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夜踏出巷子。晨光熹微,为定北城漫长的街道铺上一层冰冷的霜白。万物寂静,整座城仿佛还未从沉睡中苏醒。
张烈紧跟在后,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跳的鼓点上。
咚。
咚。
咚。
胸腔里的每一次撞击,都让他喉咙发紧,四肢百骸泛起一阵无力的酸麻。他不敢靠得太近。前方那个背影,明明还是楚兄的模样,却散发着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威压。
那不再是一个人的气息。那是一座山,一片海,是一柄刚刚斩落了神祇头颅,锋刃上还滴淌着灼热神血的凶兵。影子被晨光拉得很长,在青石板路上随着楚夜的步伐沉稳地摆动。那道影子,仿佛都有了生命,带着一种君临天下的威严。
周遭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
张烈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不是走在定北城的街道上,而是行走在某个上古神魔的领域之内,每一步都可能触怒神威,被碾为齑粉。他必须开口说点什么。再这样沉默下去,他感觉自己的精神会先一步被这无形的压力碾碎。他吞咽了一下,干涸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粗粝的摩擦声。
“楚兄……”声音出口,微弱,沙哑,带着他自己都能听见的颤抖。
“我们……我们这是要去哪?”
楚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他的声音传来,平淡,沉稳,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质感,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张烈的耳膜上。
“找个地方安身。”
安身?
张烈的大脑又一次停滞。
以楚兄刚才展现出的那神迹般的力量,还需要“找”个地方安身?整个定北城,不,甚至整个北境,哪里去不得?
他想问,可那四个字里蕴含的分量,却死死堵住了他的嘴,将他所有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全部压了回去。
那不是商量,也不是解释。
那是一个决定。一个不容置疑,不容揣测的决定。
张烈闭上了嘴,将翻涌的念头强行按回心底,只剩下本能的跟从。两人沿着青石板路,一路向北。街道越来越偏,两侧的建筑也从高门大院,变成了低矮的民居和早已关停的作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与腐朽混合的气味。
楚夜的目光在街道两侧缓缓扫过。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观看。那目光仿佛拥有实质,所过之处,无论是斑驳的墙壁还是紧闭的门扉,一切事物的细节都被他尽收眼底,分解,剖析。
他在寻找。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由那块玉佩引导的呼应,正在变得越来越清晰。
就在这个方向。
就在这片区域。
张烈不敢去看楚夜的眼睛,那偶尔闪过的精光,会刺得他双目生疼,心神摇曳。
终于。
楚夜在一处门楣斑驳的院落前,停下了脚步。那步伐的停止,毫无征兆,让紧跟其后的张烈险些一头撞上去。
他猛地刹住身形,抬头看去。
这是一座看起来荒废了许久的四合院。朱红色的大门饱经风霜,油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底下木材干裂的纹路。门上那对衔着门环的兽首,其中一只的铜环已经不翼而飞,另一只也锈迹斑斑,挂着几缕蛛网。院门旁,斜斜地挂着一块蒙尘的木制招牌。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被岁月侵蚀得只剩下淡淡的轮廓。张烈眯起眼睛,勉强辨认出三个字。
振武馆。
字迹的刻痕很深,依稀能看出当年落笔时的苍劲与霸道。可现在,这块招牌,这座武馆,都只剩下落魄与萧条。
张烈的心中,迷茫与困惑已经积攒到了顶点。
这里?
楚兄费尽周折,要找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一个连门环都凑不齐的破落武馆?
楚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到门前,抬手,用指节在那扇布满裂纹的门板上轻轻叩击。
笃。
笃。
笃。
三声敲门声,不轻不重,在寂静的晨光里却传出很远。
院内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就在张烈以为里面根本没有人的时候,一阵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是一个人的脚步声。张烈的心头一跳,他能清晰地分辨出,那是一种极为沉稳的脚步,和另一种……拖沓、虚浮的脚步声。
吱呀——
锁链摩擦的声响过后,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一道缝隙。一张脸从门缝后探了出来。
那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子,身材精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他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袍,腰间随意系着一根粗糙的麻绳,整个人透着一股穷困潦倒的气息。
但他的眼睛,却与他全身的颓唐截然相反。那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瞳孔漆黑,深邃,仿佛藏着两口幽深的古井。当他的目光扫过来时,张烈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男子的视线在张烈身上一扫而过,随即落在了楚夜的身上,眼神中透出明显的意外。
“两位是?”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久未说话的喉咙里挤出的声响,但字字清晰,带着一股沉淀下来的威严。
楚夜对着他微微拱手,姿态放得很低。
“在下楚夜,这位是张烈。”
“听闻贵馆乃是定北城武学圣地,特来求教。”他的话语恭敬,谦和。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份深不可测的光芒,让这番恭敬的言辞显得无比诡异。
中年男子的视线,如同两根无形的探针,在楚夜的身上来回审视。他似乎想要看穿楚夜的皮囊,看穿他的骨骼,看穿他灵魂的本质。片刻后,他嘴角扯出一个弧度,似笑非笑。
“武学圣地?”他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声音里的自嘲与苦涩毫不掩饰。“公子怕是找错了地方,也听错了传闻。”
“我这振武馆,早就不是什么圣地了。如今,不过是个勉强糊口的栖身之所罢了。”
楚夜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份恭敬的姿态也维持得天衣无缝。
“馆主过谦了。”
“能在定北城屹立至今,必有过人之处。”他顿了顿,说出了让张烈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的话。
“在下诚心求学,愿入馆做些杂务,不求真传,只求能学到一招半式防身之技。”
中年男子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他眼中的意外,变成了浓重的惊疑。
做杂役?
他重新打量着楚夜,这一次,目光变得锐利了数倍。眼前这个年轻人,气质太特殊了。一身普通的衣衫,却掩盖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尊贵与凌厉。特别是那双眼睛。平静,幽深,仿佛一片能吞噬万物的深渊。这样的人,会主动要求来一个破落武馆当杂役?这番话,比“武学圣地”那句吹捧,更加荒谬,更加不可思议。
“做杂役?”中年男子沉吟着,眼神中的审视与戒备几乎化为实质。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张烈都开始怀疑他会不会直接关门。
“我这里条件简陋,粗茶淡饭,怕是会委屈了公子。”
楚夜缓缓摇头,声音依旧平稳。
“能有个栖身之地,已是万分感激。”
张烈在一旁,已经彻底放弃了思考。他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这一切。拥有神魔之威的楚兄,为什么要用如此卑微的姿态,进入这样一个连乞丐都未必看得上的地方?
他想不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紧嘴巴,当一个不存在的影子。
中年男子的目光在楚夜和张烈之间来回移动,最终,还是定格在了楚夜的脸上。他似乎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最终,他眼中的锐利缓缓收敛,化为一种深沉的平静。
“也罢。”他吐出两个字,将门完全打开。“我这里,确实缺些打理杂物的人手。”
他侧过身,让出通道。
“我姓柳,柳青山,是这振武馆的馆主。你们若是不嫌弃,就先进来吧。”
楚夜再次拱手,动作从容不迫。“多谢柳馆主收留。”
柳青山推开院门,示意两人进入。
吱呀——
那扇承载着岁月风霜的厚重木门被彻底推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门轴转动的声音,在死寂的振武馆内,显得格外刺耳。柳青山侧过身,干瘦的身体让出一条通道,一股混杂着尘土、汗水与草药味的沉闷空气扑面而来。
“进来吧。”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在门缝后时少了几分戒备,多了几分认命般的疲惫。
楚夜没有丝毫犹豫,迈步踏入了门槛。张烈紧随其后,脚步踏上院内青石的瞬间,感觉自己像是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与外面定北城的喧嚣不同,这院子里安静得可怕。院落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地面由一块块大小不一的青石板铺成,石板的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青苔,诉说着此地的荒废与少人问津。
正中央的空地,显然就是练功场。场边散乱地摆放着几件木制器械。一根磨得光滑发亮的木人桩,手臂的接口处已经松动;几个石锁,表面布满了磕碰的痕迹,静静地躺在角落,像被遗忘的墓碑。东边的厢房门窗紧闭,透不出一丝光亮。西边的杂物间更是破败,半扇门斜斜地挂着,风一吹就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
唯有正对大门的主屋,看起来还算齐整。
“平日的杂务不多。”柳青山领着他们走向院子中央,脚步不快,声音也平淡无波,像是在背诵一段烂熟于心的说辞。
“扫院子,给器械上油,劈柴,挑水。”他随手指了指墙角的水缸和柴堆。
“至于武学……”柳青山顿住了脚步,转过身,那双深井般的眼睛重新落在楚夜身上。
“我会看你们的表现。”
“表现好,就教你们几手庄稼把式,不至于被人欺负。”他的话语里,听不出任何期待,也听不出任何鼓励。那是一种彻底的,对现实妥协后的麻木。
楚夜微微颔首,脸上那份恭敬的表情没有丝毫动摇。“全凭馆主安排。”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仿佛来这里劈柴挑水,本就是他此行的目的。
张烈站在楚夜身后,胸口一阵发堵。他的拳头在袖中攥紧,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震撼过后,是更深的困惑与不解。
楚兄是什么人?
是能引动天地之威,谈笑间令风云变色的存在。这样的人物,为何要对一个落魄潦倒的武馆馆主如此恭顺?为何要忍受这种近乎羞辱的安排?
他想不通,大脑像一团被揉乱的麻线。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楚兄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自己看不透,是因为自己的境界还差得太远。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信任。无条件的信任。
“对了,我这里还有几个不成器的弟子。”柳青山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闪过一抹难以掩饰的无奈与厌烦。
“待会儿你们就能见到。”
“希望你们……”他的话还没说完。
“砰!”
一声巨响,东厢房的门被人从里面一脚踹开。木门撞在墙上,震落一片灰尘。紧接着,一阵嚣杂的脚步声和肆无忌惮的笑骂声传了出来。
三个身影从昏暗的房间里晃了出来。
为首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身材异常魁梧,一身粗布短打被肌肉撑得鼓鼓囊囊。他剃着光头,一道狰狞的伤疤从左边眉角一直延伸到耳后,让他本就凶悍的面相更添了几分煞气。他的目光像两把钝刀,在楚夜和张烈身上来回刮过,最后停留在他们干净的衣衫上,眼神中的不屑与敌意毫不掩饰。
“师父。”那青年开口了,声音洪亮,带着一股蛮横的劲头。
“哪儿来的两个小白脸?看着也不像是能吃苦的货色。”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
“新来的?”
柳青山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脸上的疲惫化为了愠怒。“赵虎!”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注意你的言辞!”
“这是楚夜,这位是张烈。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师兄弟。”被称作赵虎的青年撇了撇嘴,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显然对柳青山的呵斥毫不在意。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一个瘦高如竹竿,一个矮壮如冬瓜,此刻都抱着手臂,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楚夜的视线平静地从三人身上扫过。他的目光没有焦点,没有情绪,空洞得如同深渊。他看着赵虎,就像看着院角的一块石头,一棵枯草。没有轻视,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关注。正是这种彻底的无视,让赵虎心中莫名地窜起一股无名火。
他习惯了别人畏惧或憎恨的眼神,却从未被人如此“看待”过。那感觉,比任何直接的挑衅都更让他难受。
“师兄弟?”赵虎嗤笑一声,声音更大了几分,故意要让整个院子都听见。
“师父,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我们哥几个,跟着您流血流汗练了这么多年,凭什么两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家伙,一来就能跟我们平起平坐?”他的语气充满了质疑与不满。
“想当师兄弟,可以啊。”赵虎向前踏出一步,脚下的青石板发出一声闷响。他扭了扭粗壮的脖子,骨节发出一连串爆豆般的脆响。“先跟师兄我走两招,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资格!”
柳青山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变得铁青。
“赵虎!你放肆!”
然而,没等柳青山发作,一个平淡的声音却先响了起来。
“无妨。”楚夜淡淡一笑,那笑容很浅,只在嘴角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赵师兄想要切磋,我自然奉陪。”
他的语气轻松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赵虎脸上的狞笑僵住了。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停止了嬉笑,面面相觑。他们都愣住了。
剧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按照赵虎的设想,这个看起来文弱的“小白脸”在自己的威吓下,要么会惊慌失措地向师父求助,要么会找各种借口推脱。无论哪一种,他都能顺理成章地极尽嘲讽,把对方的脸面踩在脚下,确立自己在这武馆里不可动摇的地位。
可他万万没想到,对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干脆到,让他感觉自己蓄满力气的一拳,狠狠地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好!”短暂的错愕后,赵虎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他感觉自己受到了戏耍。
“好得很!”
“既然楚师弟这么爽快,那师弟我,可就不客气了!”他双拳互击,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浑身的筋骨都在这一刻贲张起来,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凶兽般的气息。
柳青山看着这一幕,嘴唇动了动,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悠长的叹息。他知道,这场比试已经无法阻止。赵虎的性子他最清楚,一旦被激起,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只希望,这个叫楚夜的年轻人,不要被打得太惨。
院中的气氛,在这一刻绷紧到了极点。风似乎停了,连西厢房那扇破门都不再晃动。
张烈站在一旁,呼吸都不自觉地放缓了。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半是担忧,一半却是压抑不住的期待。他想亲眼看看,楚兄会如何应对这种局面。
楚夜缓缓迈步,走向练功场的中央。他的步履不快不慢,每一步的距离都分毫不差,落地无声。他就那么走到了赵虎的面前,站定。没有拉开架势,没有运气提神。双手自然下垂,身体放松,眼神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不是来比武,而是来欣赏院中的风景。
就是这种姿态。这种看似浑身都是破绽,松懈到极致的姿态。却让一旁原本已经不抱希望的柳青山,瞳孔骤然收缩。
他的视线,死死地钉在楚夜的身上。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在赵虎等人看来,这是毫无防备的找死行为。可在柳青山这位浸淫武学数十年的馆主眼中,这幅景象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不是松懈。那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境界。周身无一处紧绷,便无一处是弱点。气息内敛,与天地仿佛融为一体,便无迹可寻。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不,比那更高明。
是静如深渊,动如雷霆!
这个年轻人,绝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