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一线微芒穿透屋顶的朽烂缝隙,精准地投射在楚夜的眼睑上。
眼皮微颤,他睁开双眼。
颈后与背脊传来干草的刺痒,那股粗糙的触感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将他从浅眠中彻底唤醒。
昨夜苏婉那斩钉截铁的声音,仍在耳边回荡。
楚夜坐起身,伸手拍落沾在衣物上的草屑。他推开那扇一碰就发出呻吟的木门,清晨的寒雾裹挟着湿气扑面而来。
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晨风吹过高过人头的杂草,发出连绵的沙沙声。
远处,镇子已经苏醒,隐约有喧嚣顺着风传来,其中最清晰的,便是如意客栈的方向。
他需要去那里看看。
如意客栈坐落在镇子最繁华的主街上,三层高的朱漆木楼,在周围低矮的青瓦房中鹤立鸡群,彰显着不凡的地位。
楚夜混在赶早市的人流中,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缓步靠近。
“听说了吗?昨晚城西的商队,又被劫了!”
一个挑着菜担的小贩压低了声音,对他身旁的同伴说。
“唉,还能有谁干的。”
另一人摇头,脸上是敢怒不敢言的畏惧。
“这血狼帮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听说连城主府派去问话的人,都被打断了腿扔了出来。”
“嘘!小点声!想死不成?”
两人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脚下步子加快,匆匆汇入人潮。
楚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个路过的行人,但眉心却拧成了一个细微的疙瘩。
连城主府都退避三舍,这血狼帮的根,扎得比预想中要深得多。
他继续向前,视线落在了客栈门口。
门前,站着两个肌肉结实的汉子。
他们腰间都别着厚背长刀,手掌就搭在刀柄上,警惕的目光在每一个过路的行人脸上一一刮过。
一个店小二看见了在门口驻足的楚夜,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这位客官,里面请!是要住店还是用餐?”
“吃点东西。”
楚夜声音压得很低,走进了大堂。
一股酒气、饭菜油腻气和汗味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堂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汇聚一堂,吆五喝六,热闹非凡。
他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点了两样最寻常的饭菜。
“小二,再给老子上一壶好酒!”
不远处的一张大桌上传来粗犷的吼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楚夜眼角的余光瞥了过去。
三个壮汉正围着桌子划拳喝酒,桌上杯盘狼藉。
为首那人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边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说话时,那道疤痕便会随之扭动,唾沫星子溅得到处都是。
“三哥,听说昨晚上弟兄们又发了笔横财?”
旁边一个汉子谄媚地问道。
“哈哈!城西那帮蠢货,就是送上门的肥羊,不宰白不宰!”
刀疤脸灌了一大口酒,得意地大笑。
“大哥说了,最近风头紧,让咱们都收敛点。”
另一个稍显谨慎的汉子小声提醒。
刀疤脸的脸色沉了下来。
“什么他娘的风头紧?在这青石镇,咱们血狼帮怕过谁?”
“就是!上次驻军那帮孙子不也想来找茬,还不是灰溜溜地滚了!”
“你们懂个屁。”
刀疤脸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注意他们这边,才压低了声音。
“最近有外来的苍蝇混进来了,大哥怀疑是冲着我们来的。”
楚夜执筷的动作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
外来势力?
“什么苍蝇?活腻了敢来咱们地盘上嗡嗡?”
“不清楚,来路不明。所以大哥才下令,这几天都把招子放亮点,尤其是晚上,谁敢闹事,直接打断了腿扔出去!”
三人又喝了几杯,话题便转向了女人和赌钱。
楚夜垂着眼,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他将每一句对话都刻在了脑子里。
他起身,丢下几枚铜钱,准备离开。
“客官慢走,您呐!”
店小二殷勤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楚夜刚迈出客栈门槛,背后就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凭什么不让我们住店?你们是瞧不起谁?”
一个年轻气盛的声音,充满了被冒犯的怒意。
楚夜脚步一顿,回身望去。
两个衣着华贵的青年,正和一个满脸为难的店小二争执。
“两位公子,真不是小的不给您二位行方便,实在是客房都住满了,一间空房都没有了。”
店小二哈着腰,脸上全是职业性的赔笑。
“满了?”
其中一个青年冷哼一声,抬手指向楼上。
“我刚才明明看到楼上还有房间亮着灯,窗户都开着!”
“哎哟我的公子爷,那些房间都是贵客早就定下的,小的万万不敢做主啊。”
店小二的腰弯得更低了。
“什么贵客能比我们还贵?”
那青年一把扯开腰间的钱袋,金灿灿的钱币在袋口晃动。
“我出双倍的价钱!”
店小二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连连摆手。
“公子,这真不是钱的事!那些房间,碰不得,真的碰不得!”
楚夜注意到,大堂里那三个血狼帮的汉子已经停下了喝酒,正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朝这边看来。
“碰不得?”
那青年被彻底激怒了,冷笑起来。
“我今天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面子!”
话音未落,他已抬脚,直冲楼梯。
“公子!公子!您这是要害死小的啊!”
店小二惊慌失措地扑上去,死死抱住他的腿。
“滚开!”
青年一脚将店小二踹开。
就在此时,那个刀疤脸慢悠悠地站了起来。
“哪来的两个不长眼的东西,敢在如意客栈撒野?”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大堂的喧嚣都为之一静。
他一步步走向那两个青年,另外两个同伴也起身,一左一右地包抄过去,形成合围之势。
楚夜的目光在那两个青年身上扫过。
他们的衣料是上好的苏绣锦缎,腰间佩戴的玉佩质地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
出身不凡。
“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那青年虽然被三个恶汉围住,却依旧嘴硬,只是底气明显弱了三分。
“我乃江南顾家少爷!今天就要一个房间,谁敢拦我?”
“顾家?”
刀疤脸眯起了眼睛,眼神里全是嘲弄。
“没听过。”
他轻蔑地吐出三个字,然后朝同伴使了个眼色。
“在这定北城,只有我们血狼帮说了算!”
顾家少爷的脸色终于变了,从涨红变成了青白。
“血狼帮又算什么?我们顾家……”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道拳风已经呼啸而至。
是刀疤脸的拳头。
“砰!”
一声闷响。
顾家少爷根本来不及反应,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少爷!”
他身后的随从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另外两个汉子死死按住,动弹不得。
“小子,这里不是你们江南,也不是你们家后院。”
刀疤脸甩了甩手腕,骨节发出咔咔的脆响。
“现在,识相的就带着你的狗滚蛋。否则,我不介意让你们横着出去。”
那位顾家少爷捂着迅速肿胀起来的脸颊,眼中满是屈辱和怨毒的光。
“你们给我等着……我顾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从地上爬起来,在随从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客栈。
“呸!”
刀疤脸朝着他们的背影不屑地吐了口唾沫。
“什么狗屁顾家,在老子的地盘上,是龙也得给老子盘着!”
围观的人群见没热闹可看,便又渐渐散开,大堂里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嘈杂。
楚夜的视线从那两个狼狈离去的背影上收回,落回自己面前那碗已经半凉的面汤上。
碗中油花凝结,像一层浑浊的薄冰,将楚夜晦暗的眼眸封在水面之下。
那两个江南顾家的青年,带着满身狼狈和怨毒离去,但他们投下的石子,却在这定北城的浑水里,激起了深层的暗流。
血狼帮。
江南顾家。
一个地头蛇,嚣张跋扈,视人命如草芥。
一个过江龙,根基深厚,一望便知绝非善类。
这两股势力,因为一间小小的客房,以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撞在了一起。
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局势,远比他最初预想的要复杂得多。
苏婉的仇,只是这盘棋局上的一条线。而现在,无数条看不见的线,正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在这座边陲小城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血狼帮的帮主,那个让苏婉家破人亡的元凶,恐怕早已察觉到了危险的临近。
所以他才会收缩爪牙,加强戒备。
所以这家客栈里,才会住满了他口中的“贵客”。
那些贵客,又是谁?是敌是友?
今夜的这场冲突,究竟是意外,还是某些人刻意为之的试探?
猎人与猎物的身份,在层层迷雾之下,已经变得模糊不清。
楚夜的指尖在冰凉的碗沿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将最后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起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径直走出了如意客栈。
夜色已经开始浸染天空,将青石板的街道染上一层灰蒙蒙的暮色。
路边的摊贩亮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晚风中摇曳,空气里弥漫着炊烟和食物的香气。
楚夜穿行在人流中,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的感官却并未停留在这些市井的喧嚣之上。
他的脑海中,正飞速地重构着今天发生的一切。
血狼帮的刀疤脸,那一拳看似鲁莽,实则充满了警告与示威。他在向所有潜伏在暗处的人宣告,这里是谁的地盘。
这种过度彰显力量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心虚。
而那个顾家少爷,看似不堪一击,但他最后那句“绝不善罢甘休”,却带着毋庸置疑的份量。江南世家,盘根错节,能量之大,远非一个边城帮派所能想象。
血狼帮,惹上了一个不该惹的麻烦。
更重要的是,店小二提到的那些“碰不得”的贵客。
这些人悄无声息地住进了定北城,目的何在?
楚夜的脚步停顿了一下。
他几乎可以断定,这些人的目标,同样是血狼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或者,这张网里,根本不止一只黄雀。
当楚夜推开那扇破旧的院门时,最后一缕残阳也沉入了地平线。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
他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站在院子中央,任凭黑暗将自己吞没。他在等待,等待另一个猎手的归来。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口响起一声极轻的响动。
一道纤细却矫健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
“情况如何?”
苏婉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急切。
她一进门,目光就牢牢锁定了楚夜。
楚夜没有立刻回答。
他将今天在客栈里的见闻,从两个青年争执开始,到血狼帮出手,再到顾家少爷撂下狠话狼狈离去,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地复述了一遍。
苏婉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神情随着楚夜的叙述不断变化。
当听到“江南顾家”四个字时,她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当楚夜说完最后一个字,院子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苏婉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形成一个川字。
那张清丽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凝重。
“看来我们的行动,要重新考虑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
“为什么?”楚夜问道。
苏婉抬起头,目光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她看着楚夜,一字一顿地说道:
“因为我们不是唯一想对付血狼帮的人。”
说完,她开始在不大的院子里来回踱步。
她的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焦躁的节奏,踩在虚浮的尘土上,扬起细微的烟尘。
楚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明白苏婉的感受。
原本以为是一场清晰明了的复仇,目标明确,计划周详。
可现在,浑水之下,竟潜藏着过江的猛龙和不知名的巨鳄。
他们的计划,就像是投入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一个意想不到的浪头打翻。
楚夜缓缓点了点头,表示他理解了这其中的凶险。
“那你的建议是?”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一块投入湖中的石头,瞬间抚平了苏婉步伐中的焦躁。
苏婉的脚步猛地停下。
她转身,正对着楚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冷光。
那是在绝境中,被逼出来的,属于猎食者的锋芒。
“改变计划。”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既然有人要对血狼帮动手,我们就和他们一起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