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里阴冷潮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尘土混合着汗水的腥气，浓稠得化不开，钻进鼻腔，黏在喉咙里。

　　　　岩壁上渗出的水珠，沿着粗糙的石面滑落，滴在地上，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这是属于地底深处，独有的脉搏。

　　　　缓慢，而沉重。

　　　　楚夜顺着主矿道往前走。

　　　　他没有理会那些从四面八方投来的，混杂着好奇、怜悯、更多是幸灾乐祸的打量。

　　　　那些目光有如实质，试图刺穿他的皮肤，窥探他骨子里的虚弱。

　　　　他的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脚下的碎石发出细微的摩擦声，这是他唯一能控制的回响。

　　　　肩上那半截镐头，一根畸形的骨头，随着他的步伐上下颠簸。每一次晃动，都像一把钝刀，在他背后的伤口上反复切割，压得肌肉阵阵抽痛。

　　　　但他扛着它，就像扛着自己的命。

　　　　主矿道里人多嘴杂，光线昏暗，却藏不住窥探的眼睛。这里不是个好地方。

　　　　王执事那些无处不在的狗腿子，一定就混杂在这些麻木的人群里，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等待着他倒下的那一刻。

　　　　他需要一个安静的角落。

　　　　一个能让他喘口气，也能让他弄清楚一些事情的角落。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一个岔道口，那里的黑暗更加深沉。

　　　　他拐了进去。

　　　　光线骤然黯淡，空气也愈发浑浊，带着一股陈腐的霉味。

　　　　远处主矿道传来的敲击声，在这里变得稀疏而沉闷，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显然，这里的矿脉更加贫瘠，岩层坚硬，少有人愿意来这里浪费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

　　　　这正合他意。

　　　　又往前走了几十步，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岔道一侧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像一堵肉墙，堵住了前路。

　　　　紧接着，是第二个。

　　　　两人都长得人高马大，裸露的臂膀上肌肉虬结，泛着汗水和油污混合的暗光。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常年欺压弱小而沉淀下来的油滑与凶横。

　　　　他们彻底堵死了本就不宽敞的通道。

　　　　其中一个方脸大汉，抱着胳膊，浑浊的眼珠上下扫了楚夜一遍。

　　　　他的下巴抬得很高，用鼻孔对着楚夜。

　　　　“新来的？”

　　　　声音粗嘎，在狭窄的通道里激起一阵回音。

　　　　楚夜停下脚步。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两个人，漆黑的瞳孔里，映不出那昏黄的油灯光。

　　　　另一个三角眼的男人狞笑起来，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焦黄的牙。

　　　　“小子，挺横啊。”

　　　　他往前凑了凑，一股汗臭混杂着口臭的气味扑面而来。

　　　　“王执事让我们兄弟俩，来给你松松筋骨。”

　　　　“让你晓得，在这西山矿场，该怎么做人。”

　　　　楚夜将肩上的半截镐头缓缓取下，握在手里。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木柄上那道新增的裂纹，在他的指腹下，清晰可辨。像是一道即将崩裂的伤口。

　　　　“让开。”

　　　　两个字，从他干裂的嘴唇里挤出。声音沙哑，冰冷，不带任何情绪。

　　　　方脸大汉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夸张的笑声。

　　　　“哈！”

　　　　“你说什么？”

　　　　他把手放在耳朵边，故作姿态。

　　　　“风大，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

　　　　三角眼往前又踏了一步，胸口几乎要贴到楚夜的脸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小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伸出手指，戳了戳楚夜的胸口，正中一处伤口。

　　　　剧痛让楚夜的眉心瞬间收紧。

　　　　“把你这个月的口粮交出来，再跪下给我们兄弟磕三个响头。”

　　　　“今天这事，就算过去了。”

　　　　楚夜的身体，极其细微地向下一沉。

　　　　这是一个准备发力的姿势。

　　　　全身的伤口都在发出尖锐的抗议，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灼烧、尖叫。

　　　　但他丹田处，那股微弱的气流却在缓缓盘旋，不受影响。

　　　　胸口，那枚贴身收藏的玉佩，散发着微不可查的凉意，如同一股清泉，注入他因剧痛而混乱的思绪，让他维持着最后一分冰冷的清明。

　　　　他不能在这里倒下。

　　　　倒下，就意味着失去那份口粮。

　　　　失去口粮，就意味着失去活下去的力气。

　　　　在这里，没有力气，就是死。

　　　　“我说，让开。”

　　　　话音落下的瞬间，三角眼的耐心彻底告罄。

　　　　“找死！”

　　　　他低吼一声，一只蒲扇般的大手，五指张开，快如闪电，直接抓向楚夜的衣领。

　　　　这一抓要是落实了，能轻易把楚夜整个人提起来。

　　　　电光石火之间，楚夜的身体向左侧一偏。

　　　　动作的幅度小到不可思议，像是被风吹动了一下。

　　　　就是这一下，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凶狠的一抓。

　　　　同时，他一直握在手里的半截镐头，顺着身体偏转的势头，向前一送。

　　　　他用的不是锋利的镐尖，而是粗糙的木柄末端。

　　　　目标，是三角眼暴露出来的手腕。

　　　　“砰。”

　　　　一声闷响。

　　　　木柄结结实实地撞在腕骨上。

　　　　三角眼只觉得手腕一阵剧痛酸麻，五指瞬间失去了力气，下意识地缩了回去。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夜，眼里满是惊愕。

　　　　他完全没看清对方的动作。

　　　　这个看起来随时都会被风吹倒的病秧子，反应居然快到这种地步。

　　　　方脸大汉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笑容消失了。

　　　　“还敢还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不再废话，硕大的拳头紧握，骨节发出爆豆般的脆响。

　　　　他右腿后撤半步，腰部发力，整个人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硕大的拳头带着一股恶风，直冲楚夜的面门。

　　　　这一拳势大力沉，封死了所有闪避的角度。

　　　　楚夜没有硬接。

　　　　他全身的伤让他无法做出更快的反应，但他对危险的本能还在。

　　　　他向后退了一步，卸去部分力道，同时举起手中的半截镐头，横在身前，试图格挡。

　　　　这是唯一的选择。

　　　　“咔嚓！”

　　　　这一次，不是闷响。

　　　　是清脆到令人牙酸的断裂声。

　　　　那本就濒临破碎的木柄，在与铁拳接触的瞬间，再也支撑不住。

　　　　它从中间的位置，爆裂开来。

　　　　楚夜只觉得手心一震，一股巨大的力量传来，虎口崩裂，鲜血渗出。

　　　　他手里，只剩下了一小段光秃秃的木棍。

　　　　那沉重的镐头，因为失去了支撑，在空中猛地旋转着飞了出去。

　　　　“当啷！”

　　　　镐头砸在坚硬的岩壁上，迸溅出几点刺眼的火星，最后重重地掉落在地。

　　　　声音在狭长的矿道里，久久回荡。

　　　　方脸大汉的拳头也被震得骨节生疼，但他脸上，却是一种扭曲的、残忍的笑意。

　　　　“你的乌龟壳，没了。”

　　　　他甩了甩手，那只拳头上的皮肤因为巨大的冲击力而泛红。

　　　　三角眼揉着自己发麻的手腕，从另一侧重新围了上来，封死了楚夜最后的退路。

　　　　他阴恻恻地盯着楚夜，目光像是在看一具马上就要被拆解的尸体。

　　　　“小子，现在，我看你还拿什么挡。”

　　　　两个人，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他们的影子在摇曳的油灯下被拉长，扭曲，如同两头从深渊里爬出的恶鬼，将楚夜完全笼罩。

　　　　楚夜丢掉了手里那截彻底报废的木棍。

　　　　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没有发出多少声响。

　　　　他赤手空拳。

　　　　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在用一把钝刀切割他肺部的伤口。

　　　　每一次呼气，都带走一丝所剩无几的力气。

　　　　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汇聚成流，滑落下来，钻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视线，都因此而模糊了一瞬。

　　　　输了。

　　　　最后的工具被毁，体力在急速的流失中耗尽。

　　　　他没有任何翻盘的可能。

　　　　然而，就在那沉重的镐头撞上坚硬岩壁的瞬间。

　　　　就在那几点火星迸溅而出的刹那。

　　　　一抹极淡的，几乎无法被肉眼捕捉的幽绿色光芒，从镐头与岩壁的撞击点，一闪而逝。

　　　　那速度，快到只像是一个濒死前的幻觉。

　　　　但楚夜胸口，那枚被体温捂热的玉佩，却在那一刻，猛地传来一阵滚烫的灼热。

　　　　那不是温和的暖流。

　　　　那是一块被烧红的烙铁，狠狠地印在了他的胸口皮肤上。

　　　　一股霸道的热流，顺着他胸口的经脉，毫无征兆地炸开，瞬间冲向四肢百骸。

　　　　这股力量狂暴得像是一剂虎狼之药，强行注入了他几近枯竭、濒临崩溃的身体。

　　　　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剧痛，在这股热流的冲刷下，竟被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连那撕裂般的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许多。

　　　　方脸大汉和三角眼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

　　　　他们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楚夜那副彻底放弃抵抗的姿态上。

　　　　在他们看来，这个新人已经是一块砧板上的肉。

　　　　“怎么？”

　　　　方脸大汉的狞笑愈发扩大，露出一口被矿洞里的劣质食物染黄的牙。

　　　　“不打了？”

　　　　“现在想跪地求饶，告诉你，晚了！”

　　　　他爆喝一声，再次挥动那只硕大的拳头。

　　　　这一次，他要用最直接的方式，彻底打断这个不知死活的新人的骨头。

　　　　楚夜没有再退。

　　　　他就站在原地，双脚如同钉在地面。

　　　　在对方那带着恶风的拳头即将砸中他面门的瞬间，他的身体，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诡异角度，向旁边一滑。

　　　　这一动，没有丝毫的凝滞和勉强，流畅得根本不像一个浑身是伤的重伤之人。

　　　　拳风擦着他的鼻尖掠过。

　　　　他躲开了。

　　　　与此同时，他的手肘，没有任何花哨的动作，只是顺着身体滑开的势头，精准无比地向上提起，重重撞在了方脸大汉的肋下软肉上。

　　　　“呃！”

　　　　方脸大汉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整个人如同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砸中，身体不受控制地一个踉跄。

　　　　他只觉得右侧肋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半边身子瞬间麻痹，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三角眼瞳孔骤然收缩。

　　　　“你！”

　　　　他刚想从侧面扑上，楚夜却已经动了。

　　　　楚夜根本没有看方脸大汉一眼，没有丝毫恋战的意思。他一个转身，目标明确地冲向了那个掉落在地上的金属镐头。

　　　　不。

　　　　他的目标，不是那块废铁。

　　　　而是镐头刚刚撞击过的那片岩壁。

　　　　他冲到岩壁前，无视了身后三角眼的惊呼，调动起体内那股刚刚涌现的力量，用尽全力，一拳砸了上去。

　　　　“砰！”

　　　　坚硬粗糙的岩石，震得他指骨欲裂，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可他不在乎。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这一拳的接触，胸口的那枚玉佩，再次传来一股比刚才更加汹涌、更加澎湃的灼热洪流。

　　　　这股力量，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修复他严重受损的躯体。

　　　　“这小子他妈的疯了！”

　　　　三角眼咒骂了一声，停下脚步，和刚刚缓过一口气的方脸大汉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从对方的反应里，看到了一丝浓重的困惑，甚至是一丝寒意。

　　　　这个新人，不像是来挖矿的。

　　　　倒像是来寻死的。

　　　　可有谁会对着坚硬的墙壁打？

　　　　“别管他发什么疯，先把他打残！我们好回去跟王执事交差！”

　　　　方脸大汉压下肋部的剧痛，恶狠狠地说道。

　　　　两人压下心中的疑虑，再次一左一右地扑了上来。

　　　　楚夜却不再与他们有任何正面的接触。

　　　　他借助着玉佩源源不断传来的力量，身体的灵活性和反应速度，已经远远超出了刚才。

　　　　他就如同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在狭窄逼仄的矿道里闪转腾挪。

　　　　每一次闪避，他都像是不经意间，用身体的某个部位，或手肘、或肩膀、或后背，轻轻地触碰一下那片特殊的岩壁。

　　　　每一次触碰，玉佩的灼热感就会汹涌一次。

　　　　他的体力，在以一种违背常理的速度飞快恢复。

　　　　方脸大汉和三角眼越打越是心惊。

　　　　他们两个孔武有力的壮汉，居然连一个他们眼中的新来病秧子的衣角都摸不到。

　　　　这小子滑溜得根本不像个人。

　　　　每一次他们以为封死了所有角度，对方总能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态，从他们的夹缝中钻出去。

　　　　“妈的！”

　　　　“不打了！”

　　　　方脸大汉喘着粗重的气息，猛地停了下来。

　　　　他胸口的起伏比楚夜还要剧烈，汗水已经浸透了后背的粗布衣。

　　　　“这小子有古怪！”

　　　　三角眼也停了手，一脸忌惮地死死盯着楚夜。

　　　　“咱们走，回去告诉王执事，这小子邪门得很！”

　　　　他们来这里的目的，是立威，是教训，是抢夺那份微薄的口粮。

　　　　不是跟一个打不死的疯子在这里拼命。

　　　　现在，楚夜的工具已经毁了。

　　　　在他们看来，没有工具，就等于无法完成每天的定额，迟早也是个死。

　　　　他们的目的，也算达到了一半。

　　　　两人恶狠狠地瞪了楚夜一眼，撂下一句色厉内荏的狠话。

　　　　“小子，你给老子等着！”

　　　　说完，他们转身，头也不回地骂骂咧咧离开了这条岔道，脚步声在矿道深处渐渐远去。

　　　　矿道里，重新恢复了死一般的安静。

　　　　只剩下楚夜一个人。

　　　　他背靠着那片冰冷的岩壁，身体缓缓滑落，大口地喘息着。

　　　　胸口玉佩传来的灼热感，如同潮水般渐渐平息。

　　　　身体内部的伤痛重新浮现，提醒着他刚才的凶险，却比之前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轻了许多。

　　　　他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身后的岩壁。

　　　　那片被镐头撞击过的地方，触感和其他地方没有任何不同。

　　　　一样的冰冷，一样的粗糙。

　　　　可他知道。

　　　　这里面，有东西。

　　　　有能让那枚神秘玉佩产生剧烈反应的东西。

　　　　他低下头，捡起地上那个孤零零的金属镐头。

　　　　没有了木柄，它只是一块沉重而丑陋的废铁。

　　　　但现在，它是楚夜手里，唯一的希望。

　　　　他用镐头的尖端，在那片岩壁上，用尽残存的力气，用力地划了一下。

　　　　“滋啦——”

　　　　刺耳的摩擦声中，一道崭新的白色划痕，出现在岩壁上。

　　　　幽绿色的光芒，再次一闪而逝。

　　　　玉佩，滚烫。

　　　　楚夜将那沉重冰冷的镐头抱在怀里。

　　　　他盘腿坐下，后背紧紧地贴着这片藏着天大秘密的墙壁。

　　　　他闭上了双眼。

　　　　那套不知来历的无名功法，在他的意念下，自行运转起来。

　　　　一股前所未有的精纯能量，从冰冷的岩壁中，透过他的后背，被胸口的玉佩强行牵引着，化为一道道细微的暖流，涌入他的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