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灼烈,将青石板路烤得发烫。
楚夜走出内事堂。
他没有回头。
身后那座威严的殿堂,连同里面的人和事,都被他彻底抛在脑后。
他与那位顾师姐的交锋,仅仅是一个开始。
在这片遵循丛林法则的土地上,任何形式的退让,都无异于将自己的脖颈送到屠刀之下。
他宁可以血肉之躯迎向刀锋,也绝不愿成为温顺待宰的羔羊。
楚夜的脚步不快,却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
手中的包裹,分量十足。
布料粗糙的触感,透过掌心,清晰地传递过来。这触感,让他愈发清醒。
这是他踏入内门的第一份修炼资源。
也是他在这场残酷生存游戏中,凭智慧与胆魄赢来的第一份战利品。
按照身份令牌上一道微弱灵光指引的方向,楚夜穿过几条回廊,走向分配给新晋内门弟子的居所。
越是往里走,路上的行人便越是稀少。
那些偶尔擦肩而过的内门弟子,衣着光鲜,气息沉凝,看向他的目光带着一种不加掩饰的审视与漠然。
空气中弥漫的灵气,也似乎变得稀薄起来。
从最初的浓郁沁脾,到后来的寡淡无味,仿佛从一方洞天福地,走入了一片灵气荒漠。
最终,他在一座偏僻得几乎被遗忘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
院门是陈旧的灰木色,门轴上锈迹斑斑,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
他伸出手,轻轻一推。
“嘎吱——”
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尖叫,仿佛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打扰。
一股腐朽与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内杂草丛生,最高的几乎长到了半人高,彻底淹没了通往主屋的石径。
角落里,一口水井早已干涸,井口被厚厚的蛛网封死,一只拳头大的黑色蜘蛛趴在网中央,无声地彰显着自己的领地。
墙角堆积着腐烂的落叶,散发出淡淡的霉味。
与路上所见的那些亭台楼阁、灵气氤氲的精致庭院相比,这里简直判若云泥。
楚夜的目光扫过整个院落,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
他将手中的包裹小心地放在院中唯一还算干净的石桌上,然后卷起了袖子。
他开始动手清理院中的杂草。
没有工具,他就用手一根根地拔。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每一次探出,都能精准地抓住最粗壮的草根,然后发力,连根拔起。
动作不快,却很稳。
泥土的腥气与草汁的涩味混合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他仿佛不是在清理一座废弃的院子,而是在打磨一件属于自己的兵器,耐心,且专注。
就在他清理出通往主屋的一片空地时,隔壁院门被悄悄推开一道缝隙。
一只眼睛从门缝里探出来,紧张地向这边张望。
片刻后,一个瘦弱的身影从门后闪出。
那人看起来与楚夜年纪相仿,但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生活压榨干净的怯懦。
“你……是新来的师弟?”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说话大声一点都会招来祸事。
楚夜停下手中的动作,泥土从指缝间滑落。
他站直身体,看向对方。
“是。”
一个字,清晰,干脆。
得到肯定的答复,那人似乎鼓起了些微的勇气,佝偻着背从门后完全走了出来。
他快步走到分隔两院的半人高残破篱笆旁,与楚夜保持着一个他自认为安全的距离。
“我叫林风,就住在隔壁。”
“楚夜。”
楚夜的回答依旧简单明了。
林风搓了搓手,那双手干瘦得只剩皮包骨头。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充满了讨好与怜悯。
“楚师弟,你怎么……怎么会被分到这里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置信。
“这里是‘废园’啊,所有弟子院落里最差的一间,灵气稀薄得可怜,还紧挨着后山的瘴气林,一到晚上,那毒瘴飘过来,闻着都头晕。”
楚夜拍了拍手上的尘土,动作不疾不徐。
“分到哪里,便住在哪里。”
林风的表情变得极为复杂,其中有同情,有惋惜,最终都化为一种了然。
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前倾,几乎成了气音。
“你……是没有门路吧?”
“内门之中,但凡有点门路,或者舍得花灵石打点的,都不会住到这鬼地方来。”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
“那些灵气充裕的上好洞府,早就被各大堂口的人给占了。”
“堂口?”
楚夜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词。
“对,就是堂口。”
提到这两个字,林风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难以掩饰的畏惧,身体都下意识地缩了缩。
“像是‘青龙会’,‘赤炎堂’,都是内门里势力极大的弟子组织。”
“他们人多势众,实力强横,把持着大部分的修炼资源。就连任务殿发布的许多好任务,也都被他们内部消化了,根本轮不到我们。”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奈与不甘,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早已磨平了爪牙。
“我们这种没有背景的散人,只能捡些他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
“一个月前,我也和你一样,刚从外门晋升上来,意气风发。”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苦涩。
“结果第二天,刚领到手的份例就被抢了,我气不过,理论了几句,就被打断了两根肋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右侧肋下,仿佛那里的伤还在隐隐作痛,让他连呼吸都变得小心。
楚夜的动作没有停顿,弯腰,继续拔除着脚边的杂草。
他的沉默,让林风以为他不信,或是没放在心上。
“顾小琪,你认识吗?”
楚夜忽然开口问道。
这个名字仿佛一道惊雷,在林风耳边炸响。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整个人都绷紧了,反应甚至比提到“青龙会”时还要剧烈百倍。
“顾……顾师姐……”
林风的称呼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敬畏与恐惧。
他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楚夜。
“你问她做什么?”
“见过一面。”
楚夜淡淡回答,将一株带着大块泥土的草根扔到旁边堆成一堆。
林风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他上下打量着楚夜,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怪物,又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楚师弟,我……我劝你一句,千万,千万不要去招惹她。”
“为什么?”
“她和你我一样,也是这个月刚进内门的新弟子。”
林风的语速不由自主地加快,其中混杂着恐惧与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羡慕。
“但她……不一样。”
“她根本不住在我们这些新弟子该住的区域。”
“她住在‘听竹轩’!”
林风说出这个名字时,眼中满是向往。
“那是内门最好的几处洞府之一,我听人说,里面的灵气浓度是外面的三倍!在里面修炼一天,顶得上我们在外面苦修三天!”
“青龙会的人,你知道吧?就是抢我份例的那些人。他们看顾师姐一个新人就占了那么好的地方,也想去敲打敲打。”
“结果呢?”
林风咽了口唾沫,声音都在发颤。
“带头的那个人,据说已经是炼气五层的好手,在青龙会里也是个小头目。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师姐一招废了胳膊,现在还躺在床上哀嚎呢!”
“一招!”
林风伸出一根手指,比划着,脸上满是惊骇。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去招惹她了。”
“有人说她背后有宗门长老撑腰,是长老的亲传弟子。也有人说,她本身就是某个顶尖修仙世家的嫡女,背景深厚得吓人。”
林风一口气说完,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紧张地喘息着。
“总之,她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惹得起的。”
他担忧地看着楚夜。
“你今天见到她,没……没起什么冲突吧?”
楚夜将最后一根粗壮的草根从湿润的土里拔出,随手丢在一旁。
他拍了拍手,那片被他清理出来的空地,虽然不大,却显得格外干净。
“没什么。”
他没有多做解释。
林风见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只当他没有把自己的话听进去,急得又想开口劝说。
楚夜却先一步说道。
“多谢师兄提醒。”
“天色不早了,我要去一趟藏经阁。”
说完,他不再看林风,转身拿起石桌上的包裹,走进了那间破败的主屋。
“砰。”
房门被关上,隔绝了内外。
只留下林风一个人在原地,满脸的担忧与欲言又止,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屋内的陈设,与其说是简单,不如说是贫瘠。
一张硬木板拼成的床,一张坑洼不平的桌子,一把缺了半边扶手的椅子。
仅此而已。
终年不见阳光的房间里,空气沉滞而冰冷,丝丝缕缕的霉味混杂着腐朽木料的气息,钻入鼻腔,令人胸口发闷。
楚夜将那个半旧的包裹放在桌上,动作不疾不徐,将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
三瓶蜡封的丹药,是外门奖励的淬体之用,药香已经很淡。
五块下品灵石,静静躺在粗布上,散发着微弱的光晕,是未来一个月的所有份例。
还有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纸页泛黄,封面上写着“内门须知”四个字。
他没有去看那些代表着力量的丹药与灵石。
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新环境里,力量固然是根基,但信息,才是决定生死的利刃。
他拿起那本小册子,指尖拂过粗糙的封面,然后翻开了第一页。
他的阅读速度极快,目光如电,一目十行。
但他看的不是那些明面上的规矩,而是规矩与规矩之间的缝隙,是文字背后隐藏的潜台词。
“弟子之间,禁止私斗,违者视情节轻重,处以禁闭、罚没份例、乃至废除修为之刑……”
“然,演武台、生死台之上,拳脚无眼,生死自负。”
“藏经阁、传法殿、任务殿等宗门重地,严禁喧哗、动手,违者从重处罚,可当场格杀!”
楚夜的指尖在“从重处罚”和“当场格杀”这几个字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的轻微声响,在这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一个时辰后,他合上了册子,将其整齐地放回桌角。
他的眼底,再无半分初来乍到的迷茫,只剩下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与平静。
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院门,向着内门中央的方向走去。
夕阳的余晖已经开始为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镀上金边,但光芒照不进那些幽深的角落,也驱不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藏经阁。
一座高达九层的黑木古塔,通体由不知名的巨木搭建而成,没有一钉一铆。塔身之上,刻满了繁复而古老的符文,在暮色中流淌着淡淡的辉光,散发出一种镇压万古的磅礴气势。
楚夜在塔前站定,出示了自己的身份令牌。
守门的老者眼皮都未抬一下,令牌在一道无形波纹中扫过,冰冷的声音响起。
“新晋弟子,权限一层。功法任选两部,武道、仙法各一。誊抄副本,本体归还。时限,一个时辰。”
楚夜点头,迈步而入。
塔内的空间远比外面看起来要宏大,一股混杂着书卷与陈木的独特香气扑面而来。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如沉默的巨人,静静矗立。
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零星有几个弟子在书架间穿行,脚步轻微,神情肃穆。
这里收藏的,是宗门万千法门中最基础的部分,是为他们这些新晋内门弟子准备的基石。
书架上明确地分为了“武道”与“仙法”两大区域。
楚夜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了“武道”区域。
仙法缥缈,需要水磨工夫。而他现在最需要的,是能够立刻转化为杀伤力,能够保护自己活下去的手段。
他的目光在书架上飞速掠过。
《碎石拳》,刚猛有余,变化不足。
《追风腿》,速度见长,杀伤力欠缺。
《断水刀法》,需要兵刃配合,不够直接。
这些功法的名字一个比一个响亮,但在楚夜眼中,它们都太“正”了,威力与修炼难度成正比,中规中矩,无法带来质变。
他需要的是能够一锤定音的力量。
是一种能让敌人瞬间丧失威胁,能让旁观者感到恐惧的力量。
他继续向着书架深处走去,越往里,光线越是昏暗,书架上的秘籍也越发稀少和陈旧。
最终,他的脚步停在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角落。
一本封面已经磨损,连字迹都有些模糊的秘籍,被随意地塞在角落里,仿佛被人遗忘。
楚夜将它抽出,吹开积尘。
《七伤拳》。
三个字,带着一股惨烈的气息,扑面而来。
翻开简介,只有寥寥数语:拳出七伤,先伤己,后伤人。一拳出,内腑皆震,威力巨大,反噬亦强。
这根本不是功法,而是禁术。
对于任何一个想要在仙道上走得更远的人来说,这都是饮鸩止渴,自毁根基的邪道。
但对楚夜而言,这却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他需要这种不计后果的力量,需要这种能够瞬间掀翻牌桌的底牌。
他伸出手,准备将这本秘籍收入囊中。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骨节分明,保养得极好,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按在了秘籍之上。
“新来的?”
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轻佻。
楚夜转过头。
来人身材高大,一身剪裁合体的劲装,衣领与袖口处,用青色的丝线绣着一条张牙舞爪的蛟龙,眼神倨傲,下巴微微扬起。
是林风口中,那个“青龙会”的服饰。
“这本拳法,我看上了。”
青龙会弟子甚至没有正眼看楚夜,目光只是落在《七伤拳》上,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命令的意味。
“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
楚夜的手没有收回,依旧稳稳地放在秘籍上,仿佛没有感受到对方手上传来的压力。
那弟子这才将视线缓缓移到楚夜脸上,眉头一挑,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
“先来后到?”
他轻笑一声,笑声里满是嘲弄。
“在这里,我青龙会,就是规矩。”
他语气一沉,眼神骤然变冷。
“现在,把你的脏手拿开,然后滚。”
他的话语,充满了不加掩饰的霸道与轻蔑,每一个字都像是冰冷的刀子。
周围有几个正在挑选功法的弟子,听到动静,都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投来的目光里,有同情,有畏惧,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
显然,这样的场景,他们已经见过不止一次。
楚夜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再去看那个青龙会的弟子。
他只是开口,声音不大,却在落针可闻的一层大厅里,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阁中长老何在?”
一句话,让全场的气氛瞬间凝滞。
那个青龙会弟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楚夜没有停顿,声音依旧平稳。
“有弟子公然宣称,青龙会的规矩,大过宗门规矩。”
“弟子愚钝,初入内门,不知此事是真是假,还请长老明示,以免日后触犯了‘真正’的规矩。”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人都用一种惊愕到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楚夜。
疯子!
这是他们唯一的念头。
那个青龙会弟子的脸色,瞬间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精彩至极。
他可以在私下里欺压新人,可以用青龙会的名头作威作福,这是潜规则。
但把这种潜规则摆在台面上,公然挑衅宗门铁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顶帽子扣下来,别说他一个小小的会员,就是青龙会的会长也担不起!
“你找死!”
他恼羞成怒,低吼一声,手掌之上灵力一吐,一股沛然巨力骤然爆发,想要将楚夜的手掌连同秘籍一起震飞。
然而,楚夜的手稳如磐石,仿佛在书架上生了根,纹丝不动。
“怎么?”
楚夜终于再次看向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想在藏经阁动手?”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一柄柄重锤,狠狠砸在青龙会弟子的心头。
“按照门规,擅闯藏经阁者,废除修为,逐出宗门。”
“在阁内动手者,罪加一等。”
“你想试试?”
每一句话,都精准地踩在了对方的死穴上。
那青龙会弟子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动着,额角青筋暴起,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虚空之中,满腔的怒火与力量,被对方轻飘飘几句话堵得无处宣泄,憋屈得几欲吐血。
他从未想过,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毫无背景的新人,竟然如此难缠。
不仅对门规了如指掌,言辞更是字字诛心,每一步都算得清清楚楚。
“好,很好。”
他死死地盯了楚夜半晌,最终,还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手。
那动作,充满了不甘与屈辱。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阴冷得能刮下一层冰霜。
“你有胆子,希望你的骨头,也和你的胆子一样硬。”
他丢下一句满含杀意的狠话,猛地一甩袖,转身便走,连功法也不选了,那背影充满了狼狈与怨毒。
楚夜拿起那本《七伤拳》,用手掸了掸上面的灰尘,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又转身走向“仙法”区域,从最基础的书架上,挑选了一本流传最广、也最平和的吐纳法门——《引气诀》。
拿着两本秘籍,他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平静地离开了藏经阁。
暮色四合,浓稠的夜色从天边漫卷而来,将他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很长,很长。
前有背景神秘、一招废人的顾小琪。
后有睚眦必报、势力庞大的青龙会。
内门的风,比他想象中,还要凛冽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