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的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轰隆——
沉闷的巨响在山谷间回荡,震得人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发颤。
那两扇雕刻着繁复云纹的厚重石门彻底闭合,将最后一道属于山外的天光,彻底隔绝。
光影的变幻,分割出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门内,是他们刚刚惊鸿一瞥的仙家气象,琼楼玉宇,云雾缭绕。
门外,是他们三个。
楚夜,石头,顾小琪。
还有一个身穿灰色道袍,面容枯槁得没有一丝多余皮肉的老者。
他站在那里,身形瘦小,却有一种与周围山石融为一体的死寂感。
老者姓孙,是外门执事。
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在三人身上缓缓扫过,没有半分迎接新人的热情,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波澜都没有。
那目光,不像在看人。
更像是在打量三件刚刚入库,需要被归类贴上标签的货物。
“跟我来。”
他的声音干涩,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不带任何感情。
吐出三个字,他便直接转过身,佝偻着背,沿着一条被踩踏出来的泥泞小路,朝山下走去。
这条路,与来时的登仙梯,是天与地的差别。
登仙梯是白玉铺地,步步生莲,云雾托举着双脚。
而这里,只有被无数双草鞋踩得无比坚实的黄泥。
路边,半人高的杂草野蛮生长,叶片边缘锋利,偶尔会划过衣角。
空气中那股沁人心脾,让身体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的灵气,随着他们每一步下行,都变得愈发稀薄。
顾小琪的脸色,一寸寸变得难看起来。
她出身富贵,从小锦衣玉食,所行的皆是青石板路,所见的皆是亭台楼阁。
她何曾走过这种泥泞不堪,甚至还散发着潮湿腐叶气味的小道。
新换上的宗门弟子服,那干净的青色衣摆,很快便被溅起的泥点弄脏。
她下意识地想要提起裙摆,可那份属于天才的骄傲,却让她做不出这种狼狈的动作。
于是,她只能僵硬着身体,每一步都走得无比艰难。
石头倒是毫无感觉。
这点路对他而言,比在山里砍柴轻松多了。
他只是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东看看,西瞧瞧,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新鲜。
楚夜沉默地走在最后。
他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疼痛源。
持剑青年留下的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每一处都像是被烙铁烫过,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下地抽痛。
肌肉的酸楚,骨骼的悲鸣,都在挑战着他的神经。
汗水混杂着干涸的血迹,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这股味道,让他时刻保持着一种野兽般的警觉与清醒。
他能感觉到,怀里那块代表身份的青色木牌,隔着衣物,透出冰凉的触感。
而胸口处,那块从小佩戴的神秘玉佩,却一如既往地散发着温润的气息,缓缓滋养着他破败的身体。
一冷,一热。
泾渭分明。
仿佛代表着他此刻的处境与未来的希望。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当空气中的灵气稀薄到几乎与山外无异时,一片简陋的院落,终于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尽头。
十几间低矮破旧的木屋,用一种毫无美感的布局,围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四方形。
墙壁的木料已经发黑,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青苔。
屋顶的茅草也参差不齐,可以想见,若是遇上雨天,屋内的光景绝对不会太好。
这里,就是青云宗外门弟子的居所。
孙长老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阴沉。
“别以为进了山门,就是一步登天。”
他开口,声音依旧干巴巴的,像是被秋风吹干的枯叶,一碰就碎。
“外门弟子,每月可领一颗淬体丹。”
“三斤灵米。”
他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也残忍得清清楚楚。
“仅此而已。”
这四个字落下,顾小琪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一颗淬体丹?
三斤灵米?
这简直就是打发乞丐!
在她的家族里,淬体丹是给那些资质最差的护院下人吃的,而且是管够!
她本该是天之骄女,本该是入门就被掌门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
她本该住进灵气最浓郁的洞府,修习宗门最上乘的功法剑诀。
她本该……
孙长老没有给她沉浸在自己幻想中的机会。
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讥诮。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块黑色的铁牌。
铁牌入手沉重,上面用最粗糙的工艺,刻着一个“功”字。
“想要更多?”
“想要功法,想要武器,想要丹药,想要成为内门弟子,摆脱杂役的身份?”
“就用这个去换。”
他将那块铁牌举到三人面前。
“宗门贡献点。”
“砍一百斤灵木,一点贡献。”
“去后山灵泉,挑一千担清水,一点贡献。”
“去北山矿脉,挖出十斤下品灵石,一点贡献。”
“懂了吗?”
顾小琪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漂亮的脸蛋因为屈辱和愤怒而涨得通红。
砍柴?挑水?挖矿?
这些……这些是凡间那些最下等的苦力才会做的事情!
她,顾小琪,百年难遇的剑道天才,竟然要来做这些?
这比杀了她还要难受!
“我……”
她再也无法忍受,刚要开口反驳,却被孙长老一道冰冷的目光,将所有的话都堵死在了喉咙里。
“在这里,你们之前的身份,天赋,家世,全部作废。”
老者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丝,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你们只有一个身份。”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吐出那个足以将顾小琪所有骄傲都击得粉碎的词。
“青云宗,杂役。”
杂役!
这两个字,如同两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顾小琪的耳中,刺入她的脑海,刺入她的心脏。
她浑身一颤,如坠冰窟。
孙长老的目光从她惨白的脸上移开,继续用那毫无起伏的语调,陈述着一个更加残酷的事实。
“做不了,或者死了。”
“宗门会派人把你们的木牌收回,擦掉上面的名字,再刻上一个新的。”
“青云宗,最不缺的,就是人。”
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桶冰水,从顾小琪的头顶狠狠浇下。
将她那颗燃烧着天才火焰的心,浇得冰冷,僵硬。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了,只是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发抖。
旁边的石头张了张嘴,似乎想问些什么,但看到孙长老那双死寂的眼睛,又本能地把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憨厚地挠了挠后脑勺,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一丝畏惧。
唯有楚夜。
自始至终,他都保持着沉默。
他只是听着,记着。
像一头饥饿的狼,将关于这个新世界生存法则的每一个字,都贪婪地吞下,刻进脑子里,融入骨血。
他没有感到屈辱,也没有感到愤怒。
因为,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或者说,这才是他认知中,世界本该有的样子。
公平?
那是什么?
从他记事起,就知道想要活下去,就必须用尽一切力气去争,去抢。
食物,住所,甚至是一件能蔽体的衣物。
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
青云宗,这个所谓的仙门,也不例外。
它只是一个更大,规则更残酷的丛林。
所谓的资质、心性、实战三关,根本不是什么考验。
那只是一个筛选。
筛选出有资格进入这片丛林,参与这场血腥狩猎的猎物而已。
而孙长老口中的“贡献点”,就是这个丛林里唯一的食物。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开始。
楚夜的目光,越过孙长老的肩膀,落在那块刻着“功”字的黑色铁牌上。
他的眼神深处,没有半分动摇,反而燃烧起一股更加炽烈的火焰。
那场惨烈的厮杀,仅仅是拿到了一张进入斗兽场的门票。
孙长老似乎很满意楚夜的沉默。
那双浑浊的眼睛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而压抑。
“顾小琪。”
老者的声音响起,干涩,没有起伏。
“在。”
顾小琪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你去灵药园,负责照料一亩凝露草。”
灵药园。
这个名字让顾小琪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点,但孙长老下一句话就将她打回了原地。
照料一亩地。
她堂堂顾家大小姐,要去当一个伺候花草的农妇?
“石头。”
“在!弟子在!”
石头一个激灵,挺直了瘦小的身板,大声回应。
“你去伙房,负责劈柴挑水。”
孙长老最后将目光投向了院中那个自始至终都未曾有过半分情绪波动的身影。
“楚夜。”
“弟子在。”
楚夜的声音很平稳,听不出喜怒。
孙长老看着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难以名状的表情。
那不是讥诮,也不是怜悯。
更像是一种审视,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工具,是否足够坚硬,足够耐用。
“你去西山矿洞。”
短短六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院子里的空气,却在这一刻彻底冻结。
连一直沉浸在自己屈辱中的顾小琪,都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石头脸上的迷茫和畏惧,瞬间被巨大的担忧所取代,他下意识地朝楚夜看去。
西山矿洞。
这四个字在外门,就是死亡的同义词。
那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座坟墓,一座专门用来埋葬他们这些底层杂役的坟墓。
整个青云宗外门,公认的最苦,最累,最危险的差事。
没有之一。
矿洞之内,结构复杂,甬道狭窄,常有塌方,被活埋是家常便饭。
更可怕的是,深藏地底的阴煞之气会日夜不停地侵蚀肉身,钻心刺骨,消磨生机。修为低微的弟子进去,不出半月,就会气血衰败,形同枯槁。
除此之外,矿脉中还有各类伴生的妖兽、毒虫时常出没。
那些东西,是真正的索命鬼。
在外门流传着一句话。
去矿洞的弟子,十个里有九个撑不过三个月。
剩下的那一个,要么是侥幸逃出,落下了终身无法治愈的伤病残疾。
要么,就是名字被抹掉,尸骨永远留在了那片不见天日的黑暗里。
孙长老对他们三人的反应视若无睹。
他从袖中摸出三把锈迹斑斑的铁钥匙,随手丢在布满尘土的地面上,发出几声清脆的撞击声。
“自己去领被褥和工具。”
“明日卯时,准时当值。”
“迟到者,扣除当月用度。”
说完,他便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慢悠悠地离开了。
仿佛只是宣布了三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院子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还有那三把躺在尘土里的钥匙。
空气死一般寂静,连风都停了。
“废物。”
一声尖锐的斥骂,撕裂了这片沉寂。
顾小琪死死盯着楚夜,那张本该漂亮的脸蛋,因为极致的嫉妒与怨毒,彻底扭曲变形。
她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胸口剧烈地起伏。
“你很得意吧?”
“啊?”
她的声音拔高,变得刺耳。
“靠着一副不怕死的疯狗模样混了进来,结果呢?”
“西山矿洞!”
她几乎是吼出这四个字,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快意。
“那地方就是个坟场!你这种资质差劣,连灵气都感应不到的废物,进去就是个死!”
“你以为你还能像在登仙梯上一样好运吗?”
“你以为你还能活着出来吗?”
石头听不下去了,他瘦小的身体鼓起勇气,张开双臂,挡在了楚夜身前。
“不许你这么说楚哥!”
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但眼神却很坚定。
“要不是楚哥,我们…我们都进不来!”
顾小琪听到这话,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
“他?”
她的手指直直地指着楚夜,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
“是他害了我们!”
“如果不是他这个废物拖累了我们整整一天,以我的天赋,早就通过了!说不定现在已经被内门长老看中,收为亲传弟子了!”
“都是因为他!”
“一个废物,就该有废物的样子,安安静静地躺在山脚下等死,为什么非要爬上来碍别人的眼!”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是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
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崩溃。
是将自己所有的失败、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屈辱,都找到一个宣泄口的疯狂。
楚夜轻轻拉开了挡在身前的石头。
他看着状若疯狂的顾小琪,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愤怒,没有不屑,甚至没有波动。
他身上的伤很痛。
登仙梯留下的暗伤,在紧绷的意志松懈后,如同潮水般涌来,啃噬着他的五脏六腑。
痛到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愤怒。
痛到他连抬一下眉毛都觉得奢侈。
“说完了?”
他平静地问,声音有些沙哑。
顾小琪所有的嘶吼和咒骂,戛然而止。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一记重拳,狠狠打在了空处,那种巨大的落差感让她几欲吐血。
她预想过楚夜的所有反应。
愤怒,不甘,怨恨,甚至是和她一样歇斯底里地反唇相讥。
唯独没有想到,是这种近乎漠然的平静。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她所有言语的彻底无视。
“你……”
“说完了,就让开。”
楚夜从她身边走过。
他的步伐很慢,每一步都牵动着体内的伤势,但他走得很稳。
他弯下腰,从尘土里捡起了属于自己的那把钥匙。
铁锈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传来。
“活下去。”
他没有回头,只是丢下这三个字。
“比什么都重要。”
顾小琪僵在原地,身体剧烈地颤抖着,胸口因为急促的呼吸而不断起伏。
她感觉自己受到了远比被分配去当农妇更大的屈辱。
这个废物。
这个她眼中的垃圾。
竟然在用这种高高在上的方式,无视她,怜悯她。
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无理取闹。
“楚哥,你别往心里去,她就是…就是脑子坏掉了……”
石头亦步亦趋地跟在楚夜身后,捡起了自己的钥匙,小声地安慰着,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
“我没事。”
楚夜推开三间木屋中最靠里的一扇门。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门轴落满了灰尘。
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霉味扑面而来。
屋里很简陋,甚至可以说是寒酸。
一张由几块木板拼成的床,上面铺着一层发黄的干草。
一张缺了角的桌子,孤零零地立在墙边。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这就是他未来要生活的地方。
楚夜的目光扫过屋内,没有半分波澜。
至少,能遮风挡雨。
他将那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放在桌上,然后走到床沿边坐下。
木板床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胸口,那块贴身收藏的玉佩,正散发着一丝恒久不变的温润。
那温度透过粗布衣衫,渗入皮肤,缓慢地驱散着身体深处的寒意与疲惫。
外门弟子。
杂役。
西山矿洞。
他的人生,似乎永远都是从最艰难,最底层,最靠近死亡的地方开始。
不过也好。
他早就习惯了。
楚夜伸出手,隔着粗布衣衫,轻轻握住了胸口的那块玉佩。
温润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重新变得清晰、坚定。
一切,才刚刚开始。
他站起身,没有片刻停留,转身走出了木屋,朝着孙长老所说的杂物房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领一套矿工的工具。
一把镐头,一个背篓。
还有,属于他的,新的战斗。
(本章完)
字数:22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