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物房离他们住的木屋并不远。
一条被踩得发硬的土路,在稀疏的杂草间蜿蜒,通向山腰的另一侧。
路不长。
但对楚夜来说,每一步都是一次酷刑。
他胸口的伤,是登仙梯留下的烙印。那股蛮横的力量早已散去,留下的却是千疮百孔的内腑。此刻,意志的堤坝稍一松懈,痛楚的洪流便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每落一次脚,地面传来的微弱震动,都会在体内被放大成一次沉重的撞击。
钝痛。
尖锐的刺痛。
还有一种内脏被反复撕扯、研磨的酷刑。
汗水很快就冒了出来,浸湿了后背那件粗布衣衫。
不是因为热。
是纯粹的痛楚榨干了身体的水分,化作冰冷的汗液,紧贴着皮肤。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连呼吸的节奏都刻意放缓,压抑着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呻吟。他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了这场对抗身体内部崩溃的无声战争中。
大概走了一炷香的功夫。
一个喧闹的院子,突兀地出现在山路的尽头。
院子很大,用一人多高的粗大原木围成一圈栅栏,看起来更像是个临时的兽栏。
院内,杂乱无章地堆满了各种废弃物。
生锈的农具,断裂的铁器,破损的麻袋,还有一堆堆黑乎乎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矿石,像一座座小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空气中弥漫着铁锈、汗水和不知名矿物混合在一起的刺鼻味道。
几十个穿着同样粗布短打的外门弟子,正乱哄哄地挤在一个狭小的窗口前,像一群争抢残羹的饿狼。
“王执事,行行好!我的镐头昨天就断了,今天再交不上矿石,我就要被扣贡献点了!”
“王执-事,我这背篓底都漏了,矿石根本装不住啊!求您给换个好的吧!”
“滚滚滚!都给老子排好队!”
一个尖利又油滑的声音从窗口里传出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烦和鄙夷。
“宗门的东西是给你们这么糟蹋的?一个个的,干活没半点力气,弄坏东西倒是个顶个的能耐!没用的废物!”
楚夜没有急着往前挤。
他走到人群外围,后背轻轻靠在一根充当栅栏的原木桩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紧绷的胸腹肌肉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
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个小小的窗口上。
窗口里,坐着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人。
他穿着一身青色的执事服,料子比他们的粗布好了不止一个档次。他翘着二郎腿,身体几乎把那张可怜的木椅完全塞满,手里慢悠悠地盘着两颗核桃大小的光滑铁胆。
铁胆在他肥厚的手掌中碰撞,发出清脆又沉闷的“咔哒”声。
这声音,在嘈杂的叫嚷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
他对窗外所有的哀求和吵嚷都置若罔闻,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那只是一群恼人的苍蝇在嗡嗡作响。
这时,一个身材瘦小、颧骨高耸的弟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像条泥鳅一样从人群的侧翼挤到了窗口边。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大声嚷嚷。
他只是压低了身子,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窗口下方那个不引人注意的空隙里,塞进去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粗布包裹着的小袋子。
那个被称为王执事的胖子,眼皮依旧耷拉着,仿佛睡着了一般。
他那只盘着铁胆的肥手却快得惊人,只是往下一探,那个小布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手指在下面快速捻了捻,似乎在掂量着分量。
随后,他脸上横生的肥肉微微舒展开来,挤出一个油腻的弧度。
“哦,是张三啊。”
王执事终于开了金口,声音里那股不耐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恩赐”。
“你小子还算勤快,上次交上来的黑铁矿,品质不错。”
他慢吞吞地站起身,肥硕的身体带得椅子发出一声呻吟。他转身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了一把崭新的镐头。
那镐头通体由黑铁打造,闪烁着沉郁的金属光泽。木柄光滑油亮,显然是上好的硬木,还被桐油浸泡过。
这是一把真正能用来干活的工具。
王执事把镐头从窗口递了出去。
“拿去用吧,别跟这帮废物一样,三天两头就给我弄坏了。”
“哎!谢谢王执事!谢谢王执事!”
那个叫张三的弟子点头哈腰地接过镐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他刻意将那把崭新的镐头扛在肩上,挑衅似的扫了一眼身后那些还在排队的众人,在一片羡慕、嫉妒和低声咒骂中,一溜烟跑远了。
人群里发生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很快又平息下去,只剩下更深的绝望和麻木。
楚夜靠着的木桩微微一震。
他直起了身子。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个窗口走去。
拥挤的人群,在他面前,自动分开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不是因为敬畏。
也不是因为同情。
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还有那张因为剧痛而毫无血色、近乎死寂的脸。
他看起来,不像个活人。
楚夜走到了窗口前。
刚刚重新坐下的王执事,正准备继续闭目养神,眼前的光线忽然一暗,一个人影挡住了他。
他极不情愿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被打扰的恼怒。
“干什么的?”
他的语气很冲,像是在驱赶一只不知死活的野狗。
“新来的,领工具。”
楚夜的回答很简短,声音沙哑,不带任何情绪的起伏。
“新来的?”
王执事嗤笑一声,手里的铁胆捏得“咔咔”作响,他上下打量着楚夜,眼神里的轻蔑和审视,像是屠夫在打量一块不值钱的烂肉。
“哪个长老介绍来的?身份令牌呢?”
楚夜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那块代表着外门杂役身份的黑色铁牌。
王执事斜着眼睛,仅仅是瞥了一眼那块铁牌。
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
“孙长老?”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尾音里带着戏谑。
“哦,我想起来了。”
他一拍自己肥硕的大腿,恍然大悟般地叫道。
“就是那两个走了天大的狗屎运,从登仙梯上捡回一条命的废物?”
这话一出,周围的人群里,立刻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
那些目光,混杂着幸灾乐祸和鄙夷,毫不遮掩地落在了楚夜身上。
楚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那张苍白的脸上,连一丝多余的肌肉都没有牵动。
他只是平静地,将王执事的话当做耳边的风,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目的。
“我来领工具。”
王执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预想过很多种反应。
愤怒、羞辱、争辩,甚至是懦弱的哀求。
唯独没有想到是这种。
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卑微。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绪的陈述。仿佛他刚才那番声色俱厉的羞辱,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拳狠狠地打在了空无一物的棉花上。
一种被彻底无视的恼怒,瞬间涌上了他的心头,烧得他脸上的肥肉都在颤抖。
“好,好得很!”
王执事怒极反笑,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肥胖的身体几乎堵死了整个窗口。
“有种!”
“想要工具是吧?行啊!”
他猛地转过身,在墙角的杂物堆里一阵粗暴地翻找,弄得灰尘四起。
然后,他抓起两件东西,用尽力气,重重地扔出了窗口。
“哐当——”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楚夜脚边响起,溅起一小片尘土。
一把镐头,一个背篓。
那把镐头,木柄只有半截,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裂纹,似乎再用点力就会彻底散架。铁质的头部锈迹斑斑,刃口处更是缺了一个拳头大的豁口。
那个背篓,更是凄惨。竹篾早已干枯发黄,底部破了好几个大洞,有人用几根枯黄的稻草胡乱捆扎了一下,但那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别说装矿石,恐怕连它自己都快要散架了。
“喏,这就是你的工具。”
王执事重新坐下,双臂抱在胸前,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那堆破烂,冷笑着。
“拿上,然后滚。”
“我这里,就剩下这两件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戏谑和不容置喙的傲慢。
“爱要不要。”
他摆明了,就是要刁难到底。
窗口后,王执事肥硕的身躯重新陷进椅子里,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周围的人都幸灾乐祸地看着这一幕。
窃笑声,已经不再压抑。
那些麻木的眼神里,此刻都燃起了一簇微弱而病态的火焰。
欺负新人,是他们在这暗无天日的矿山里,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
一个新来的废物,能给他们枯燥的生活带来一点调剂,再好不过。
楚夜弯下腰。
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牵动了他背后的伤口,剧痛如同一道电流,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他额头渗出的冷汗,转瞬就变得细密,顺着苍白的面颊滑落。
他的身体,在微微发颤。
不是因为恐惧。
是纯粹的,身体在剧痛下的本能反应。
他的手指,触碰到了那截布满裂纹的木柄。
入手的感觉,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粗糙的木刺扎进掌心的皮肉,传来一阵刺痛。
他收紧手指,将那把破烂的镐头捡了起来。
铁头很轻。
轻得不像一块用来砸开岩石的工具,更像是一块被虫蛀空了的废铁。
他没有说话。
甚至没有再看窗口里的王执事一眼。
他只是拿着那把镐头,转身。
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旁边另一个领取工具的窗口,猛地爆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怒吼。
“凭什么!”
一个同样穿着杂役服饰的弟子,将一把断了齿的铁锹狠狠摔在地上,双目赤红地瞪着窗口里的另一个执事。
“我昨天才刚来,你们就给我这种东西?这怎么用!我要找长老评理!”
那名弟子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地上的破烂,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显然没有楚夜那份能将一切羞辱置若罔闻的定力。
“评理?”
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不远处的木栅栏旁传来。
楚夜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正靠在那根被磨得光滑的木栅栏上,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根。
他身材高瘦,一身洗得发白的杂役服,却浆洗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褶皱。
这在普遍邋遢肮脏的杂役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看着那个情绪激动的弟子,表情说不上是同情,也说不上是嘲讽,更像是一种看透了的淡漠。
“你们拿什么去评理?”
青年吐掉嘴里的草根,那根草根在空中划出一道细微的弧线,精准地落入几步外的一个石缝里。
他缓步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很稳,不像其他人那样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步履沉重。
他用脚尖,踢了踢地上那个弟子摔坏的铁锹,发出“铛”的一声闷响。
“拿这两件破烂吗?”
他问道。
那个激动的弟子脖子一梗,还想争辩。
“你们去找长老,长老最多是把王胖子或者李胖子叫过去,不痛不痒地骂一顿。”
青年开口,直接打断了他。
“然后呢?”
“然后他们回来,会给你们换一套崭新的工具。”
这话一出,那弟子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脸上浮现出希望。
“真的?”
“当然是真的。”
青年笑了。
他的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底发寒的凉意。
“不过,从那天起,你们每天需要上交的矿石配额,会莫名其妙地比别人多上一倍。”
“你们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矿石,在运送的路上,会无缘无故地‘丢失’一部分。”
“你们走在漆黑的矿道里,头顶上,会莫名其妙地掉下几块不大不小的石头。”
青年的声音很平淡,没有丝毫起伏。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一个所有老人都心知肚明,却没人敢说出口的事实。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那个新来弟子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最后,血色褪尽。
“懂了吗?”
青年伸出手,在那名弟子僵硬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在西山矿场,得罪一个执事,比得罪一个高高在上的长老,后果要严重得多。”
“长老远在云端,他们看不到你们的死活,也管不到你们的吃喝拉撒。”
“执事,却能决定你们在矿洞里的每一口呼吸。”
说完,他收回了手。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名失魂落魄的弟子,落在了楚夜身上。
这个从头到尾都沉默得可怕的少年,让他产生了一点兴趣。
“你倒是挺沉得住气。”
楚夜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
他甚至没有回应。
仿佛这个青年的存在,与周围那些充满恶意的目光一样,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他转身,继续迈步。
窗口里,王执事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特别是那青年的一番话,他发出了几声得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冷哼。
肥胖的身躯在椅子里惬意地换了个姿势,享受着这种掌控别人生死的权力快感。
那个高瘦青年看着楚夜离去的背影,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看着楚夜因为剧痛而略显蹒跚,却无比坚定的步伐。
看着他扛在肩上,那把几乎要散架的破烂镐头。
这个新来的,似乎和别人不太一样。
走出十几步后,楚夜停下了脚步。
他面前,是一块被丢弃在路边的矿石废料,棱角分明。
他举起了手里的半截镐头。
对着那块一人高的岩石,轻轻敲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似乎不是在发力,而是在用身体感受这件“工具”的重心和质地。
“咔。”
一声轻微的脆响。
不是岩石碎裂的声音。
是那本就布满裂纹的木柄,在这次轻微的碰撞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道新的裂纹,从他握持的下方,向上蔓延了一寸。
楚夜没有再试。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这把镐头,承受不住第二次用力的挥舞。
他将这件废品重新扛在肩上,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受力点更平稳一些。
然后,他继续往前走。
那个高瘦青年一直看着他,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看到楚夜在测试镐头后的平静。
那不是认命,也不是麻木。
而是一种冷静到极点的评估。
“能用。”
两个字,从楚夜的口中吐出。
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
话语里,没有任何的沮丧,也没有任何的愤怒。
仿佛在他手里,那不是一件一触即碎的废品。
而是一件,只需要稍加修复,就能重新变得锋利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