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
厚重的门板只卸下一半,巷子里的天光挣扎着挤进来,随即被一排排顶到屋顶的药柜吞噬。
光线碎裂,消散。最后只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一块无力的、惨白的光斑。空气是凝固的上百种药材的苦涩气味,混杂着木料腐朽的霉味,拧成一股绳,粗暴地钻入鼻腔。那股味道浓得化不开,堵在喉咙口,让每一次呼吸都成为一种负担。
吱呀——
一声轻微的木头摩擦声,从柜台后方的阴影深处传来。那里有一个人影,佝偻着,几乎与黑暗融为了一体。直到他动了动,才从背景中剥离出来。
那是个老人。花白的头发油腻地结成一缕一缕,紧贴在干瘪焦黄的头皮上。他正埋着头,双手握着一尊沉重的铜制药碾,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回碾压着碾槽里一截黑褐色的干瘪根茎。药碾与碾槽的黄铜在摩擦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在这片死寂里,这声音被无限放大,刮擦着人的耳膜。
楚夜的脚步声很轻。落地的声音,甚至被药碾的噪音所覆盖。
但他还是惊动了那个老人。
“嘎吱——”刺耳的摩擦声戛然而止。老人的动作停顿下来。他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那颗深埋在胸前的头颅。一对浑浊的眼球在昏暗中迟滞地转动,瞳孔搜寻着光亮处的活物,最终,死死地锁定了站在柜台前的楚夜。
就在视线交汇的那个瞬间。他那双浑浊的眼底,有某种东西亮了一下。
那不是普通商贩见到客人时的精明,也不是市井小民的警惕。
那是一种光。一种属于饥饿的野兽,在审视猎物时,才会亮起的光。
“掌柜,买药。”楚夜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融不进这间药铺的阴沉,也未被其影响。
“定北城里,没见过你这张脸。”老人的声音干涩得吓人,喉咙里像是卡着两块粗粝的砂石,每一个字都伴随着摩擦的杂音。
“来我回春堂的,可不只是为了买药那么简单。”
楚夜没有回应这句话。他只是抬起手,从怀中抽出一张纸。
银票。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将那张银票平摊在满是陈年药渍的柜面上。纸张落下,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二十两。
对于任何一家开在偏僻巷子里的药铺,这都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老人那双浑浊的眼球,瞬间就被点亮了。瞳孔里那抹贪婪的光几乎要溢出眼眶,他干枯的手指从柜台下伸出,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不知名的药泥。他的指尖,轻轻地,带着一丝颤抖,抚摸着银票柔韧的边缘。
“懂规矩。”老人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含混不清的咕哝。他的视线,却依旧胶着在那张银票上,片刻都舍不得移开。
“但在定北城,只懂这个规矩,还不够。”楚夜压在银票上的手指,并未抬起。他食指发力,将那张银票,缓缓向前推了寸许。
就是这个简单的动作,让老人的呼吸都停顿了一瞬。
“天麻、当归、何首乌,各二两。”楚夜报出三个最寻常不过的药名。
老人咧开嘴,露出一口被药汁和烟油熏得焦黄发黑的牙齿。他无声地笑了。那笑容,让他布满皱纹的脸,扭曲成了一张诡异的面具。他终于收回了目光,干瘦的手掌一把抓起那张银票,像是抓住了什么稀世珍宝。他将银票举起,凑到眼前,对着门口那片惨白的光,仔仔细细地看了半天,确认了上面的印鉴和水印。然后,才珍而重之地,将其一层层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地方。
“等着。”他吐出两个字,转过身去。
他佝偻的背影在身后那一排排贴着泛黄标签的药柜里穿行,拉开一个个抽屉,翻找起来。他的动作,比刚才研磨药材时,要利索得多。
药铺门口。
张烈后背死死倚着冰冷的门框,额角渗出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鬓角的头发。他不敢去看那个浑身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老人。他甚至不敢将视线在那些密密麻麻、如同棺材格子一样的药柜上停留太久。兵器铺里那股甜腻的血腥味,还顽固地附着在他的鼻粘膜上。无论他如何用力呼吸,吸入的都只是回春堂里苦涩的药味,却丝毫无法冲淡那份记忆里的血腥。
那个护卫倒地时的闷响。
骨骼被硬生生砸碎的脆音。
温热的、粘稠的血液,溅上他鞋面的触感。
这些画面,这些声音,这些触感,在他脑海中反复冲刷,让他的心脏一阵阵地抽紧,几乎要从胸腔里挣脱出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抖。不是轻微的颤抖。是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哆嗦。他只能死死攥紧拳头,用指甲刺痛掌心,才能勉强维持站立的姿态。
很快。老人回来了。他将三个用粗糙草纸包好的药包,“砰”地一声放在柜台上。
“拿好。”
楚夜伸出两指,夹起其中一个药包。指尖在纸包上轻轻一触,掂了掂。
分量无误。
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张烈浑身一个激灵,像是被从噩梦中惊醒。他立刻迈开脚步,紧紧跟在楚夜身后,逃也似地离开了那间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压抑的药铺。
两人没有走上主街。
楚夜的身影,像一滴墨,融进了定北城里最深沉的黑暗中。他领着张烈,钻进另一条更加幽深、狭窄的巷子。两侧的墙壁高耸,冰冷,带着陈年累月的湿痕,向上无限延伸,贪婪地吞噬着天空与光线,只在最顶端留下一道惨白、狭长的裂口。地面的青石板常年不见阳光,缝隙里,暗绿色的苔藓顽固地滋生,散发出潮湿、腐败的霉味,混杂着死水的腥气,钻入鼻腔,黏在喉咙里,让人作呕。空气是凝滞的,沉重的,压在人的皮肤上,带着刺骨的阴冷。
巷子尽头是一堵死墙。一堵冰冷、绝望的墙,断绝了所有的去路。
这里是定北城里,连乞丐和野狗都不会踏足的死地。
楚夜在这里停下了脚步。他的背影,在这一线天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孤峭、挺拔。
张烈的心脏,随着楚夜的停步,骤然收缩。他看着楚夜的背,看着他身后那堵象征着绝路的死墙,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干燥的沙土,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粗粝的刮擦感。
“楚……楚兄……”他的声音干涩,发颤,几乎不成调。“你真的要在这里……”
在这里做什么?他的大脑一片混乱。疗伤?还是修炼某种秘法?
在这种前无通路,后无援兵的死巷里,简直就是自陷绝境。任何一个武者,都不会选择在这样的地方调息运气。这完全违背了常理。
万一被人堵在巷口……
那便是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张烈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后心窜起一股凉气,每一根汗毛都倒竖起来。逃跑的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死死摁了回去。
他不敢逃。
他甚至不敢将这个念头表露分毫。
因为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身前这个少年的危险程度,远超巷口可能出现的任何敌人。
“闭嘴。”楚夜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也不见起伏。那两个字,却具备一种近乎实质的穿透力,瞬间击穿了张烈的耳膜,掐灭了他所有未曾出口的惊疑与恐惧。
张烈下意识地闭紧了嘴巴。牙关死死咬合,连呼吸都在瞬间停滞。
他看到,楚夜从怀中掏出了那块玉佩。玉佩温润,泛着一层内敛的光华。它一出现,巷子里那股阴冷腐朽的霉味,似乎都被冲淡了些许,空气中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清冽的气息。
楚夜没有理会身后的张烈。他盘腿坐下,后背倚着那面冰冷的死墙。这个姿势,将他所有的要害都暴露了出来。他将三个用粗糙草纸包好的药包,一一摊开在身前。
天麻的清香。
当归的浓郁。
何首乌特有的土腥。
三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在凝滞的空气中交织,泾渭分明,却又诡异地融合。
然后,他握紧了玉佩。双眼,缓缓闭合。就在他眼帘垂落的一瞬间,楚夜整个人的气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他不再是一个冷漠的少年。他的呼吸、心跳、乃至皮肉骨骼的存在感,都在这一刻被抹去。他化作了一块岩石,一道阴影,一片青苔,彻底融入了这条死寂的巷子。如果不是亲眼看着他坐下,张烈甚至会怀疑眼前空无一物。
一种玄奥、古朴的气息,开始以楚夜的身体为中心,缓缓流转。
张烈瞪大了眼睛。他甚至忘记了呼吸,心脏的跳动被压制到最低。他死死盯着楚夜,不敢错过任何一个细节,生怕自己的任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惊扰到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时间,在这条被世界遗忘的巷子里,失去了意义。
或许是一炷香。
或许只是几个呼吸。
一层微弱的青光,毫无征兆地从楚夜的体表渗透出来。那光芒很柔和,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磅礴的生命力。他掌心中的玉佩,开始轻微地颤动。
嗡——
一声极细微的嗡鸣,从玉佩中传出。
那声音不像是金属或者玉石的震动,更像是一种沉睡了千百年的古老生物,在此刻发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声吐息。
摊开在楚夜面前的三种药材,出现了惊人的一幕。它们的色泽,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枯黄、黯淡。它们的形态,正在迅速地干枯、萎缩。一缕缕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药性精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药材中强行抽离。
天麻的药性,化作一道清澈透明的气流。
当归的药性,凝成一股醇厚赤黄的烟岚。
何首乌的药性,则聚为一团深沉的土褐色光晕。
三道不同颜色的气流,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在空中盘旋、交汇,最终化作一道三色螺旋的气柱,被楚夜缓缓吸入鼻息之中。清凉的溪流,瞬间涌入他的经脉。那是天麻的药性。
它精准地冲向那些因为强行催动力量而阻塞、刺痛的穴位。原本坚如磐石的淤塞,在这股清凉的冲刷下,开始松动、瓦解。
楚夜的眉头,极轻微地皱了一下。那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极致的专注。他正以一种钢铁般的意志,引导着这股新生的力量,在他体内那张复杂无比的经脉路线图上,一寸寸地开拓,一寸寸地冲刷。
玉佩的颤动越来越剧烈。那嗡鸣声也从最初的细不可闻,变得清晰可辨。
嗡……嗡……嗡……
低沉的共鸣声,在狭窄的巷子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张烈的瞳孔,已经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他看到了什么?
楚夜的身体,正在发光!那层青光越来越盛,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那不是武者内劲外放时那种刚猛或凌厉的光芒。那是一种……更加本源,更加纯粹的光。是草木破土、万物复苏的生机之光!
张烈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所有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
这是什么功法?
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神异的功法!
突然!
楚夜睁开了双眼。
巷子里所有的光线,那一线惨白的天光,那一层磅礴的青光,仿佛都在这一刻被他的双眼吞噬殆尽。他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凝若实质的精光!那道光,比在兵器铺斩杀护卫时,更加锐利,更加深邃,更加迫人!巷子里的空气,都因为这一眼而出现了一丝肉眼可见的扭曲。
“感应到了。”楚夜站起身。他身上那层浩瀚的青光,如潮水般缓缓收敛入体。他整个人的气质,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说之前的他是一柄藏在鞘中的绝世利剑,锋芒内敛。那么现在的他,就是一柄已经出鞘,饮过神魔之血,带着无上凶威与尊贵的神兵。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压迫感。
他随手拂去地面上那些已经化为齑粉的药材残渣,动作从容,优雅得如同在拂去一件艺术品上的微尘。
张烈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什……什么……感应?”
楚夜没有回答他。他只是抬起头,目光越过高耸的墙壁,望向定北城的正北方。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幽深,仿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屋檐与街道,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看到了极远之处的某个存在。
在那里。
有什么东西,正在召唤他。那是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源自灵魂本源的共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掌心中那块已经恢复平静的玉佩,正在与那个遥远的方向,发生着一种恒定的、不可切断的呼应。
玉佩的力量,正在觉醒。而他,也借助这股觉醒的东风,让自己的修为,完成了一次质的飞跃。
“走,该回去了。”楚夜将玉佩重新贴身收好,那股温润的触感,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迈开大步,向巷口走去。脚步声沉稳,有力。每一步落下,都让张烈的心脏随之重重一跳。张烈愣在原地,大脑依旧处于宕机状态。直到楚夜的身影快要消失在巷口,他才浑身一个激灵,从那巨大的震撼中惊醒过来,连滚带爬地匆忙跟上。
他心中的疑问,此刻已经多到快要从脑子里溢出来,将他的理智撑爆。楚兄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那块能吞噬药性、引动天地异象的玉佩,到底是什么等级的宝物?刚才那神迹一般的景象,又是什么功法?
“回去”……他们又要回到哪里去?
无数个问题,像无数条毒蛇,在他的心头盘旋、撕咬。但他一个字也不敢问。他只是本能地察觉到,自己刚刚窥见了一个天大的秘密。这个秘密,足以让他粉身碎骨一万次。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忘记自己看到的一切,把嘴巴缝死,把脑袋放空。
因为他知道,现在,不是提问的时候。
或许,永远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