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事堂前,青石铺地。
石阶被无尽的岁月与脚步磨蚀得光滑如镜,映着天顶一线惨白的光,泛起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硬质感。
楚夜的布靴踩在上面,悄然无声。
这里的死寂,超出了他的预料。
没有想象中的人来人往,更无半点喧哗,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古朴殿堂。殿门之上,悬着一块黑漆木匾,“内事堂”三个大字以铁画银钩之势刻于其上,笔锋凌厉,每一划都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森然规矩。
楚夜迈入殿门,一股陈腐的灰尘与旧木头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光线晦暗,唯有几缕天光从高窗的缝隙挤入,在空中切割出几道光柱,无数微尘在其中翻滚、飞舞。
一条长得望不到头的柜台,将大殿一分为二。
柜台后面,一道身影陷在宽大的太师椅里,是个身穿灰色执事服的青年。
他正低着头,神情专注。
右手的尾指,正慢条斯理地、一寸一寸地,清理着左手指甲缝里的污垢。
仿佛整个宗门的运转,都比不上他指尖那点微不足道的泥尘重要。
楚夜的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大堂,最后落在那人身上,脚步不停,径直走到柜台前站定。
他没有刻意加重呼吸,也没有弄出任何多余的声响。
“师兄,新晋内门弟子楚夜,前来领取入门份例。”
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打破了这满室的沉寂。
那名执事弟子,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他的全部心神,依旧凝聚在那根尾指上。
直到将最后一丝污垢剔出,他才举起手,对着光柱,吹了吹自己的小指,似乎在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做完这一切,他才懒洋洋地掀起眼皮,那双眼睛里带着久坐此处的麻木与一丝被打扰的不耐。
“楚夜?”
他的声音拖得很长,透着一股子油滑。
随手从旁边一摞积灰的簿册里,抽出最上面的一本,指尖在上面漫不经心地划过,动作拖沓得令人心生烦躁。
“哦,想起来了。”
啪。
执事弟子将簿册合上,像丢一块垃圾般,随手丢回原处,灰尘因这一下震动,又扬起一片。
“你的份例,已经被人领走了。”
楚夜的眉心,几不可查地微微一蹙。
周遭的空气,似乎也因为这句话,而变得粘稠起来。
“被谁领走了?”
“你的师姐,顾小琪。”
执事弟子终于舍得将后背靠在椅背上,双手抱在胸前,下巴微微扬起,摆出一副公事公办,却又高高在上的姿态。
“顾师姐说,你是她同峰的师弟,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怕你把宗门发放的宝贝给弄丢了,所以大发慈悲,先替你保管着。”
这个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
却像一件爬满了虱子的华袍,每一个字眼后面,都藏着令人作呕的算计。
楚夜没有动怒。
怒火是弱者的武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执事弟子,目光平静,却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他那身灰袍之下,所有猥琐的心思。
“宗门规定,弟子的份例,须由本人凭身份令牌领取,不得代领,不得冒领。”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嘛。”
执事弟子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齿,笑容里满是戏谑。
“再说了,顾师姐也是一片好心。你一个新人,不懂得感恩也就算了,还在这里质疑师姐的善意?”
“我需要现在就拿到我的份例。”
楚夜的语气依旧没有变化,那份平静之下,却藏着一种不容撼动的坚持。
执事弟子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
那点被人冒犯的、可笑的权威,让他眼中的懒散变成了阴沉。
“你这人怎么听不懂话?”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许。
“我说,东西,被顾师姐领走了!”
“你想要,就自己去找她要去!”
他伸出那根刚刚清理干净的尾指,不耐烦地指向殿外。
“别在这里,妨碍我办事。”
楚夜依旧没有动。
他的双脚如同在青石地面上生了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过了足足三个呼吸,楚夜才再次开口,声音平缓。
“师兄如何称呼?”
执事弟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被人恭维的得意。
他显然将楚夜的询问,当成了一种屈服。
“我叫张恒。怎么,还想去长老那里告我一状不成?”
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轻蔑。
“张师兄。”
楚夜微微颔首,姿态放得很低,仿佛真是一个不知所措的新人。
“我初入内门,对许多规矩都不熟悉,日后修行,恐怕还有诸多需要仰仗师兄的地方,还望师兄能指点一二。”
这番话,极大满足了张恒的虚荣心。
他最享受的,就是这种新晋弟子在他面前毕恭毕敬、诚惶诚恐的样子。
他脸上的阴沉瞬间舒缓,换上了一副故作大度的表情。
“算你识相。”
“说吧,想问什么?只要是这内门的规矩,就没有我张恒不知道的。”
“不敢,只是一个小问题。”
楚夜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我想请教师兄,按照宗门律例,若有执事弟子玩忽职守,内外勾结,私相授受,违规发放他人份例,又该当何罪?”
楚夜的话音很轻。
轻得如同竹叶飘落。
却字字诛心。
张恒脸上那得意的笑容,瞬间凝固。
殿内那几道光柱中飞舞的尘埃,都好似停滞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干涩,再无半分之前的油滑与懒散。
“没什么意思。”
楚夜的表情依旧平静得可怕。
“只是请教师兄,为我这个新人解惑罢了。”
“我只是好奇。毕竟内门规矩森严,想必惩罚一定很重吧。”
楚夜的语调依旧平淡,像是在讨论天气。
可这平淡的语调,落在张恒的耳中,却无异于戒律堂审判席上落下的惊堂木。
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神之上。
殿内光柱中飞舞的尘埃,似乎真的停滞了。
张恒额角那层细密的汗珠,瞬间凝结,然后汇聚成一颗豆大的汗滴,顺着他僵硬的脸颊滑落,滴落在柜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当然清楚后果。
甚至比楚夜这个新人,清楚一万倍。
冒领同门份例,往小了说是贪墨财物,中饱私囊。
往大了说,这就是在挑战整个内事堂的规矩,是在藐视宗门铁律。
顾小琪是什么身份?
峰主亲传,背景深厚。
事情闹大了,她或许只是被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甚至可能毫发无伤。
可他张恒呢?
一个毫无根基的外姓执事,一个靠着迎来送往、巴结钻营才混到今天这个位置的小人物。
他就是那个最完美的替罪羊。
一旦事情被捅到戒律堂,那些黑着脸的师叔们根本不会听他辩解。他会被第一个推出来,承受所有的怒火,用来杀鸡儆猴。
废去修为,逐出宗门,都是最轻的下场。
想到戒律堂那阴森的地牢和种种酷刑,张恒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只是一个新人,人微言轻。”
楚夜的声音再次响起,不疾不徐,却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张恒的咽喉,然后一寸寸收紧。
“我的身份令牌在这里,人也在这里。”
“若是我的份例无故遗失,内事堂总要给我一个交代。”
他顿了顿,视线从张恒煞白的脸上移开,落向那本被丢在一旁的执事簿册。
“到时候,戒律堂的师叔们问起来……”
楚夜没有再说下去。
有些话,不必说透。
留白,才更具杀伤力。
威胁已经不再是威胁,而是正在发生的、冰冷的事实。
张恒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化为一种死灰。
他怎么也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
眼前这个新人,衣着普通,气息平平,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最容易拿捏的软柿子。
可谁能想到,这柿子皮剥开,里面藏着的不是果肉,而是淬了毒的钢针。
三言两语,就将他逼到了万劫不复的悬崖边缘。
“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张恒的声音干涩发虚,带着他自己都能听见的颤音。
他试图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威严,却发现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转。
“顾师姐……顾师姐只是好心,替你保管!”
“是吗?”
楚夜反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可我怎么觉得,张师兄你,好像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确定顾师姐的想法?”
他向前踏了一步。
就这一步,让张恒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
楚夜的身体微微前倾,凑近柜台,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
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仿佛贴着张恒的耳膜在震动。
“还是说,这件事,张师兄也分了一杯羹?”
这句话,不再是钢针。
而是一柄千斤重锤,携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了张恒的心口。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之大,带得身后的靠椅都翻倒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你血口喷人!”
张恒的咆哮声嘶力竭,却色厉内荏。
“我有没有血口喷人,张师兄心里最清楚。”
楚夜缓缓直起身,目光重新变得平静,那是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现在,把我的东西,给我。”
最后的五个字,没有丝毫情绪,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意味。
两人隔着高高的柜台对峙。
一个气急败坏,汗流浃背。
一个沉静如水,渊渟岳峙。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一个清脆悦耳,却带着几分慵懒与玩味的女声,从殿外悠悠传来。
“张师兄,我的师弟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话音未落。
一道窈窕的身影,逆着光,缓缓步入殿内。
光影勾勒出她曼妙的轮廓,来人一袭水绿色的长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如碧波般荡漾。青丝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颊边,更添几分随性。
正是顾小琪。
她的出现,瞬间冲散了殿内凝固的气氛。
张恒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脸上的惊恐瞬间转为谄媚的狂喜,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都变了调。
“顾师姐!”
顾小琪却连一个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他。
她的视线,穿过几道光柱,径直落在楚夜的身上。那双漂亮的凤眼之中,带着几分审视,几分好奇,还有一丝居高临下的玩味。
“楚师弟,真是好口才。”
楚夜收回逼视张恒的目光,与她对视,神色不变。
“师姐过奖了。”
“我只是想拿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你的东西?”
顾小琪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如环佩轻撞,清脆动听,却毫无暖意。
“师弟可知,在这内门之中,没有什么是真正属于你自己的。”
她缓步走来,停在柜台前,与楚夜隔着一臂之遥。
“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靠实力去争取。”
“包括这入门的份例?”
楚夜反问。
“当然。”
顾小琪坦然承认,没有丝毫的掩饰与愧疚,仿佛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真理。
“我只是想给你提前上一课,让你早些明白内门的生存法则。”
她的目光在楚夜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勾起的弧度更深了。
“现在看来,你学得很快,比我想象中还要快。”
她终于转头,瞥了一眼旁边如蒙大赦的张恒。
“把东西给他吧。”
这一句话,对张恒而言不啻于天恩。
他手忙脚乱地从柜台下捧出一个用粗布包裹的包裹,几乎是小跑着绕出柜台,双手将包裹递到楚夜面前,头都不敢抬。
楚夜伸出手,接过了包裹。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当着两人的面,掂了掂分量,又解开布包的一角,露出了里面的瓶瓶罐罐和几块下品灵石。
确认无误后,他才重新将布包系好。
整个过程,动作从容,没有一丝一毫的局促。
顾小琪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玩味愈发浓郁。
她走到楚夜面前,一股若有似无的清香传来。
“师弟,今天的这一课,你可还满意?”
“多谢师姐教诲。”
楚夜面无表情地回答,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激。
“只是希望下次,师姐能换一种不这么麻烦的教学方式。”
顾小琪那双漂亮的凤眼,微微眯了起来。
一道危险的光芒,自她眼底一闪而逝。
她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师弟,在已经拿回东西,占了上风之后,言语间依旧如此锋利,不肯落下半分。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维护自身利益了。
这是一种挑衅。
“牙尖嘴利。”
她最终只是丢下这四个字,敛去了眼中的锋芒。
“内门的路很长,也很滑。”
“希望你,能一直走下去。”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款款离去。
那水绿色的裙摆,在殿门那高高的门槛处,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最终消失在刺目的光影之中。
楚夜拿着手中的包裹,也转身走出了内事堂。
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与那位顾师姐之间,已经结下了梁子。
不过,他不在乎。
在这片弱肉强食的丛林里,退缩,就意味着被吞噬。
他宁愿迎着刀锋前行。
也绝不做那头任人宰割的羔羊。
手中的包裹,沉甸甸的。
这里面,是他来到内门的第一份修炼资源。
也是他在这场残酷的生存游戏中,用智慧与胆魄,赢得的第一个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