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绝对的死寂。

　　　　尘土特有的腥味，混杂着青石板的刺骨冰冷，顺着楚夜的鼻腔与紧贴地面的额头，一同侵入他的感知。

　　　　他维持着叩首的姿势，身体纹丝不动，宛若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每一寸肌肉都紧绷着，承受着来自坚硬地面的压力，更承受着押上一切的决断之重。

　　　　时间被无限拉长。

　　　　每一息，都化作无声的煎熬。

　　　　孙执事没有开口。

　　　　他就站在那里，用一种审视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打量着跪伏在地的楚夜。

　　　　那目光不含情绪，只是在评估。

　　　　评估这件刚刚到手的器物，是否足够坚韧，评估它的锋刃，是否足够锐利。

　　　　门口的顾小琪也静立不动。

　　　　她那一身胜雪的白裙，与这方破败萧索的院落形成了最鲜明的反差。

　　　　她是这幅压抑画卷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她也成了这场交易，最沉默的见证者。

　　　　不知过去了多久。

　　　　或许只是十几息，或许是更漫长的时间。

　　　　一个淡漠的音节，终于从上方飘落。

　　　　“起来吧。”

　　　　没有喜悦，没有赞许，更没有丝毫身为师长的温和。

　　　　那声音平淡得，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夜依言，缓缓撑起上身。

　　　　他的动作不快，却每一下都稳定得可怕。

　　　　脊背挺直，腰腹发力，双臂没有一丝颤抖。

　　　　额头沾染的灰尘，膝盖骨传来的阵阵刺痛，都在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他，刚刚发生的一切，是何等的真实。

　　　　他做出了选择。

　　　　从这一刻起，他也将独自承担这个选择带来的一切后果。

　　　　“从今天起，你们二人，便是我孙白药的记名弟子。”

　　　　孙执事的话语依旧不带任何情感，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记名弟子？

　　　　楚夜在心中咀嚼着这四个字。

　　　　果然。

　　　　事情远没有拜师入门那么简单。

　　　　仅仅是记名，而非亲传。

　　　　这意味着，他们与孙执事真正的衣钵传人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更意味着，他们是随时可以被舍弃的棋子。

　　　　这个身份，是一重护身符，同样也是一重枷锁。

　　　　孙执事仿佛看穿了楚夜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分不清是嘲弄还是冷漠的弧度。

　　　　“别以为拜了我为师，就可以在宗门内高枕无忧，横行无忌。”

　　　　他踱了两步，背着手，走到了院中那棵了无生机的枯树之下。

　　　　树皮干裂，枝丫虬结，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恰恰相反。”

　　　　孙执事的声音陡然转冷。

　　　　“从你们踏出这个院门开始，你们的敌人，会比以前多十倍，百倍。”

　　　　他伸出一根枯槁的手指，指向院门之外，指向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广阔宗门。

　　　　“那些盘踞在内门的老家伙，一个个都盼着我死。”

　　　　“盼着我这一脉，就此断了传承。”

　　　　他的话语里，透着一股毫不掩饰的怨毒与冰冷。

　　　　“而你们……”

　　　　他顿了顿，目光在楚夜和顾小琪的脸上一一扫过。

　　　　“就是我递到他们眼皮子底下的刀子。”

　　　　“他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折断你们，毁掉你们，以此来羞辱我，打击我。”

　　　　孙执事转过身，浑浊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楚夜。

　　　　“而我，不会轻易出手。”

　　　　这句话，是一盆最刺骨的冰水，从楚夜的头顶，瞬间浇下，让他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寒意。

　　　　“宗门有宗门的规矩，只要他们不用超出底线的手段，弟子间的争斗，长辈不得插手。”

　　　　“这是铁律，谁也不能违背。”

　　　　“我能给你们的，只有一个身份。”

　　　　“一个让他们背后的老家伙不敢肆无忌惮，动用盘外招来碾死你们的身份。”

　　　　“仅此而已。”

　　　　楚夜的心，沉了下去。

　　　　他瞬间明白了这层身份的真正含义。

　　　　它不是保护伞，而是一个决斗的擂台。

　　　　孙执事为他们划定了一个相对“公平”的角斗场，防止有更高层级的力量直接下场将他们抹杀。

　　　　但角斗场内的血腥搏杀，只能靠他们自己。

　　　　“其他的，功法，丹药，法器……”

　　　　孙执事每说出一个词，楚夜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全凭你们自己去争，去抢。”

　　　　“内门，不是你们在外门看到的那个样子。这里，才是一片真正的丛林。”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

　　　　“你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活下去。”

　　　　“然后……”

　　　　孙执事的声音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森然的意味。

　　　　“把这潭死水，给我搅浑。”

　　　　楚夜沉默地听着，将每一个字都刻进脑海。

　　　　这些话，比任何虚伪的勉励与画下的大饼，都来得真实，也来得残酷。

　　　　这才是交易的本来面目。

　　　　他提供一个不被“掀桌子”的资格，而楚夜与顾小琪，则要成为他投向敌对派系的棋子，成为吸引所有火力的靶子，成为搅乱一池浑水的鲶鱼。

　　　　他们的挣扎，他们的战斗，他们的生死，都将是孙执事用来与敌人博弈的筹码。

　　　　空气再次陷入沉寂。

　　　　楚夜的脑子在飞速运转，分析着每一个字的利弊，推演着未来的每一种可能。

　　　　许久，他打破了沉默。

　　　　他的目光没有看孙执事，而是第一次，正正式式地转向了门口的那名少女。

　　　　“小琪，你跟了他，多久了？”

　　　　楚夜的声音很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只是在询问一个客观事实。

　　　　这个问题，突兀，却又在情理之中。

　　　　顾小琪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那双清澈的眸子，也因这个问题而泛起了一丝涟漪。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的第一反应，是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去瞥孙执事的脸色。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楚夜的眼睛。

　　　　孙执事依旧面无表情，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仿佛根本没听到楚夜的提问。

　　　　这种默许，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半年。”

　　　　顾小琪终于开口。

　　　　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却比初见时，少了那份不染尘埃的灵动，多了一分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戒备。

　　　　半年。

　　　　楚夜心下了然。

　　　　这个时间点，很微妙。

　　　　半年前，顾小琪应该也和今天的自己一样，面临着某种无法挣脱的绝境，然后被这位孙执事“恰到好处”地出现，以救世主的姿态，将她收入麾下。

　　　　楚夜不敢深想。

　　　　“很好。”

　　　　一个赞许的声音打断了楚夜的思绪。

　　　　是孙执事。

　　　　他似乎对楚夜这句看似随意的提问，感到十分满意。

　　　　“懂得审时度势，更懂得在第一时间收集情报，认清自己的同伴与处境。”

　　　　“而不是像个一无所知的蠢货一样，只知道闷头苦修，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孙执事看着楚夜，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欣赏。

　　　　“楚夜，你比我想象的，要更聪明一些。”

　　　　他话锋一转，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

　　　　“既然你们都已入我门下，那从今日起，便是师兄妹。”

　　　　他先是看向顾小琪。

　　　　“顾小琪，你早入门半年，为师姐。”

　　　　然后，他的目光又落回楚夜身上。

　　　　“楚夜，你为师弟。”

　　　　没有繁琐的仪式，没有郑重的宣告，只是用最简单的话，确定了两人未来的名分。

　　　　楚夜闻言，立刻转身，面向顾小琪的方向。

　　　　他没有丝毫犹豫，对着那名白裙少女，微微躬身，双手抱拳，行了一个标准的同门之礼。

　　　　“见过师姐。”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

　　　　声音清晰，沉稳。

　　　　这一声“师姐”，代表着他彻底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以及这个身份所附带的一切。

　　　　无论如何，对方都比自己更早进入这个局，掌握的信息，必然也比自己多。

　　　　顾小琪的回应，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荡起细微涟漪。她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回了半礼。

　　　　“师弟。”

　　　　两个字，清脆，简短，却又滴水不漏。

　　　　“你们今日都已通过考核，正式晋升为内门弟子。”孙执事的声音再度响起，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去内事堂登记造册，领取你们的身份令牌、月俸，还有入门功法。”

　　　　“这是你们作为内门弟子的权利，也是你们的第一道考验。”

　　　　考验？楚夜的神经瞬间绷紧。领取宗门福利，竟也暗藏玄机？

　　　　“内事堂由丹鼎一脉的刘长老掌管，那老家伙，跟我向来不对付。”孙执事慢条斯理地说着，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仿佛事不关己。

　　　　“他不敢明目张胆地克扣你们的份例，但暗地里使些绊子，却是家常便饭。”

　　　　“今天，内事堂正好有一份给新晋弟子的‘上品’入门礼包。”

　　　　“里面有一部玄阶下品的功法《燃木诀》，还有三枚可以稳固境界的‘培元丹’，比普通的入门礼包，价值高出十倍。”

　　　　孙执事的目光在楚夜和顾小琪之间游移。

　　　　“但这份礼包，只有一份。”

　　　　“你们两个，谁能拿到，就看你们自己的本事了。”

　　　　“是合作，还是竞争，你们自己决定。”

　　　　“我只要结果。”

　　　　话音落地，小院再次陷入死一般的沉寂。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压力，令人窒息。

　　　　好一招借刀杀人！

　　　　既是考验，也是挑拨。孙执事根本不在乎他们是敌是友，他要的，只是最锋利的那把刀，能为他所用。

　　　　楚夜瞬间洞悉了孙执事的用意。他看向顾小琪。

　　　　那个白裙少女，也正看着他。

　　　　目光交汇。

　　　　没有剑拔弩张，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像两块寒铁，在无声地衡量彼此的重量。

　　　　“弟子明白了。”楚夜率先打破了沉默。

　　　　“弟子告退。”

　　　　顾小琪也跟着欠身行礼：“老师，那小琪也先告退了。”

　　　　“去吧。”孙执事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两只微不足道的虫子。他重新靠回躺椅，闭上眼睛，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闹剧。

　　　　楚夜与顾小琪一前一后，走出了小院。

　　　　吱呀。

　　　　院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个深不可测的老人，也隔绝了那令人压抑的气氛。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小径上，谁也没有开口。阳光穿透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如他们此刻，暧昧不明的关系。

　　　　他们是同门。

　　　　他们也是竞争者。

　　　　“师弟。”顾小琪忽然停下脚步。

　　　　楚夜也随之驻足：“师姐有何指教？”

　　　　“那份上品礼包，我要了。”顾小琪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不是商量，而是宣告。

　　　　楚夜并未动怒。他只是淡淡地回应：“师姐入门半年，想必积蓄颇丰，为何还要与师弟我，争夺这区区一份入门资源？”

　　　　“不该是我的，我一分不取。”顾小琪转过头，精致的脸庞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该是我的，我寸步不让。”

　　　　“孙老师既然说了各凭本事，那它现在，就不是你的。”楚夜的回应，同样寸步不让。

　　　　顾小琪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一下，快得让人难以捕捉。

　　　　“内事堂的路，很滑。”她丢下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师弟，走路当心，莫要摔了。”

　　　　说完，她不再停留。

　　　　白色裙摆轻摆，整个人如同一只翩然的蝴蝶，几个闪身，便消失在了小路的尽头。

　　　　速度之快，让楚夜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女人的身法，比在外门测试时，又精进了不少。

　　　　楚夜站在原地，没有追赶。他缓缓抬起双手，仔细地看着。

　　　　内事堂的路，很滑么？

　　　　他抬起头，凝视着顾小琪消失的方向。

　　　　那就让他看看，到底有多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无论如何，顾小琪比他更早进入这个棋局，掌握的信息，必然也比他更多。

　　　　现在，最重要的是摸清状况。

　　　　楚夜没有立刻动身前往内事堂，而是转身，朝着与内事堂相反的方向走去。他需要先找个地方，好好理清思绪，制定一个周密的计划。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内门之中，步步杀机。他必须小心谨慎，才能在这弱肉强食的丛林中，生存下去。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竹叶沙沙作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内门的残酷。

　　　　突然，一阵低沉的呜咽声，传入楚夜的耳中。

　　　　他脚步一顿，循声望去。

　　　　只见在竹林深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抱着双腿，蜷缩在一棵老竹的根部，无声地哭泣着。

　　　　少年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面黄肌瘦，身上满是污泥，显然是受了什么委屈。

　　　　楚夜心中一动，缓步走了过去。

　　　　“喂，你没事吧？”他轻声问道。

　　　　少年抬起头，露出一张稚嫩而绝望的脸庞。他的眼睛红肿，充满了恐惧。

　　　　“你是谁？”少年警惕地问道，声音嘶哑，像是破风箱一般。

　　　　“我是新来的内门弟子，楚夜。”楚夜平静地说道，“看你一个人在这里哭，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希望，但很快又被恐惧所取代。他摇了摇头，声音颤抖地说道：“没……没什么，你走吧，不要管我。”

　　　　“不说也没关系。”楚夜并没有强迫他，“我只是想告诉你，遇到困难，不要轻易放弃。内门的路，虽然不好走，但只要坚持下去，总会有希望的。”

　　　　说完，楚夜从怀中掏出一枚培元丹，递给少年。

　　　　“这枚丹药，你拿着吧，或许对你有帮助。”

　　　　少年看着楚夜手中的培元丹，眼中充满了渴望，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不行，我不能要，这是你自己的东西。”

　　　　“拿着吧，我还有。”楚夜笑着说道，“记住，不要放弃希望。”

　　　　说完，楚夜将培元丹塞到少年的手中，然后转身离去。

　　　　他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他知道，对于一个绝望的人来说，一句鼓励的话，或许比任何东西都更有价值。

　　　　望着楚夜离去的背影，少年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培元丹，眼中充满了感激。他擦干眼泪，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修炼，不辜负楚夜的帮助。

　　　　而楚夜，在走出竹林之后，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给少年培元丹，并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有着更深层次的考虑。

　　　　他初来乍到，势单力薄，想要在内门立足，就必须尽快建立自己的势力。而这个少年，或许就是一个不错的起点。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尝试。至于结果如何，还需要时间来验证。

　　　　不过，他相信，只要他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在这内门之中，拥有一席之地。

　　　　内事堂的路，或许很滑。

　　　　但他，绝不会轻易摔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