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定北城外,十里荒山。
乱石嶙峋,枯草连天,风中带着北地的萧索与寒意。
楚夜独自一人靠坐在一块半人高的巨岩下,粗布胡乱包裹着左肩,暗红色的血痂凝固在布料上,将伤口与布料黏合成一整块僵硬的肿块。
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肩胛骨深处的碎裂感,痛楚如细密的钢针,扎进他的每一寸神经。
那场发生在客栈的冲突,最终还是失控了。
江南顾家的人没有退让,血狼帮的凶徒更是蛮横。
更棘手的,是那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他们也毫不犹豫地搅了进来。
混乱中,楚夜见识到了完全超乎他理解的力量。
那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种内功心法,没有真气流转的迹象,却能凭空生出无形的屏障,或是打出侵蚀骨髓的阴寒之力。
那更像……法术。
一个他只在最古老的传说中听过的词。
最终,他力战不支,被人从客栈里拖了出来,在定北城冰冷的青石长街上,被当众打得半死。
骨头断裂的声音,路人惊恐又漠然的眼神,还有那些人淬着毒的嘲弄,一并刻进了他的脑海。
“废物一个,也敢管我们血狼帮的事。”
那声音,此刻依旧在耳边回响,带着高高在上的轻蔑。
他被人像拖死狗一样,扔出了高耸的城门。
楚夜用还能动弹的右手撑着粗糙的岩石,一点一点,将身体从地面推起。
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他积攒的所有力气,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但他站稳了。
双眼中没有屈服,没有怨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
那是在等待复仇时,猎人独有的眼神。
他扫视着四周交错堆叠的山石,在寻找。
苏婉说过,如果计划出现最坏的变故,就在城外这片乱石岗汇合。
他在这里等了整整一夜。
从月上中天,到晨曦微露,再到此刻日头偏西。
除了风声,什么都没有。
连一只飞鸟的影子都未曾见过。
苏婉……
他不敢再想下去,那个呼之欲出的猜测,足以摧毁他此刻仅存的意志。
就在这时,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从不远处的山坡上传来。
咔哒。
像是一颗小石子从岩壁上滚落,被下面的碎石接住。
声音很轻,却在这死寂的山林中,清晰得如同惊雷。
楚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
右手五指无声地滑向腰侧,那里藏着一柄磨损严重的匕首。
他屏住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声音传来的方向。
不是血狼帮的追兵。
从一丛枯黄的灌木后探出头来的,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长袍,破了几个洞,头发乱糟糟地纠结在一起,像一蓬枯草。
他的脸上、手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划痕,像是刚刚从荆棘丛里钻出来。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死死抱着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盒子。
通体由青铜铸造,样式古朴,上面镌刻着一些楚夜从未见过的繁复纹路。
“你是什么人?”
楚夜开口,声音因为缺水与伤痛而变得嘶哑干涩。
那少年显然没料到这里有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哆嗦,脚下一个踉跄,怀里的青铜盒子差点脱手飞出去。
“我…我只是路过的。”
他的声音发颤,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楚夜,尤其是楚夜身上那骇人的血污。
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让他脸色更加苍白。
楚夜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那身破旧的长袍上。
上面同样有血迹,虽然不如自己这般触目惊心,但足以证明这少年也经历了一场凶险。
“路过?”
楚夜发出一声低沉的冷笑,牵动了肩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瞬间拧紧。
“这荒山野岭,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你路过什么?”
少年咬紧了嘴唇,眼神闪烁,抱着盒子的手臂又收紧了几分,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楚夜没有催促,只是用那双冰冷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这种无声的压迫,比任何威胁都更具份量。
终于,少年扛不住了。
“我刚从……从前面那个山洞里出来。”
他声音很低,带着几分不情愿。
“山洞?”
楚夜的眉头皱了起来。
“对,就在那边。”
少年抬起手,朝着自己身后的方向指了指。
“里面……里面有很多奇怪的东西。”
楚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视线穿过层层叠叠的岩石与枯藤。
在山坡一处极为隐蔽的凹陷里,确实有一个被藤蔓和杂草几乎完全遮蔽的洞口。
洞口不大,若非刻意寻找,走过一百次也未必能发现。
“你从里面拿了什么?”
楚夜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个青铜盒子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审视。
少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下意识地将盒子往怀里又藏了藏。
“这是我找到的!”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色厉内荏的强调。
“找到的?”
楚夜的冷笑更甚。
“那里面,还有什么?”
“有…有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块玉片。”
少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眼神躲闪。
“但是里面有机关,我……我差点被射死在里面。”
玉片。
机关。
这两个词,像两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楚夜脑中的混沌。
他身上的疼痛似乎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瓶瓶罐罐,刻着神秘符文的玉片,还有足以致命的机关……
这完全吻合了那些关于修士洞府的传说。
一个能让他拥有那种“法术”般力量的巨大机缘!
“带我去看看。”
楚夜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命令。
“不行!”
少年几乎是尖叫着摇头,脸上血色尽褪。
“里面太危险了,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要再回去了!”
楚夜向前缓缓地、稳定地,踏出了一步。
碎石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他眼中的冰冷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的锋芒。那是饿了三天的孤狼,看到了唯一一只落单羔羊的眼神。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
少年看着楚夜那张沾满干涸血污的脸,看着那双不似人类的眼睛,身体开始无法自控地颤抖。
这个人,明明身受重伤,连站立都显得勉强。
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气息,却比血狼帮最凶悍的刀手还要恐怖。
那是一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才会有的,对生命的绝对漠视。
少年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敢说一个“不”字,下一刻,自己的脖子就会被眼前这只手掐断。
“好……好吧。”
恐惧压倒了一切,少年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用细若蚊蝇的声音,提出了自己最后的条件。
“但是……但是你要保证,不能抢我的东西。”
楚夜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最明确的回答。
他收回目光,转身,径直朝着少年所指的那个洞口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走得异常沉稳,仿佛那足以撕裂身体的伤痛根本不存在。
少年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看着楚夜毫不犹豫的背影,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抱着他的青铜盒子,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很快来到了那个被藤蔓遮掩的洞口前。
藤蔓确实将洞口遮蔽得密不透风。
无数根粗壮的枯藤盘根错节,与岩壁上的苔藓、垂落的杂草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绿网,将洞口的存在感抹除得一干二净。
一股混杂着泥土与腐殖质的阴冷气息,从藤蔓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带着一股被尘封了无数岁月的死寂。
“就是这里。”
少年的声音里还残留着恐惧的余韵。
楚夜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干裂的指尖触碰到粗糙的藤蔓,用力将其拨开。
动作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口,他脸上的肌肉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但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随着藤蔓被拨开,那股阴冷的气息骤然加剧,扑面而来。
洞内是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有火吗?”楚夜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
少年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根被布包裹的火把,布料已经磨损得厉害。
“只……只剩这一根了。”
楚夜接过来,从腰间摸出火石。
“咔!咔嚓!”
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中回响了两次,几点火星溅射而出,点燃了浸过油脂的火把头。
一团微弱的、昏黄的火光挣扎着撕开一小片黑暗,将洞口附近的景象勉强照亮。
洞壁并非天然形成,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上面还刻画着一些早已模糊不清的符文。
那些符文笔画扭曲,似鸟非鸟,似兽非兽,透着一股古老而神秘的意味。
“你是怎么发现这里的?”
楚夜一手举着火把,另一只手扶着冰冷的岩壁,率先迈步走入黑暗。
“我……我本来是在这附近采药。”少年抱着他的青铜盒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不敢离楚夜超过三步,“然后脚下踩空了,掉进一个捕兽的陷阱里,坑不深,我爬出来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了这些藤蔓后面有个洞。”
他说话时,视线总是不自觉地扫向周围的黑暗,仿佛那里随时会扑出什么东西。
通道很狭窄,仅容一人通过。
脚下是潮湿的泥土和碎石,每走一步,都能听到沙沙的回响。
空气里的腐朽气味越来越浓。
大约前行了十几步,眼前的空间豁然开朗。
火把的光芒被驱散,照亮了一个更大的空间。
这是一个约莫十丈见方的石室。
石室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石桌,一个石架,还有……石室正中央的一个蒲团。
蒲团上,端坐着一具披着破烂道袍的白骨。
那具白骨依然保持着盘坐的姿态,头骨微微低垂,空洞的眼眶正对着洞口方向,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闯入者。
“就是他。”
少年的声音尖锐了半分,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我刚进来的时候,差点被他吓得魂都飞了。”
楚夜的目光从那具白骨上扫过,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石桌。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石桌上的东西吸引了。
几个青瓷瓶子静静地立在那里,瓶身落满了厚厚的灰尘。
楚夜伸出手指,在其中一个瓶身上轻轻抹过,露出了下面温润的釉质。
他拿起一个,拔开瓶塞,凑到鼻尖。
没有任何味道。
他轻轻摇晃了一下。
里面传出清脆的、丹药滚动的碰撞声。
“这些你都没动?”楚夜的视线转向少年。
“没,没有!”少年把青铜盒子抱得更紧了,“我就拿了这个盒子,其他的……我不敢碰,总觉得瘆得慌。”
楚夜不置可否,将瓷瓶放回原处。
他的目光移向墙边的石架。
石架上同样积满了灰尘,摆放着几卷已经发黄、腐朽得不成样子的书卷。
楚夜伸手碰了一下,其中一卷书直接化作了飞灰。
显然,岁月已经将它们彻底侵蚀。
在书卷的下面,楚夜看到了一块玉片的残角。
他伸手将它捻起,拂去上面的尘埃。
那是一块破碎的玉简,入手冰凉,质感温润,上面用一种极其细微的刻刀雕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大部分字迹已经模糊,无法辨认。
只有玉简开头的几个字,在火光的映照下,勉强能够看清。
“青云宗弟子陈……”
后面的字,彻底断裂,消失在破碎的边缘。
青云宗。
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记忆深处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曾经听那个醉鬼师父偶尔提起过,那是一个数百年前威名赫赫的修仙宗门,门中弟子皆有通天彻地之能。
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销声匿迹,成为了一个传说。
没想到,在这里,竟然能看到一个青云宗弟子的洞府。
一个真正的修士洞府!
楚夜的心脏,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一下。
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转过头,锐利的目光重新锁定在少年身上。
“你说,这里有机关?”
“对!对!”少年被他看得一个激灵,连忙指向石室深处的一面石壁,“就在那里!我当时就是好奇,摸了一下墙上那个凸起,然后……然后就从墙里射出来好多箭!”
楚夜举着火把,大步走了过去。
那面石壁看起来与别处无异,但凑近了看,就能发现石壁的正中央,有一个清晰的手印状凹陷。
在凹陷下方的地面上,果然散落着十几支锈迹斑斑的短箭。
箭簇虽然已经生锈,但在火光下,依然反射着一点幽冷的寒芒。
楚夜蹲下身,捻起一支,指尖在箭簇上轻轻一划。
一道细微的血痕立刻出现在他指尖。
剧毒早已失效,但锋利依旧。
“你运气不错。”楚夜站起身,声音听不出情绪,“这弩机已经老化,力道和准头都差了太多。否则,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少年缩了缩脖子,后怕的情绪再次涌上脸庞。
楚夜的视线,则死死地盯住了那个手印凹陷。
它并非一个普通的手掌形状。
凹陷的边缘和内部,有着一些极其复杂的纹路,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印记。
这根本不是一个简单的机关开关。
这是一个……凭证。
一个需要用特定方式才能开启的锁。
楚夜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最终,一个大胆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他看了一眼那具盘坐的白骨,又看了看这个手印。
他缓缓抬起自己的右手,覆盖在伤口上的破布渗出暗红的血迹。
他没有犹豫,将自己沾染着血污的手掌,稳稳地按进了那个手印凹陷之中。
不大不小,刚刚好。
在他手掌贴合上去的瞬间——
嗡!
整个石室,不,是整座山体,都开始发出一种低沉的共鸣。
并非剧烈的摇晃,而是一种从山体深处传来的、沉闷的震动。
灰尘从洞顶簌簌落下。
“怎……怎么回事?”少年发出一声惊叫,脸色惨白,几乎要瘫倒在地。
楚夜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开手掌。
他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冰凉的气流正从石壁内部顺着他的手臂,钻入他的身体。
那股气流所过之处,伤口的疼痛似乎都减轻了一丝。
震动持续了数息。
在少年惊恐的注视下,那面印着手印的石壁,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着两边分开。
一个更深、更幽暗的密室,出现在两人面前。
火把昏黄的光芒照射进去,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吞噬了。
因为在密室的中央,散发着另一种光。
那是一种纯净的、不属于凡俗的光。
几颗拳头大小的、通体透明的石头,正静静地躺在一个石台上,散发着柔和而明亮的光晕,将整个密室照得亮如白昼。
这光芒,甚至压过了楚夜手中的火光。
楚夜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那些石头。
这一刻,肩胛骨上传来的剧痛,腹部伤口撕裂的灼热,似乎都在这片光芒中被彻底净化、驱散。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从醉鬼师父口中听来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名字。
灵石!
他终于明白了。
他找到的,远不止一个简单的修士洞府。
这,才是真正的机缘。
一个足以让他摆脱凡俗,踏上另一条通天之路的……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