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微亮。
锻器坊门口那股熟悉的燥热气浪,混杂着硫磺与金属熔炼后的独特腥气,扑面而来。
楚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踏入。
他怀里,那十块下品灵石的微凉触感还未完全散去,而另一块被体温捂热的火蕴石残料,则贴着胸膛,像一颗沉睡的心脏,散发着微弱却持续的暖意。
今天的锻器坊,有些不对劲。
往日里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锤击声,此刻变得稀疏而无力。几个正在劳作的杂役,动作都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眼神不时地朝着矿渣堆的方向瞟。
那里,刘师兄肥硕的身躯正像一座肉山,微微弓着。
他那张横肉丛生的脸上,昨日才消散的凶恶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谄媚的僵硬笑容。
在他的身前,站着一个截然不同的身影。
那人一身纤尘不染的青色长袍,袖口与领口用银线绣着云纹,腰间悬挂的白玉佩质地温润,流光内敛。他整个人,都与这片充满汗水与烟火气的锻器坊格格不入,像是踏入泥潭的仙鹤。
“刘成,我需要一个解释。”
青袍弟子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却让周围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几分。
“昨天,你上报的残料损耗,是零。”
刘师兄的身体又往下塌了几分,额角的汗珠滚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气。
“张师兄,您听我解释,这……这可能是昨天地火的火候控制得恰到好处,所以……”
他搜肠刮肚,也只能想出这个自己都不信的理由。
“火候正好?”
被称作张师兄的弟子,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你是在说我蠢,还是在说管事处的长老们都是瞎子?”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整个外门,谁不知道你刘成看管的这堆破烂,是个无底洞。每天扔进去的废矿,比你炼出来的凡铁都多。”
“怎么,一夜之间,你刘胖子得了仙人指点,参悟了点石成金的大道?”
刘师兄的腰弯得更低了,几乎要折成九十度,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不敢,不敢!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欺瞒张师兄您啊!”
就在这时,两人的视线,同时捕捉到了走进来的楚夜。
张师兄的眉头瞬间锁紧,目光在楚夜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杂役服上停留了一瞬,嫌恶之色一闪而过。
“这是谁?”
“一个……一个来做任务的拣矿工。”
刘师兄含糊地应着,背在身后的手,拼命地对楚夜摆动,示意他赶紧滚。
楚夜的目光平静,像是没有看到刘师兄那近乎抽搐的动作,径直走了过来。
“刘师兄,我来了。”
这一声,让刘师兄的心脏都停跳了一瞬。
“滚滚滚!”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慌乱与急切。
“今天这里没你的事,快走!”
“站住。”
张师兄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他向前踱了一步,上下扫视着楚夜,那目光不带任何情绪,像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评估其价值。
“新来的?”
楚夜没有回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胸口那块火蕴石的温度,似乎又升高了一分。
“我问你话呢。”
张师兄的语调里,渗出了一丝冰冷的不耐。
他忽然转向刘成,脸上那讥讽的笑意更浓了。
“刘成,这不会就是你找来的帮手吧?”
“帮你把那些筛选出来的有用残料,偷运出去,再伪造一个零损耗的账目来糊弄管事处?”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刘师兄耳边炸响。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血色尽褪,变得惨白。
“张师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这是污蔑!绝对是污蔑!”
张师兄懒得再理会他,目光重新锁定在楚夜身上。
他一步步逼近,青色长袍无风自动,一股属于修士的淡淡威压,朝着楚夜笼罩而去。
“把你的储物袋,交出来。”
他伸出手,语气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让我,检查一下。”
锻器坊内,那本就稀疏的锤击声,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死寂。
所有人的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目光聚焦在这片小小的空地上。
楚夜的怀里,正揣着那块能量最为精纯的火蕴石残料。
交出去,他能感知矿石灵力的秘密,就会瞬间暴露。
不交,就是当众违抗管事处弟子的命令,后果难料。
“这里是锻器坊。”
楚夜终于开口,声音清冷,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不是执法堂。”
他迎着张师兄那带着压迫感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
“张师兄要搜查我,可有管事处的手令?”
张师兄闻言,先是一怔,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放声大笑起来。
“手令?”
笑声戛然而止,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一个连储物袋都没有的底层杂役,也配跟我提手令?”
“我今天,还就搜了。”
“你能如何?”
话音未落,他五指成爪,带着一股劲风,猛地朝楚夜的怀里抓来!
这一抓,又快又狠,根本没给楚夜任何反应的时间。
刘师兄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双腿如同灌了铅,一动也不敢动。他得罪不起张师兄,更不想楚夜这个能下金蛋的鸡,第一天就被吓跑,甚至是被废掉。
就在张师兄那修长而有力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楚夜衣襟的瞬间。
当——!
一声悠远、洪亮、仿佛来自亘古的钟鸣,响彻了整个青云宗。
这钟声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奇特法力,穿透了锻器坊的喧嚣,穿透了所有人的耳膜,直接在他们的神魂深处震响。
紧接着,一道威严浩瀚,不辨男女,却又仿佛天地意志般的声音,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空回荡开来。
“外门弟子听令!”
“三日之后,于演武场举行外门小比!”
“凡入宗满一年,修为至先天者,皆可参加!”
“比试前三甲,可入内门,赐下品法器一件,赏固元丹一瓶!”
“前十名,赏灵石百块,入藏经阁一层挑选功法一次!”
“凡参与者,无论胜负,皆赏贡献点一百!”
这声音如天雷滚滚,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每个外门弟子的心上,瞬间引爆了整个宗门。
锻器坊内,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声。
入内门!
法器!
固元丹!
这些词汇,对于挣扎在最底层的外门弟子而言,每一个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是他们梦寐以求,却又遥不可及的登天之梯!
张师兄抓向楚夜的手,僵在了半空中,距离楚夜的衣襟,不过寸许。
他的脸上,那股狠戾与不屑瞬间凝固,随即被愕然、震惊所取代,最终,化为了无法掩饰的狂喜与贪婪。
刘师兄也彻底愣住了,他张着嘴,喃喃自语。
“外门小比……怎么会……竟然提前了……”
楚夜的心,也随着那一声钟鸣,重重地搏动了一下。
那股力量,仿佛不是来自心脏,而是来自灵魂深处被点燃的火焰。
他来青云宗的目的,就是为了获得更多的修炼资源,为了变得更强,为了掌控自己的命运。
拣矿,只是最卑微、最原始的积累。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小比,无疑是一条血淋淋,却又充满了无尽希望的捷径,一条直通上层的通天之路。
那只悬在楚夜衣襟前寸许的手,指节僵硬地一根根收拢,然后极其缓慢地撤了回去。
张师兄脸上的狂喜与贪婪并未消退,只是那份灼热的欲望,已从楚夜怀中的那块石头,转移到了更遥远,也更宏大的地方——三天后的演武场。
他收回手,刻意地、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青色的衣袍,抚平了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
这个动作,让他重新找回了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再次看向楚夜,目光里那份审视与狠戾,被一层冰冷的怜悯所覆盖。
“算你运气好。”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气急败坏后的余音。
“不过,你也只配有这点运气了。”
一声轻哼,从他鼻腔中挤出。
“宗门小比,可不是你们这种连灵石都摸不到的废物能妄想的。”
“安安分分地在这里捡一辈子石头,才是你的宿命!”
每一个字,都淬着毒,扎向楚夜。
说完,他甚至懒得再多看楚夜一眼,仿佛那会脏了他的眼睛。
他扭头,目光落在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刘师兄身上。
“残料的事情,小比之后我再来查。”
“你好自为之。”
冰冷的警告,让刘师兄的身体又是一颤。
张师兄迈开步子,再不逗留,他要立刻回去准备,为了那一步登天的机会。
“张师兄。”
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锻器坊内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张师兄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缓缓转过身,肌肉绷紧的侧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度荒谬,又被严重冒犯的讥诮。
“你也要参加小比?”
楚夜的这个问题,像是一根针,刺破了周围刚刚才被小比消息点燃的狂热气氛。
空气,再次变得诡异。
几个原本在角落里压低声音兴奋议论的杂役工匠,声音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看疯子一样的眼神。
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嗡嗡响起。
“这小子是真疯了,还是傻了?敢这么跟张师兄说话?”
“他以为小比是什么?过家家吗?”
“张师兄可是咱们外门鼎鼎有名的强者,据说距离先天后期也只差临门一脚了,他一个捡矿的杂役,这是在挑衅?”
“不知天高地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这些声音不大,却一字不落地钻进刘师兄的耳朵里,让他本就惨白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他看着楚夜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又看了看张师兄那已经开始扭曲的表情。
冷汗,从他的额角滑落。
一个疯狂的,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心底破土而出,疯狂滋生。
赌一把!
他突然上前一步,肥胖的身躯,竟是挡在了楚夜和张师兄之间。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张师兄,话别说得太满。”
刘师兄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内容却无比清晰。
“有些人,天生就和别人不一样。”
张师兄彻底愣住了。
他眼中的讥诮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错愕与不解。
他没看错吧?
一向对他谄媚逢迎,恨不得跪在地上给自己舔鞋的刘成,这个彻头彻尾的软骨头,竟然为了一个刚来一天的杂役,出言顶撞自己?
“刘成,你吃错药了?”
张师兄的声音阴寒彻骨。
“我没有。”
刘师兄挺了挺胸膛,这个动作让他找回了一丝勇气,虽然双腿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发软,但话语却坚定了不少。
“我只是觉得,凡事无绝对。”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楚夜。
楚夜的眼神依旧平静无波,那种沉静,给了刘师兄一股莫名的力量。
他一咬牙,把那个荒唐的念头说了出来。
“万一,楚夜他就是那匹黑马呢?”
这句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得可笑。
可不知道为什么,说完之后,他心中的恐惧,竟然真的被一丝病态的期待所取代。
张师兄怒极反笑。
“呵。”
“呵呵。”
笑声短促而冰冷。
“好,好一个凡事无绝对!”
他的目光,如同毒蛇,死死地钉在刘师兄的脸上。
“刘成,我记住你了。”
说完,他的视线越过刘师兄的肩膀,恶狠狠地指向后面的楚夜。
“还有你!”
“我等着!”
“我等着看,你这匹所谓的‘黑马’,是怎么在演武场上被人打断手脚,像条死狗一样抬下来的!”
他拂袖而去,带着满腔的怒火与杀意。
直到张师兄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锻器坊的门口,那股压抑的气氛才骤然一松。
呼——
刘师兄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瞬间瘫软下来。
他这才感觉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
他转过身,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楚夜,有后怕,有埋怨,也有一丝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期许。
“你……你真的要参加?”
他的声音嘶哑。
“嗯。”
楚夜的回答,简单,直接,不带任何情绪。
“你可想好了!”
刘师兄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语气里,是压抑不住的担忧和一丝劝诫。
“那演武场上,个个都是先天中后期的狠角色!刀剑无眼,一不小心,是会死人的!”
“那又如何。”
楚夜的回答,依旧平静。
他没有再理会心神不宁的刘师兄。
他越过他,径直走到了那堆刚刚运来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矿渣前。
“刘师兄,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刘师兄看着楚夜的背影,那个背影并不高大,却在此刻显得异常沉稳。
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只是抬起颤抖的手,默默地指了指旁边一个更大的,几乎有半人高的铁筐。
楚夜弯下腰。
他的双手,毫不犹豫地伸进了那冰冷与炽热交织的石料之中。
嗡。
整个世界,在他的感知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锻器坊的喧嚣,远处外门弟子们的狂呼,刘师兄复杂的目光,全都在这一刻被屏蔽在外。
他的意识里,只剩下那些或明或暗,或赤或青的能量光点。
它们像是夜空中的繁星,在他的感知中清晰地跳跃,呼吸。
小比的奖励,很诱人。
入内门,法器,丹药……任何一样,都足以让他省去数年的苦功。
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绝对的实力作为根基,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是催命的符咒。
而这些被所有人视作垃圾的矿渣,这些蕴含着最本源灵力光点的石头,就是他通往实力巅峰的,最快,也是唯一的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