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崎岖,晨间的露水阴冷刺骨,很快便浸透了裤脚,布料沉重地贴在皮肤上。
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脚下的碎石不断滚动,好几次他都控制不住身体的平衡,险些狼狈地滑倒在地。
每一次,他都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楚夜的步履却很稳。
他的呼吸悠长,没有丝毫紊乱。每一步落下,都精准地踩在最坚实之处,身体的重心没有丝毫多余的晃动。那双破旧的布鞋,踏在险路上,竟发出一种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声响。
他没有回头。
他也没有出言催促。
这种沉默,这种稳定的前行,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鞭策,压得石头喘不过气,只能咬着牙,拼命跟上那道并不算高大的背影。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许是更久。
当石头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灌满了铅,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前方遮天蔽日的林木终于渐渐稀疏。
光线穿过枝叶的缝隙,投下斑驳的影子。
隐约的人声,如同潮水般,从山脚的方向传来,越来越清晰,最终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嘈杂。
一条尘土飞扬的官道,出现在山脚下。
官道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攒动着,拥挤着,竟是排起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长龙。这条人龙,正朝着同一个方向,极其缓慢地蠕动。
这番景象,与石头记忆中兵灾逃难时的死气沉沉截然不同。
那些人的脸上,没有流离失所的麻木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扭曲的狂热,一种将身家性命全部押上的期盼。
楚夜停下脚步,目光在那条长龙上缓缓扫过。
他的视线,掠过那些衣衫褴褛的农人,满脸风霜的商贩,甚至还有几个佩刀的江湖客。他们的身份、来历、年龄各不相同,此刻却拥有着同样的神情。
一个身材壮硕的汉子,正满头大汗地试图从旁边挤进队伍,动作粗野,引来一阵咒骂。
楚夜身形一动,便挡在了那汉子面前。
他的手,轻轻搭在了汉子的肩膀上。
“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汉子被人拦住去路,本就焦躁,顿时勃然大怒,扭头便要开骂。
可当他对上楚夜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时,所有的怒火都诡异地凝固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空洞得如同深渊,让他心头莫名一寒,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喉咙里的话,硬生生被噎了回去。
“青……青云宗开山门,收弟子!”
汉子结结巴巴地回答,声音都弱了三分。
楚夜的手松开。
汉子如同被赦免一般,再也不敢多看楚夜一眼,连滚带爬地挤进了人群里,生怕再落后一步。
“青云宗?”
石头在楚夜身后,小声重复了一句,满是尘土的脸上,写满了困惑与茫然。
这个名字,他从未听过。
楚夜没有解释。
他带着石头,并未汇入那条拥挤的长龙,而是沿着队伍的边缘,逆着人流,朝着骚动的源头走去。
越是往前,人群越是拥挤。
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汗水、扬起的尘土,还有各种廉价熏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直冲鼻腔。
争吵声,叫骂声,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
终于,在队伍的最前方,楚夜看到了那骚动的源头。
一块足有三丈高的巨大青石,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矗立在官道路旁。青石饱经风霜,表面布满了青苔和裂纹,透着一股苍莽古老的气息。
石上,龙飞凤舞地镌刻着三个大字。
登仙梯。
那三个字,笔走龙蛇,银钩铁画,每一笔都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透着一股凌驾于凡俗之上的霸道。仅仅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敬畏。
青石前方,几名身穿统一青色道袍的弟子,面无表情地维持着秩序。他们的眼神冷漠,看待周围这些狂热的人群,如同看待一群蝼蚁。
而在他们身后,一条完全由白玉铺就的阶梯,蜿蜒着向上,直接没入云雾缭绕的山体之中,根本看不到尽头。
每一级台阶都散发着淡淡的、柔和的微光,圣洁而高远,仿佛隔绝了世俗的一切尘埃。
“凡欲入我青云宗者,需过登仙梯!”
一名站在青石前的道袍弟子,运足了气,高声宣布着规则,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骨龄不足十八,超二十五者,退!”
“身有残疾,体弱多病者,退!”
“心怀不轨,品行不端者,退!”
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人群中不时爆发出剧烈的争吵与绝望的哀嚎。
“仙师,我儿只差一个月就十八了,求求您通融通融!”
“仙师,我只是断了一根手指,不影响的,让我试试吧!”
那些被判定为不合格的人,被其他几名弟子毫不留情地推搡出去,任凭他们如何哭喊求饶,都换不来丝毫怜悯。
楚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将每一条规则,每一个细节,都刻在心里。
他的目光,很快越过那些挣扎的人群,被青石旁的一道身影所吸引。
那是一个少女。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绸裙,料子在灰蒙蒙的天光下,依然泛着珍珠般的光泽。这身装束,与周围那些灰扑扑的、打着补丁的人群,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宛如鹤立鸡群。
她的手,按在一柄长剑上。那剑鞘都华美异常,镶嵌着细碎的宝石,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她的神情,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倨傲。
她甚至没有正眼去看周围的任何人,那微微扬起的下巴,仿佛多看一眼这些凡夫俗子,都是对她眼睛的一种侮辱。
在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同样衣着不凡的家丁,四十岁上下的年纪,正点头哈腰地捧着一个精致的水囊,小心翼翼地伺候着。
“小姐,这地方人多手杂,又脏又乱,您何必亲自前来受这份罪。等宗门开试,凭老爷的关系,我们直接进去便是。”
家丁的声音压得很低,充满了谄媚。
少女没有接话,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她的目光,只是用一种挑剔的、审视的态度,打量着那座白玉阶梯。
似乎在她看来,这所谓的“登仙梯”,这场对凡人而言决定命运的考验,也不过如此。
石头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更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那少女,干净得不染尘埃,漂亮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人物,是他这种在泥地里打滚的人,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存在。
他下意识地,便多看了那少女几眼,眼神里有震撼,有自惭形秽,也有一丝少年人本能的好奇。
“看什么看?”
一声厉喝,如同一盆冷水,猛地浇在石头头上。
那名家丁立刻就发现了石头的注视,一双三角眼狠狠地瞪了过来,满是凶光。
“哪来的小叫花子,眼睛不想要了?”
石头浑身一个哆嗦,被那凶狠的眼神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低下头,一头躲到了楚夜的身后,不敢再露头。
这突如其来的呵斥,也终于让那名倨傲的少女,舍得将视线从登仙梯上移开。
她的目光,落在了衣衫褴褛、浑身脏污的楚夜与石头身上。
她的眉毛,极细微地蹙了一下。
那种厌恶,没有丝毫掩饰,如同看到两只令人作呕的虫子,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
“阿福,别跟将死之人计较。”
她开口了,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没有一丝温度。
她的话,清晰地传到了周围人的耳朵里。
“蝼蚁也妄图登天,不过是为这登仙梯,多添几缕亡魂罢了。”
那名叫做阿福的家丁,立刻心领神会,脸上堆满了谄媚的附和。
“小姐说的是,小姐说的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德行,仙缘这种东西,也是这种贱民能碰的吗?”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一圈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群中,传来一阵压抑着的、低低的哄笑声。
那笑声里,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对那少女身份的畏惧。
无人敢为楚夜二人说一句话。
他们看向楚夜和石头的眼神,也带上了一丝理所当然的轻蔑。
楚夜向前踏出一步,将石头完全护在身后。
他的脸上没有怒火,没有波澜,死寂得宛如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周围的哄笑声像是隔着一层水膜,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只是看着那个高傲的少女,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剑是凶器。”
少女与那家丁都是一怔。
楚夜的目光,从她华美的剑鞘,缓缓移到她握剑的手上,那双手白皙、修长,没有一丝老茧。
“你的剑,太干净了。”
他继续说道。
“配不上你这身杀气。”
话音落下的瞬间,少女那张倨傲的脸庞,血色尽褪。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那是被人一语道破天机的惊骇与羞恼。
她自幼修习家传上乘剑法,杀气早已浸入骨髓,融于气血,举手投足间便会不自觉地流露。寻常凡人根本无从察索,只会本能地觉得她气势迫人,不敢亲近。
这是一种源于更高生命层次的威压。
可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衣衫褴褛、浑身脏污,如同阴沟里爬出来的男人,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凭什么能看出来?
“你找死!”
家丁阿福终于反应过来,主辱仆死,这是他表现的最好时机。他脸上凶光毕露,怒喝一声,一步跨出,五指成爪,带着一股恶风,直取楚夜的衣领。
这一抓,他用了十成的力气,存了心要将楚夜的锁骨直接捏碎。
他的手,没能碰到楚夜分毫。
一只干瘦,却如同铁钳的小手,从楚夜身后闪电般探出,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腕。
是石头。
少年瘦小的身躯在剧烈颤抖,脸上满是深入骨髓的恐惧,牙关都在咯咯作响。
但他没有松手。
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张开了嘴,露出两排被饿得发黄的牙齿,对着阿福那只养尊处优的手背,狠狠地咬了下去!
噗嗤。
利齿撕开皮肉的声音,清晰刺耳。
“啊!”
阿福发出一声不似人腔的惨叫,手腕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疯狂。他想也不想,抬起另一只脚,用尽全力,朝着石头瘦弱的胸口狠狠踹去。
这一脚若是踹实了,石头那副单薄的身板,会当场碎裂。
然而,一只脚更快。
一道残影,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印在了阿福屈起的膝盖上。
咔嚓!
一声清脆到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响彻全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阿福的身体以一个诡异扭曲的姿势,猛然跪倒在地。他的膝盖向着一个完全不自然的方向折断,森白的骨碴甚至刺穿了裤子,暴露在空气中。
“啊啊啊——!”
杀猪般的嚎叫,终于从他扭曲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凄厉,绝望。
电光石火。
一切都发生在呼吸之间。
周围的死寂被这声惨嚎撕碎,取而代之的,是倒抽冷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惊骇地看着楚夜。
他缓缓收回自己的脚,动作平淡得,仿佛只是随脚碾死了一只吵闹的蚂蚁。
“你敢伤我的人?”
少女终于动了真怒。那张俏丽的脸蛋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扭曲,胸口剧烈起伏。
锵!
长剑出鞘半寸,一道雪亮的寒光迸射而出。
一股无形的锋利气息瞬间扩散开来,周围的空气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分,让一些离得近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管好你的狗。”
楚夜的回应,简单,直接,冰冷。
“你!”
少女气得眼圈发红,手腕一振,长剑就要彻底出鞘。
“够了!”
一个威严的呵斥,如同暮鼓晨钟,从青石后方传来。
之前宣布规则的那名青云宗弟子大步走了过来,眼神如同两把冰刀,冷冷地扫过对峙的双方。
“登仙梯前,严禁私斗,违者……”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那股肃杀的意味,已经让所有人噤若寒蝉。
少女握剑的手指微微一僵,她深吸一口气,那半寸剑锋缓缓归鞘,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
她对着那名弟子微微颔首,收敛了所有杀气,姿态放缓了许多。
“顾小琪,见过师兄。”
她主动报上家门。
“奉家父之命,前来拜山。”
那名青云宗弟子听到“顾小琪”三个字,冰冷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波动,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在确认。
他再次看向楚夜,态度却依旧没有任何缓和。
“念在你是初犯,下不为例。”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若有恩怨,登仙梯上自见分晓。”
说完,他便转身走回青石之后,仿佛这场风波从未发生过。
一场即将爆发的流血冲突,就此平息。
但周围人看向楚夜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那不再是鄙夷和轻蔑。
而是混杂着惊惧、忌惮,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顾小琪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地上抱着断腿、因为剧痛和失血而面无人色的家丁。
她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楚夜一眼。
那一眼里,有毫不掩饰的杀意,更有一丝浓厚的探究。
她转身,径直走向了登仙梯的起点。
楚夜蹲下身,扶住还在发抖的石头,检查了一下他。
“没事吧?”
石头用力地摇了摇头,牙齿依旧在打颤,只是那颤抖中,不知是残留的恐惧,还是某种新生的、滚烫的情绪在燃烧。
“大哥,我……”
“做得很好。”
楚夜打断了他。
他拍了拍石头的肩膀,让他站到一旁去。
然后,他也迈开脚步,走向了那座白玉阶梯,走向那负责登记的弟子。
“下一个。”
负责登记的弟子头也不抬,机械地喊道。
“姓名。”
“楚夜。”
“骨龄。”
弟子抬起手,掌心托着的一块温润玉石发出淡淡的微光,光芒在楚夜身上一扫而过。
“二十一,合格。”
“上吧。”
弟子在名册上划了一笔,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楚夜没有动。
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个紧紧攥着拳头,正紧张看着这边的石头。
“他呢?”
那名登记弟子这才顺着他的指引,注意到了角落里那个瘦小的少年,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他?看那样子还没十岁吧?毛都没长齐,来凑什么热闹?”
“骨龄。”
楚夜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无法被拒绝的重量。
那弟子被他噎了一下,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但看着楚夜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终究没敢发作,只是不情不愿地举起玉石,将光芒照向石头。
玉石上的光芒闪烁不定。
片刻后,一个数字浮现出来。
“骨龄……十八。勉强合格。”
弟子的脸上写满了意外,他嘟囔了一句“真是见鬼”,但还是在名册上,写下了“石头”二字。
“好了,你们可以上去了。”
楚夜这才迈开脚步。
他踏上了第一级白玉台阶。
冰凉、坚硬的触感从脚底传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异能量,顺着脚底,缓缓向上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