝不会比燃烧精血来得弱。
至于燃烧精血时,那种寿元流逝、气息衰败的表象……
对他而言,更是轻而易举。
他只需要在释放力量的瞬间,稍稍收敛一下自己那近乎无穷无尽的生命律动。
在任何强者的神识感知中,那都会是生命之火在狂风中摇曳,即将熄灭的征兆。
这才是真正的伪装。
不是将剧毒当补药硬灌下去。
而是用琼浆玉液,伪装出毒药发作时,最惨烈、最触目惊心的模样。
想通了这一层,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楚夜重新闭上双眼。
这一次,他没有再去理会那扭曲、疯狂的行功路线。
他将全部心神,都沉浸入对自己那片生命本源的感知与操控之中。
他像一个最冷酷、最精密的工匠,开始解构自己的力量。
如何让它变得炽热。
如何让它变得狂暴。
如何让它在温润如海的本质之外,披上一层名为“毁灭”的狰狞外壳。
时间,在绝对的专注中无声流逝。
院外的天光,不知何时已由明转暗,沉沉暮色压了下来。
咚。
咚。
咚。
院门处,传来了清晰的敲门声。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节奏感,一下,一下,精准地敲在人心脏的鼓点上。
楚夜从深度的定境中退出。
他没有立刻起身,漆黑的瞳孔里不起波澜,只是静静地坐着。
“楚师弟,在吗?”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
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熟稔,却又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审视,如同藏在鞘中的利刃,虽未出鞘,寒气已然透出。
“魏师兄有事?”
楚夜开口,声音平淡得像一潭深水,听不出任何情绪。
“没什么大事。”
院门外的人似乎笑了笑,那笑声隔着门板,显得有些虚浮。
“只是路过,顺便看看你。听说师弟今天去了传功殿,一待就是一下午,想来是收获不小。”
楚夜站起身,筋骨发出一阵细微的噼啪声。
他走到院门前,伸手,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青年。
身穿内门弟子服饰,身材挺拔,面容俊朗,只是那双眉宇间,带着一股难以化开的傲气,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高高在上。
正是内门弟子中颇有名气的魏峥。
“魏师兄消息灵通。”
楚夜侧开身,让出门后的空间,却没有半分邀请对方进来的意思。
魏峥对此毫不在意。
他的目光越过楚夜,朝那空空荡荡、一览无余的院子里扫了一眼。
当他看到那简陋到近乎寒酸的陈设时,眼底深处,一道轻蔑之色一闪而过。
“楚师弟太谦虚了。”
魏峥的视线收回来,重新落在楚夜身上。
“能从尸山血海的外门杀进内门,可不是一句简单的‘运气好’就能解释的。”
“我只是好奇,以师弟你的天资,会去挑选一门什么样的功法,来作为你在内门的进身之阶。”
魏峥的话,说得客气。
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根无形的探针,试图刺入楚夜的内里,探查他的虚实。
“随便看看。”
楚夜的回答,依旧是这三个字,惜字如金。
“随便看看?”
魏峥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只是那笑意并未抵达眼底。
“师弟,内门和外门不一样。”
他语气一转,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教诲。
“这里的水,很深。”
“有时候,一步走错,可就没有回头重来的机会了。”
他忽然往前凑近了一步,压低了音量,仿佛在分享什么秘密。
“我听说,你在传功殿的三楼,待了很久。”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已经看穿了你”的笃定。
“那里的东西,可不是给我们这种人准备的。”
“每一本,都吃人。”
“师弟,你年轻,有冲劲,是好事。但千万别把冲劲,当成了鲁莽。”
楚夜静静地听着。
他甚至能嗅到魏峥身上传来的,那股淡淡的、属于名贵丹药的草木清香。
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话语里,那种居高临下的、施舍般的“善意”。
“多谢师兄提醒。”
楚夜的回应,不咸不淡,不卑不亢。
魏峥似乎被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给噎了一下。
他盯着楚夜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了足足几息,试图从上面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无论是惊慌,还是心虚。
但他失败了。
那张脸,像一块被岁月打磨过的顽石,不见任何缝隙。
“好自为之吧。”
魏峥最后丢下这句话,脸色沉了下去,拂袖而去。
他觉得楚夜不识抬举。
一个刚刚从底层爬上来、背景全无的愣头青,竟敢在他面前摆出这么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这种人,在内门活不长久。
楚夜关上院门,门栓落下的声音沉重而决绝。
外界的纷扰,连同魏峥那自以为是的审视,被彻底隔绝。
方才那场短暂的交锋,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任何波澜。
却让他更加确定了一件事。
他需要这件“外衣”。
迫切地需要。
内门,果然如他所想,风更冷,刀更利。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用最挑剔、最恶意的眼光,审视着周围的一切。
任何一点不合常理的异样,都会被无限放大,最终成为致命的破绽。
他重新走回院中,在那个蒲团上坐下。
这一次,他眼中再无半分犹豫。
体内的生命本源,应心而动,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方式运转。
不再是过去那种温和的、滋养万物的流淌。
而是在他绝对的意志操控下,开始了剧烈的、高频的内部震荡。
一缕缕精纯到极致的生命能量,在他的经脉中互相冲撞、摩擦、湮灭。
一种灼热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波动,开始从他的体表,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散发出来。
他的皮肤,泛起一层淡淡的、妖异的红光。
周围的空气,温度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升高,光线都因此而扭曲。
他身下的那个蒲团,是用耐火的冰蚕丝编织而成,水火不侵。
此刻,竟也开始无法承受这股高温,边缘微微卷曲,冒起了缕缕青烟。
这股气息,惨烈,霸道。
充满了不计后果、玉石俱焚的疯狂。
与那《大日焚身诀》上所描述的,一般无二。
然而,在这层狂暴的红色光晕之下,在楚夜的身体内部,他的生命本源,依旧平静如深海,浩瀚,沉静,深不见底。
他只是舀起了一瓢海水,用自己的意志将它煮沸,然后泼了出去,掀起滔天巨浪。
而他自己,身在江海之中,波澜不惊。
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