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风停了。
呼喊停了。
整个演武场,数千名外门弟子,连同高台上的执事与教习,都化作了一尊尊没有生命的泥塑。
每个人的动作,都定格在了王赫倒飞出去的那一瞬间。
有人张着嘴,下颌几乎脱臼,却毫无知觉。
有人瞪大眼,眼球因为长时间没有眨动而布满血丝,酸涩的泪水不自觉地溢出眼角。
有人死死地抓着自己的手臂,指甲深陷入肉,试图用疼痛来确认自己不是身处一场荒诞的噩梦。
唯有楚夜,静静地站在演武台的中央。
他缓缓收回自己的拳头。
那个刚刚石破天惊的拳头,被他轻描淡写地,藏回那宽大得有些不合身的灰色袖子里。
他垂下手臂,身体站得笔直,如一杆刺破青天的长枪。
仿佛刚才那一击,与他无关。
他只是一个恰好站在这里的,无关的看客。
“咕咚。”
一声无比清晰的吞咽声,不知从谁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这个微小的响动,打破了死域般的寂静。
它是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
“哗——”
下一瞬,鼎沸的人声,如被禁锢了万年的地底岩浆,冲破地壳,轰然爆发。
音浪汇聚成实质的冲击,几乎要将演武场的顶棚生生掀翻。
“我……我看到了什么?”
一个弟子的声音在剧烈颤抖,带着哭腔。
“王赫师兄……败了?”
“一拳……就只用了一拳?!”
“那是什么拳法!那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灵力波动!”
无数的质问。
无数的惊叹。
无数的难以置信。
所有的声音交织、碰撞、撕扯,汇聚成一片混乱而癫狂的洪流,冲击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与心智。
台下,刘师兄的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终于松开了自己被咬得血肉模糊的嘴唇,胸腔剧烈起伏,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空气。
腥甜的血液混着唾沫呛入气管,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
他咳得弯下了腰,眼泪和鼻涕都流了出来,狼狈不堪。
张师兄一把扶住他,自己的手掌却同样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他想说点什么。
想放声欢呼。
想纵情呐喊。
可喉咙里像是被一团滚烫的烙铁死死堵住,无论如何用力,都发不出半点声音。
最终,两个身高体壮的大男人,在这片山呼海啸般的喧嚣中,狼狈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看到了彼此通红的眼眶,和眼眶里那再也抑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湿热。
赢了。
他们赢了。
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总是一个人默默修行的楚师弟,赢了。
以一种他们此前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甚至可以说,是彻底颠覆了他们修行认知的,绝对碾压的方式。
就在此时,演武台的裁判,那位年过四十的中年教习,终于从灵魂出窍般的僵硬中,找回了对自己身体的一丝控制权。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翕动了半天,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台上。
那个少年神情淡漠,眼神幽深,仿佛刚刚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又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望向远处。
王赫趴在数十米外的尘埃里,胸口只有一丝微不可查的起伏,已然彻底昏死过去。
裁判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举起了自己的右手。
“此战……”
他的嗓子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用钝刀子从喉咙里刮出来的。
“胜者……”
“楚……楚夜!”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艰涩与虚幻。
仿佛他宣告的不是一场比试的结果,而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全场因为这个正式的宣告,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是更加狂暴,更加尖锐的议论。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一个尖锐到刺耳的叫喊,如同利剑,从混乱的人群中硬生生劈开一条通路。
一个身材高瘦的青年,面孔因为极致的愤怒与嫉妒而扭曲,他排开挡在身前的所有人,疯了一般冲到了演武台边。
他用手指着台上的楚夜。
“他作弊!”
“他肯定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禁术!或者服用了瞬间爆发的禁药!”
这一声嘶吼,点燃了另一群人的理智。
“对!王赫师兄是货真价实的先天后期!他一个先天初期,怎么可能一拳正面击溃王师兄!”
“那根本就不是我们青云门的武学!他的拳头上有古怪!”
王赫平日里那几个最忠实的追随者,立刻找到了宣泄口,跟着鼓噪起来。
“裁判!此人下手歹毒,当众废了王赫师兄的整条手臂!此等行径,与魔道妖人何异!”
“请执事长老明察!此子心性狠毒,断不可留!必须将此獠当场拿下,废去修为,逐出山门!”
一声声叫嚣,充满了颠倒黑白的怨毒。
他们无法接受这个结果。
他们无法接受那个在他们心中强大无比,近乎无敌的王赫师兄,会以如此屈辱,如此彻底的方式,败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甚至在几天前还是个杂役的弟子。
这不仅仅是王赫一个人的失败。
这是对他们整个小团体,对他们所依附的信念的,一次毁灭性的践踏。
如果王赫是纸老虎,那他们这些追随者,又算是什么?
刘师兄听到这些无耻的叫嚷,勃然大怒,胸中气血翻涌。
“放你娘的屁!”
他一把推开还在搀扶他的张师兄,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蛮牛,大步流星地冲了上去,与那为首的高瘦青年当面对峙。
“比武台上,拳脚无眼!王赫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怪得了谁?”
“你们这群狗东西眼睛都瞎了吗?从头到尾,是谁在下死手?是谁招招不离要害?楚师弟不过是正当防卫!”
那高瘦青年,正是王赫的头号死党,李钊。
他面对刘师兄的怒火,非但不惧,反而更加嚣张地怒斥道:“正当防卫?”
他夸张地指着远处不省人事的王赫。
“有把人打得臂骨寸断,内脏破裂,生死不知的正当防卫吗?”
“我看他根本就不是正当防卫,他就是魔门派来我们青云门的奸细!故意借着大比,残害同门天才!”
“你!”
刘师兄气得浑身发抖,脖子上青筋暴起,体内灵力不受控制地翻腾起来。
他攥紧的双拳,骨节发白,已经处在动手的边缘。
场边的气氛,一触即发。
就在这片混乱的顶点。
“都住口。”
一个平淡的声音,从高台上传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它没有蕴含任何灵力,却穿透了所有嘈杂,精准地砸在每个人鼓噪的耳膜上,震得人心头发麻。
喧闹的演武场,瞬间再次安静下来。
死寂。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朝着高台望去,视线汇聚于声音的源头。
只见内门执事区,一个身穿青色执事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缓缓站起了身。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慢条斯理。
可在他起身的瞬间,一股无形的压力,以他为中心,朝着四面八方扩散开来。
是孙执事。
负责掌管外门刑罚的孙执事。
这个名字在人群中无声地传递,带来的是比刚才的喧嚣更加沉重的压抑。
孙执事,一个在外门弟子心中代表着绝对公正与绝对冷酷的人物。他的眼睛,据说能看穿一切伪装。他的手段,足以让最顽劣的弟子胆寒。
他一向深居简出,极少出现在这种场合。
今天,他不仅来了,还亲自站了出来。
孙执事没有理会台下那些面色各异的弟子。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然后落在了演武台上。
他一步踏出。
没有惊天动地的气势,没有灵光闪烁的特效。
他的身影只是模糊了一瞬,下一刻,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演武台上。
如同一个在自家后院散步的幽灵。
他先是走到了王赫的身边。
那个人事不省的身体,依旧维持着一个扭曲的姿态,趴在数十米外的尘埃里。
孙执事蹲下。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王赫那条软绵绵垂落、形状诡异的手臂上,轻轻搭了一下。
指尖触碰的刹那,有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响起。
他又探了探王赫的鼻息,最后在他的胸口按了按。
然后,他站起身,走向楚夜。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可他每走一步,场间的气氛就凝重一分。那无形的压力,让许多修为低微的弟子甚至开始呼吸困难。
刘师兄与张师兄的心,再一次被攥紧,提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们紧张地盯着孙执事的身影,手心全是冷汗。
刑罚执事亲自下场,这绝不是什么好兆头。
另一边,李钊等人的脸上,则抑制不住地露出了幸灾乐祸的期待。
在他们看来,孙执事一定是来惩处楚夜这个“凶手”的。
孙执事在楚夜面前三步外站定。
他停下了脚步。
全场的目光,也随着他一起,定格在了楚夜身上。
孙执事那双深邃的眼眸,开始审视着眼前的少年。那不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而是一种解剖般的探究,仿佛要将楚夜从皮肤到骨髓,再到灵魂深处,都看得一清二楚。
楚夜感觉到了。
这股视线,冰冷,锋利,不带任何情绪。
但他没有躲闪,也没有畏惧。
他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任由对方打量。他的心境,在经历了那场生死搏杀般的对决后,已经沉淀得有如深潭。
良久。
孙执事开口了。
“你那一拳,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像是在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夜平静地回应。
“没有名字。”
两个字,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安静的演武场。
孙执事微微挑眉,似乎对这个答案有些意外。
“没有名字?”
“弟子愚钝,只是将全身的力气,汇聚于一点打出,并无章法可言。”
楚夜的回答,滴水不漏。
既解释了那一拳的原理,又将一切归于自己的“愚钝”,姿态放得极低。
这个回答让台下的李钊抓到了他自以为的把柄,立刻再次大叫起来。
“孙执事,您听!您听见了吗!”
“他自己都承认了!他用的根本不是我青云门的武学!”
“定是那邪门的歪道!请执事明察!”
这一次,孙执事终于给了他一个回应。
一个余光。
仅仅是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余光。
李钊的叫嚣声戛然而止,后面的话全部堵死在了喉咙里。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身体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孙执事收回余光,重新注视着楚夜。
“好一个汇聚于一点。”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看不出是嘲讽还是赞赏的弧度。
“寻常武者,发力由腰胯,贯通脊背,送于肩臂,最后达于拳锋。这个过程,力量层层传递,便层层损耗。十成的力,能打出七成,已是天才。”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像是一位教习在讲授最基础的武学至理。
“而你。”
孙执事的话锋,陡然一转。
“你那一拳,没有过程。”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没有过程?这是什么意思?
“你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筋骨,每一条大龙,似乎都在同一个瞬间,朝着同一个方向,爆发出了最纯粹,最凝练的力量。”
“这种对身体的控制,这种力量的运用法门……”
孙执事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最后,他吐出了四个字。
“老夫,闻所未闻。”
轰!
这四个字,比之前楚夜那一拳的威力还要惊人,在所有人的脑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连掌管刑罚,见多识广,眼力毒辣的孙执事,都闻所未闻?
这楚夜,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究竟藏着怎样惊天的秘密?
楚夜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变化。
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他没想到,这个孙执事,眼力竟然可怕到了这种地步。
只看了一拳,就几乎洞悉了他力量的本质。
没有灵气加持。
只有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肉身之力。
“执事谬赞了。”
楚夜微微垂首,掩去了眼中的那一丝惊异。
“弟子只是侥幸。”
“侥幸?”
孙执事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很古怪的笑,听不出喜怒,却让所有听到的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能一拳击碎王赫苦练多年的‘青罡爪’,击碎他先天后期的护体灵气,击碎他淬炼多年的手骨,再将那股凝而不散的劲力,隔着血肉的缓冲,精准地打入他五脏六腑……”
孙执事每说一句,李钊等人的面色,就煞白一分。
这些细节,他们根本看不出来,只知道王赫败了,败得很惨。
可经过孙执事这么一剖析,他们才惊恐地意识到,那一拳中蕴含的控制力和破坏力,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这样的侥幸,”孙执事看着楚夜,一字一句地说道,“这外门三千弟子,谁不想要?”
他的话,如同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抽在李钊等人的脸上。
这番话,无疑是肯定了楚夜那一拳的威力,并非什么旁门左道。
而是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甚至连仰望资格都没有的,高深法门。
孙执事不再追问那一拳的来历。
仿佛已经失去了兴趣。
他换了个问题。
“你叫楚夜?”
“是。”
“很好。”
孙执事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的动作,似乎带着某种最终的裁定。
他转过身,面向高台下的所有人。
他宣布。
“此次小比,到此结束。”
一句话,干脆利落,不给任何人质疑的余地。
众人面面相觑,结束了?就这么结束了?胜负呢?楚夜的行为呢?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孙执事又抛出了第二句话。
“楚夜,你随我来。”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任何人,自顾自地,朝着高台后方走去。
留下整个演武场的人,呆立当场,脑中一片空白。
楚夜没有迟疑。
他对着台下满脸担忧的刘师兄与张师兄,投去一个安抚的示意。
那眼神平静而坚定,让他们狂跳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下来。
然后,在无数道复杂的,混杂着敬畏、嫉妒、好奇、恐惧的注视中,他迈开脚步,跟上了孙执事。
少年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拉得很长。
他穿过那些曾经嘲笑他,鄙夷他的人群。
穿过那些此刻对他心怀鬼胎,或是惊为天人的人群。
一步一步,从容不迫地,走向了一个未知的,却注定不再平凡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