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踏上了第一级白玉台阶。

　　　　脚掌落下的瞬间，一股阴寒刺骨的能量顺着足底涌泉穴，悍然侵入。

　　　　那不是温和的探查。

　　　　更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钻进他的血肉，沿着他的骨骼攀爬，要将他从内到外剖析得一清二楚。

　　　　这就是登仙梯。

　　　　楚夜眼帘微垂，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心神沉入体内，静静观察着那股能量的蛮横流动。

　　　　它在他的经脉中横冲直撞，评估着每一寸筋骨的韧性，丈量着丹田内息的深浅。

　　　　这是筛选，也是考验。

　　　　石头紧随其后，一脚踏了上来。

　　　　“咯！”

　　　　少年瘦小的身躯发出一声骨节错位的脆响，整个人剧烈地一晃，险些当场跪倒。

　　　　他才刚刚站稳，脸上的血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尽，化为一片死白。

　　　　“大哥……”

　　　　他喉咙里挤出微弱的呻吟，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一股无形的巨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仿佛要将他的骨头一寸寸碾碎。

　　　　楚夜回身，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手掌按在了石头的后心。

　　　　一股温和却浑厚得惊人的内息，精准地渡了过去。

　　　　那股暖流没有驱散压力，而是化为一层坚韧的屏障，替石头抵消了那股足以致命的倾轧之力，只留下一部分让他勉强可以承受的重量。

　　　　石头的呼吸陡然一松，贪婪地吸了一口粘稠的空气。

　　　　“守住心神，适应它。”

　　　　楚夜的声音没有温度，也没有解释。

　　　　他收回手，开始向上攀登。

　　　　第二级。

　　　　第三级。

　　　　第四级。

　　　　每向上一步，那股无形的压力便会叠加一重。

　　　　周遭的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化为了沉重的水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带来火辣辣的刺痛。

　　　　山脚下，数千道目光汇聚于此。

　　　　那些被淘汰的，等待下一批的，或是纯粹来看热闹的，此刻全都仰着头，视线聚焦在那些攀登者的背影上。

　　　　登仙梯，九十九级。

　　　　通往青云宗的唯一路径。

　　　　此刻，绝大部分攀登者都滞留在十级台阶之下，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有人汗出如浆，衣衫尽湿。

　　　　有人双腿筛糠，全凭一股意志力才没有滚落。

　　　　噗通。

　　　　一个锦衣武者仅仅踏上第五级台阶，便再也无法承受，身体被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弹了出去，重重摔在青石板上，狼狈不堪。

　　　　“废物，才五级就滚下来了。”

　　　　“真以为青云宗是什么地方？阿猫阿狗都能进的吗？”

　　　　“今年这批苗子，似乎不怎么样啊。”

　　　　山脚下的议论声此起彼伏，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而在这群苦苦挣扎的人影中，有一道身影却截然不同。

　　　　顾小琪。

　　　　她身姿轻盈，步伐稳定，那足以压垮寻常武者的威压，于她而言，仿佛只是拂面的清风。

　　　　当大部分人还在十级之下耗尽心力时，她已经轻松越过了三十级大关，将所有人远远甩在身后。

　　　　她的背影，在众人仰望的视线里，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孤高。

　　　　“不愧是顾家大小姐，这等资质，怕是能直上九十级。”

　　　　“那是自然，听说她早已是内息大成，只差一步便可凝气，我等凡夫俗子如何能比。”

　　　　赞叹声中，也有人不屑地将视线投向了队伍最末尾。

　　　　楚夜和石头。

　　　　他们走得极慢。

　　　　尤其是石头，每挪动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停下来喘息的时间远比行走要长。

　　　　楚夜也不催促，只是停下来等他。

　　　　“喂，我说你们两个，不行就趁早滚下去，别在后面挡路！”

　　　　一个同样走得颇为费力的锦衣青年，回头不耐烦地催促道。

　　　　他被死死卡在第九级台阶，上不去，又不甘心就此放弃，面色憋得发紫，正是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

　　　　楚夜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身上停留一瞬。

　　　　他只是看着石头。

　　　　“怕吗？”

　　　　石头死死咬着牙，用力摇头。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白玉阶梯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汽。

　　　　“不怕。”

　　　　“那就继续走。”

　　　　楚夜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他率先抬脚，稳稳地踏上了第十级台阶。

　　　　锦衣青年见自己被彻底无视，一张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

　　　　“不自量力，我看你们能撑到第几级。”

　　　　话音刚落，他自己脚下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被登仙梯的力量直接推了下去。

　　　　时间缓缓流逝。

　　　　阶梯上的人影一个接一个地减少。

　　　　大部分人都在二十级左右被淘汰出局。

　　　　能登上三十级的，寥寥无几，每一个都算得上是人中俊彦。

　　　　而楚夜与石头，依旧在缓慢，却坚定地向上。

　　　　一步。

　　　　又一步。

　　　　当他们的脚，同时踏上第三十三级台阶时，周围的景象毫无征兆地扭曲，崩解。

　　　　脚下的白玉阶梯消失了。

　　　　耳边山脚下的喧嚣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荒芜废墟。

　　　　断壁残垣，焦土千里。

　　　　天空中，一轮血色的月亮高悬，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无穷无尽的怨念与杀气，从四面八方的虚空中涌来，化为实质的厉鬼与修罗，咆哮着，要将他的神智彻底撕碎，拖入无间地狱。

　　　　幻境。

　　　　考验心性的第二关。

　　　　楚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的眼神古井无波。

　　　　那些足以让凝气高手心神失守的怨念杀气，冲刷在他的神魂之上，却如同清风拂过万古不化的顽石，不起一丝波澜。

　　　　片刻后，血月崩碎，废墟消散。

　　　　冰冷的白玉阶梯重新出现在脚下。

　　　　他通过了。

　　　　楚夜侧过头，看向身旁的石头。

　　　　少年整个身体都僵在了原地，双瞳涣散，失去了焦距，脸上布满了极致的恐惧。

　　　　冷汗浸透了他的衣衫，身体抖动得不成样子。

　　　　他被困在了自己的心魔里。

　　　　楚夜的眉头微微皱起。

　　　　这种源于自身的心魔考验，外人无法插手。

　　　　若是无法勘破，轻则神智受损，沦为庸人，重则变成白痴，神魂永远被困在幻境之中，直到死亡。

　　　　“石头。”

　　　　楚夜开口。

　　　　他的话语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无法传入石头的耳中。

　　　　石头依旧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嘴唇无声地开合着，发出含混不清的梦呓。

　　　　“爹……娘……”

　　　　“对不起……是我没用……”

　　　　“是我害了你们……”

　　　　两行滚烫的泪水，从少年空洞的眼眶中滑落。

　　　　楚夜沉默了。

　　　　他从石头的精神波动中，窥见了他幻境的一角。

　　　　那是被顾家家丁活活打死的父母。

　　　　是倒在血泊中的亲人冰冷的尸体。

　　　　是少年心中最深的痛，最无法磨灭的恐惧，以及最沉重的自责。

　　　　“抬起头。”

　　　　楚夜再次开口。

　　　　这一次，他的话语里灌注了一股冰冷、尖锐的精神力量，如同一根钢针，狠狠刺向石头混乱的识海。

　　　　“看着那些人。”

　　　　“他们不是因为你而死。”

　　　　楚夜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情感。

　　　　“他们是因为弱小而死。”

　　　　“在这个世道，弱小，就是原罪。”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石头即将崩溃的神魂上。

　　　　“你想一辈子背着这份愧疚，像个懦夫一样活下去吗？”

　　　　“你想让他们的在天之灵，看到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吗？”

　　　　“你想报仇吗？”

　　　　最后三个字，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惊雷，在石头的脑海深处轰然炸响。

　　　　报仇。

　　　　这两个字，瞬间点燃了他心中被恐惧和自责死死压抑住的火焰。

　　　　那火焰，是恨。

　　　　是对高高在上的顾家的恨。

　　　　是对这个草菅人命的不公世道的恨。

　　　　石头涣散的瞳孔之中，重新凝聚起一点光。

　　　　那光芒里，映出了顾小琪孤高轻蔑的背影，映出了那些家丁狰狞的嘴脸。

　　　　恐惧被愤怒所取代。

　　　　自责被不甘所吞噬。

　　　　“我……”

　　　　“我要报仇！”

　　　　少年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嘶哑得不似人声的咆哮。

　　　　眼前的血色幻象，轰然破碎。

　　　　石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虚脱无力。

　　　　但他站直了。

　　　　他的脊梁，在这一刻，挺得笔直。

　　　　楚夜默默地看着他，眼神深邃，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石头通过了第二关。

　　　　石头通过了。

　　　　他的身体不再颤抖，但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从骨髓深处渗透出来。

　　　　楚夜默默地看着他，眼神深邃，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身旁的少年，看向更高处。

　　　　那里，云雾缭绕，阶梯的尽头隐没其中。

　　　　一道身影，遗世而独立。

　　　　顾小琪。

　　　　她已经站在了第九十级台阶上。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压力，无形，却比这登仙梯的威压更加沉重。

　　　　仿佛察觉到了下方的注视，她回首。

　　　　隔着六十多级台阶的遥远距离，隔着扭曲的光线与稀薄的空气，那份目光依旧精准地落下。

　　　　居高临下。

　　　　审视。

　　　　她的眉梢，极细微地挑动了一下。

　　　　那是一种意外。

　　　　两只本该在山脚就被碾碎的蝼蚁，竟然爬到了这里。

　　　　但也仅仅是意外而已。

　　　　在她眼中，这并非毅力，而是挣扎。

　　　　毫无意义的挣扎。

　　　　她收回了视线，那份短暂的关注，如同帝王对尘埃的一瞥，吝啬而短暂。

　　　　她继续向上。

　　　　第九十一级。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迟滞，白裙飘动，如履平地。

　　　　第九十二级。

　　　　她的步伐依旧从容，仿佛不是在攀登绝壁，而是在自家后花园里散步。

　　　　楚夜收回视线。

　　　　他看向石头。

　　　　“走吧。”

　　　　“嗯。”

　　　　石头重重地点头，声音沙哑，却蕴含着一股新生的力量。

　　　　那是一种从地狱爬回人间的狠劲。

　　　　他们继续向上。

　　　　第三十四级。

　　　　压力依旧在，无时无刻不在挤压着他们的肉身与神魂。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越过了心魔幻境，那份源于自身的恐惧与软弱被斩断，心境变得前所未有的坚韧通透。

　　　　外界的压力，再也无法轻易撼动他们的根本。

　　　　四十级。

　　　　五十级。

　　　　六十级。

　　　　他们的速度不快，每一步都沉重，却稳定得令人心惊。

　　　　阶梯上，并非空无一人。

　　　　许多出身不凡、自认天资优越的弟子，此刻正停滞在这些区域，苦苦支撑。

　　　　他们的身体被汗水浸透，面容因承受巨大压力而扭曲，双腿筛糠般抖动。

　　　　每向上挪动一寸，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然后，他们看到了。

　　　　两道身影，从下方不疾不徐地走来。

　　　　一个，是那个从始至终都面无表情的家伙。

　　　　另一个，是那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病弱少年。

　　　　这两个在所有人眼中，本该最早被淘汰，甚至连前二十级都到不了的人，此刻，一步一步，超越了他们。

　　　　“怎么……可能……”

　　　　一名停在第五十四级台… …的壮硕弟子，眼球暴突，死死盯着从他身旁走过的石头。

　　　　他无法理解。

　　　　这个瘦弱的少年，凭什么？

　　　　凭什么自己的双腿灌了铅，对方却还能走？

　　　　他看到少年单薄的脊背，在巨大的压力下微微弯曲，却在下一刻，倔强地挺直。

　　　　那脚步，竟比许多成年武者还要稳健。

　　　　羞辱感，伴随着难以置信的冲击，狠狠凿在他的道心上。

　　　　噗。

　　　　一口鲜血喷出，那名弟子心神失守，再也无法支撑，身体一软，从台阶上滚落下去。

　　　　而楚夜与石头，没有回头。

　　　　他们只是走。

　　　　终于。

　　　　第八十级台阶。

　　　　这里的空气，粘稠得如同水银。

　　　　周围的空间，因为过于庞大的灵压而产生了一丝肉眼可见的扭曲。

　　　　举步维艰。

　　　　每抬起一次脚，都仿佛在与整座山峦角力。

　　　　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而此时。

　　　　山顶。

　　　　顾小琪，已经踏上了第九十八级台阶。

　　　　只差最后一步。

　　　　这一刻，整个青云宗山门，数万人的目光，都汇聚于她一人之身。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长老们攥紧了拳头，弟子们瞪大了眼睛。

　　　　登仙梯，九十九级。

　　　　登顶者，百年难遇。

　　　　那是天资与心性的双重极致，是真正天骄的证明。

　　　　顾小琪，没有让他们失望。

　　　　她站在那里，稍作停顿，似乎是在享受这万众瞩目的时刻。

　　　　而后，她深呼吸，提气。

　　　　白色的身影轻盈一跃。

　　　　稳稳地，落在了第九十九级台阶之上。

　　　　嗡——

　　　　一声清越的钟鸣，并非来自任何地方，而是直接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响起。

　　　　浩大，悠远。

　　　　山顶之上，翻涌的云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散。

　　　　万道霞光，从天穹之上垂落，将整座山巅染成一片璀璨的金色。

　　　　祥瑞之兆。

　　　　短暂的死寂之后，山脚下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

　　　　“登顶了！真的有人登顶了！”

　　　　“顾师姐威武！”

　　　　“天佑我青云宗啊！此乃麒麟之才！”

　　　　长老们抚须大笑，弟子们激动得面红耳赤，声浪几乎要将天空的云层掀翻。

　　　　顾小琪站在顶端。

　　　　她俯瞰着下方。

　　　　俯瞰着那些为她欢呼、为她膜拜的芸芸众生。

　　　　她像一只骄傲的、沐浴在圣光中的凤凰，享受着这一切。

　　　　然后，她的视线穿过遥远的距离，穿过沸腾的人群，精准地，落在了还在八十多级台阶上挣扎的楚夜身上。

　　　　那份俯瞰，不再是单纯的审视。

　　　　而是充满了胜利者的炫耀，与毫不掩饰的挑衅。

　　　　仿佛在用目光宣告。

　　　　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我之间，永远无法跨越的差距。

　　　　云泥之别。

　　　　楚夜没有去看她。

　　　　他甚至没有抬头。

　　　　他的世界里，没有山顶的霞光，没有山下的欢呼，也没有那道挑衅的目光。

　　　　他只是伸出手，扶住了身旁因为压力而剧烈喘息的石头。

　　　　一步。

　　　　又一步。

　　　　向上。

　　　　八十一。

　　　　八十二。

　　　　……

　　　　九十。

　　　　当他们两个人的脚，同时踏上第九十级台阶时。

　　　　山顶之上，顾小琪脸上的那份从容与骄傲，第一次，出现了凝滞。

　　　　她收起了那份轻慢。

　　　　一个资质平平的家伙。

　　　　一个瘦弱不堪、几乎被心魔吞噬的少年。

　　　　他们凭什么能走到这里？

　　　　凭什么，能踏上自己刚才站立过的地方？

　　　　凭什么？

　　　　楚夜和石头没有答案。

　　　　他们只是走。

　　　　当他们终于踏上第九十八级台阶，与山顶的顾小琪遥遥相望时。

　　　　整个青云宗山门，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山下的欢呼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所有人都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如果说，顾小琪登顶是意料之中的惊喜，是百年一遇的盛事。

　　　　那么这两个人的出现，就是彻头彻尾的、无法理解的诡异。

　　　　一个神话，正在被另一个更荒诞的神话所颠覆。

　　　　楚夜抬起头。

　　　　他的目光，终于越过了顾小琪，看向最后一级台阶。

　　　　他身旁的石头，也学着他的样子，用尽全身力气，抬起头，看向山顶。

　　　　那里，并不是终点。

　　　　在第九十九级台阶的顶端，不知何时，多出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名身穿青云宗内门弟子服饰的青年。

　　　　他面无表情，身形挺拔如松，手中按着一柄古朴的长剑。

　　　　他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站了千年。

　　　　那青年看到台阶下的楚夜三人，冰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开口，声音平直，不带任何情绪。

　　　　“资质、心性，皆为上等。”

　　　　“恭喜你们，通过了前两关。”

　　　　他的目光扫过顾小琪，又落在楚夜和石头身上，没有任何区别。

　　　　“最后一关，实战。”

　　　　他缓缓地，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呛啷。

　　　　剑身如一泓秋水，剑锋的寒意，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清。

　　　　剑锋，直指三人。

　　　　“击败我。”

　　　　“或者，在我剑下，撑过十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