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沉坠。
演武场上山呼海啸般的喧嚣,被彻底隔绝在身后,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
孙执事走在前面。
他的步伐不快不慢,每一步都精准地踏在青石板路的正中央,仿佛用脚掌丈量着宗门的规矩。
他没有开口。
楚夜也没有。
他只是沉默地跟着,始终保持着三步的距离。
这是一个微妙的距离。
既不显得过分疏远,又保留了足够的戒备,足以应对任何突发的变故。
这条路很偏僻,蜿蜒在宗门少有人至的后山。
两侧是参天的高大梧桐,浓密交错的树冠,将天边最后那点残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斑驳的暗影在地上摇晃,随着他们的脚步移动,无声无息。
空气里,演武场的血腥与汗味早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草木与湿润泥土混合的、略带腐朽的清冷气息。
这股味道,让人的头脑愈发清醒。
时间在沉默的行走中被拉长。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
孙执事在一座毫不起眼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
院子太过普通,甚至称得上破败。
院门是寻常的木制,门板上布满了风雨侵蚀的裂纹,连个像样的铜环都没有,只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这里绝不可能是掌管刑罚的执事居所。
它更像宗门里某个被彻底遗忘的杂役的住处,充满了衰败与被遗弃的气息。
孙执事没有去看那把锈锁,也没有拿出钥匙。
他只是伸出干枯的手,轻轻推了一下门。
吱呀——
一声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声后,门开了。
他侧过身,让出了通路,昏暗的院内景象随之映入眼帘。
“进来。”
他的声音平静,不带任何情绪。
楚夜的目光扫过院内,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踏入。
院子不大,地面由大小不一的青石随意铺就,缝隙里长着顽固的青苔。
角落里种着一株半枯的枣树,歪斜的枝干上只挂着几片枯黄的叶子,树下摆着一套满是尘土的石桌石凳。
一切都寻常得过分。
而越是寻常,就越是反常。
楚夜刚一站定,身后的院门便被孙执事反手带上。
咔哒!
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竟自动扣合,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这一下,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落下,将院内与院外,彻底分割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一个可以求生,一个……只能听凭发落。
孙执事转过身。
这一刻,他身上那股在高台上刻意维持的威严与冷酷,如同潮水般退去。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执掌生杀的刑罚执事。
他更像一个卸下了所有身份伪装的普通老人,眼神浑浊,身形佝偻。
只是,那股若有若无,萦绕在他周身的压迫感,却比在高台上时,更加凝实,更加沉重,几乎要将这小院内的空气都挤压成实体。
“你这身力量,从何而来?”
他开口了,开门见山,没有半句废话,直指核心。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楚夜的心防上。
尽管早有预料,他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猛然一缩。
他知道,这个问题,避无可避。
“弟子幼时曾遇奇人,机缘巧合下,传下了一门淬炼体魄的粗浅法门。”
这个答案,他早已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于心中反复演练过无数遍。
七分真,三分假,最是能以假乱真。
“奇人?”
孙执事咀嚼着这两个字,干瘪的嘴唇牵起一抹弧度,那弧度里满是玩味。
“有多奇?”
“弟子不知。”
楚夜微微垂下头,让自己的脸孔藏在阴影里。
“那人只教了弟子一套淬体的拳架,并未提及其他,便飘然离去,也未曾留下姓名与来历。”
“是么。”
孙执事的回应不咸不淡。
他踱步到那张布满灰尘的石桌旁,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积年的灰尘上,轻轻划过一道清晰的痕迹。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让人的呼吸都为之停滞。
“能教出你这样,将肉身之力凝练到如此纯粹地步的‘奇人’……”
他顿了顿,指尖的灰尘簌簌落下。
“却连最基础的灵气修行法门,都不曾传授于你。”
他抬起眼皮,浑浊的目光穿透了昏暗,精准地钉在楚夜的身上。
“这世上,有这么奇怪的‘奇人’?”
他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楚夜的说辞,将其中最脆弱、最不合逻辑的漏洞,血淋淋地暴露出来。
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从楚夜的后背渗出,浸湿了内衫。
在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老怪物面前,任何精心编织的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漏洞百出。
他选择了沉默。
因为他清楚,此刻说得越多,错得越多。
沉默,是唯一的防守。
孙执事似乎也并不期待他的回答,仿佛刚才的问话,只是在享受猫捉老鼠的乐趣。
他自顾自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
“你的力量很强,也很特殊。”
“特殊到……会给你带来杀身之祸。”
最后六个字,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这小院内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宗门之内,觊觎你这身秘密的人,不会少。”
“那些苦修多年无法寸进的长老,那些钻研丹道的药师,甚至是一些走火入魔、寻求夺舍重生之法的疯子。”
“宗门之外,那些横行无忌的魔道妖人,最喜欢你这种根骨清奇、气血旺盛的‘人形大药’。”
他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描绘出最可怖的未来。
“他们会把你当成‘炉鼎’,榨干你每一滴精血,吞噬你每一寸筋骨,用来助他们突破瓶颈。”
“你那一拳,为你赢得了进入内门的机会,为你博得了所有人的敬畏。”
孙执事终于转过身,那双浑浊的双目中,透出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锐利。
“它也为你,敲响了丧钟。”
楚夜的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咽下一口冰冷的唾沫。
他无法反驳。
一个字都无法反驳。
因为孙执事所说的,是血淋淋的事实。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今日所展现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天才”的范畴,进入了“异类”的领域。
而异类,要么被掌控,要么被毁灭。
孙执事看着他,将这最后的审判,一字一句地砸了下来。
“你觉得,凭你自己,能活多久?”
寂静。
死一样的寂静。
孙执事那一句“你觉得,凭你自己,能活多久?”,如同一口无形的巨钟,在楚夜的脑海中轰然敲响,余音震荡不休,将他所有的思绪都碾成了齑粉。
他无法回答。
每一个字都堵在喉咙里,混杂着冰冷的唾沫,沉重得无法吐出。
院内的风似乎也停了,只有那股无形的压力,还在一寸寸地收紧,勒得他骨头发疼。
许久,楚夜干涩的嘴唇才终于翕动了一下,挤出了几个沙哑的音节。
“执事想说什么?”
“我想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
孙执事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伸出两根枯瘦得只剩下皮包骨的手指,在楚夜眼前晃了晃。
那两根手指,干瘪,蜡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泥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你有两个选择。”
“第一,拿着这块内门弟子的令牌,自己去内门报道。”
他的声音顿了顿,像是在给楚夜留出想象的空间。
“你会分到一个不好不坏的师傅,得到一份不好不坏的资源。你的天赋会让你在初期崭露头角,得到一些赞誉和关注。然后,在某个无人知晓的夜里,也许是你修炼最入神的时候,也许是你酣睡得最沉的时候,会被人悄无声息地抹去。”
孙执事描绘的画面,没有血腥,没有惨叫,却比任何酷刑都让人不寒而栗。
“你的一身造化,会成为别人更进一步的阶梯。你的骨血,会被炼成丹药。你的神魂,会被人抽走探寻秘密。你会被榨干最后一丝价值,最后,连尸骨都找不到。”
“宗门的记录上,只会多一个‘修炼走火入魔,不幸身亡’的天才弟子。几年后,再也无人会记起你的名字。”
他的描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每一个字,却都化作一根冰冷的钢针,刺入楚夜的骨髓深处。
一股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第二个选择呢?”
楚夜的声音已经有些发颤,但他强迫自己保持镇定。
“拜我为师。”
孙执事终于说出了这四个字。
院子里,瞬间陷入了比刚才更加深沉的死寂。
这四个字,仿佛拥有某种魔力,让空气都凝滞了。
楚夜的大脑在一瞬间的空白后,开始疯狂运转。
无数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炸开,碰撞,交织成一张混乱的大网。
拜他为师?
这个身份神秘,手握刑罚大权,洞悉一切,刚刚才将自己逼入绝境的孙执事,主动要收自己为徒?
这背后,藏着什么?
他图谋什么?
是爱才心切?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瞬,就被楚夜自己掐灭。
一个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老怪物,见过的天才比自己吃过的饭还多,怎么可能仅仅因为“爱才”就做出这样的决定。
那么……
他也觊觎自己的秘密。
这个答案,几乎是立刻就浮现在了楚夜的心头。
没错,他一定也是为了自己这身力量的秘密。
只是,和那些暗地里窥伺的豺狼不同,他选择了一种更温和,更光明正大,也更可控的方式。
收为弟子。
这个身份,就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从此以后,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指点”自己的修行,探查自己的根底。
自己将从一只无主的肥羊,变成他圈养的家畜。
虽然暂时安全了,却也彻底失去了自由。
“执事大人手握重权,为何会看上弟子这点微末道行?”
楚夜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他必须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思考。
“因为你很有趣。”
孙执事给出了一个完全出乎楚夜意料的答案。
他的嘴角,那干瘪的嘴唇,第一次真正地向上牵起,露出一个森然的,混杂着玩味与冷漠的笑容。
“这青云门,死气沉沉太久了。就像一潭腐臭的死水,需要一条凶悍的鲶鱼,来搅动一下,让那些藏在淤泥里的东西,都翻出来。”
他的目光落在楚夜身上,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而你,就是那条最合适的鲶鱼。”
“当然,”他话锋一转,毫不掩饰自己的真实目的,“我也很好奇,你那身力量的尽头,究竟在哪里。”
坦诚。
坦诚得可怕。
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利用之心,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好奇。
这种赤裸裸的坦诚,反而比那些虚伪的客套和画出的大饼,更能让人信服。
楚夜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沉思。
这是一场豪赌。
赌注,是自己的性命和未来。
拒绝,就是走上孙执事口中的第一条路。前路是注定的黑暗,危机四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过第一个月。
接受,就是将自己的脖子,套进孙执事递过来的绳索里。从此打上他的烙印,成为他搅动风云的棋子,未来同样充满了未知与凶险。
两条路,都是绝路。
非要选,只能选一条看起来能活得更久一点的。
就在楚夜内心天人交战,难以抉择的瞬间。
院门外,传来了一阵轻盈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脚步声。
脚步声极有规律,不疾不徐,最终在门前停下。
“老师,小琪求见。”
一个清脆如黄莺出谷的女声响起,打破了小院内凝固的气氛。
是顾小琪。
那个在外门测试中,同样大放异彩,身法绝尘的少女。
孙执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皱了一下,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有些不悦。
“进来。”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
吱呀一声,院门再次被推开。
顾小琪一身白裙,一尘不染,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她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清丽的脸蛋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会发光。
当她看见院中的楚夜时,明显愣了一下,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诧异。
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对着孙执事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
“老师。”
然后,她才将目光转向楚夜,微微颔首,算作打了招呼。
轰!
这一声“老师”,如同一道天雷,在楚夜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心中最后的一丝疑虑,最后一缕侥幸,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原来如此。
原来,顾小琪早就是他的人。
那么,今天在演武场上发生的一切,孙执事那看似公允的裁决,那恰到好处的出现,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一场……为自己上演的戏剧。
他看上的,或许不止自己一个。
顾小琪,或许也是他选中的“鲶鱼”之一。
楚夜在这一刻,忽然想通了所有关窍。
与其在一个完全未知的环境中,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独自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无尽恶意。
不如先找一个足够坚实,足够强大的靠山。
哪怕这个靠山,同样心怀鬼胎,同样将自己视为棋子。
至少,在他对自己失去兴趣,或者自己拥有足够自保之力前,他会是自己最好的护身符。
那些暗中的窥伺,那些潜在的杀机,都会因为“孙执事弟子”这个身份,而暂时收敛。
楚夜缓缓抬起头,目光中的挣扎与犹豫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
他看着孙执事那张波澜不惊的老脸,双膝猛然一弯。
扑通!
他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膝盖与坚硬的石板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重重地磕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行了一个最标准,最郑重的拜师大礼。
尘土沾染了他的额头与发丝,他却毫不在意。
“弟子楚夜。”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回荡在这座寂静的小院里。
“拜见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