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并非明亮,而是一种稀薄的、灰蒙蒙的冷光,穿透窗纸,将房间里的事物染上一层死寂的颜色。
楚夜已经穿戴整齐。每一处衣角都抚平,每一个扣子都系得一丝不苟。房间里的一切都已归于原位,被褥叠成了方块,桌椅摆放得与昨日无二。仿佛昨夜那场关于“空白”的对话,连同那个灌满烈酒的葫芦,都只是未曾发生过的幻觉。他腰间的皮鞘里,那把被磨得锋锐无匹的匕首安静地躺着,收敛了所有的寒意。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力道带着几分不耐。张烈打着哈欠,身子倚着门框,浓重的酒气混杂着宿醉的酸腐味扑面而来。他眼眶深陷,布满了血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被掏空了的疲惫。他看到房间里站得笔直的楚夜,动作停滞了一瞬。
“这么早?”他的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
楚夜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视线从张烈身上掠过,没有丝毫停留,径直从他身边走了出去。那擦身而过的瞬间,张烈甚至能感觉到一股冰冷的、不带任何情绪的气流。
他下了楼。
客栈大堂里,空气浑浊。老板趴在柜台上,脑袋一点一点,昏昏欲睡,手中的算盘珠子久久没有拨动。
楚夜将几枚铜钱放在柜台上。
叮、叮、叮。
清脆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突兀,惊醒了打盹的老板。他猛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只来得及捕捉到一个消失在门外晨曦微光里的背影。那个背影,孤绝,挺直。
张烈重重地揉着发痛的太阳穴,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咒骂,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上了通往定北城的官道。脚下的黄土路越走越坚实,越走越宽阔。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
有推着独轮车的商贩,车轮在地面压出深深的辙痕,每一次转动都伴随着沉重的呻吟。他们脸上混杂着对前路货利的期盼和对沿途风险的警惕。有三五成群的江湖客,背着行囊,腰悬兵刃,面带风霜之色,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人。
但更多的,是朝着南方去的,逃难的流民。他们的队伍漫长而无声。
衣衫褴褛已经不足以形容,那更像是一条条破布挂在骨瘦如柴的身体上。每个人的脸上都覆盖着一层灰败的、麻木的死气。
一个妇人怀里抱着一个不再哭闹的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南方。
一个老者拄着一根树枝,每走一步都像是在和死神角力。
空气中,飘散着绝望、汗水和久未清洗的身体混合成的、令人作呕的气息。
张烈看着这幅景象,紧锁的眉头就没松开过,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北边的仗,打得越来越凶了。”
楚夜的目光没有在那些挣扎求生的人身上停留哪怕一秒。他的视线,被一支迎面而来的军队吸引。那是一支押运粮草的队伍。
士兵们甲胄鲜明,肩上的长枪枪头在晨光下反射出雪亮的寒芒。他们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踏在同一个节奏上,发出整齐划一的闷响。大地在他们的脚步下微微震颤。他们的眼神,和那些流民一样,麻木。
只是,流民的麻木是空洞的,是被抽干了所有希望的死寂。而这些士兵的麻木之下,深埋着的是见惯了生死的凶悍,是随时可以将人命碾碎的冷酷。
他们是两件不同的工具,作用不同,但本质相同。
楚夜的瞳孔深处,没有任何波澜。
又走了约莫两个时辰。
地平线的尽头,一个巨大、压抑的黑色轮廓缓缓浮现,并且在视野中不断扩大,最终占据了整个前方。
那是一座城。
一座如同远古凶兽匍匐在大地上的雄城。
城墙完全由巨大的黑色岩石垒砌而成,高得几乎要将天空捅出一个窟窿。墙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痕迹,那是无数刀剑劈砍、箭矢撞击、投石机轰砸后留下的永久伤疤。无数面黑底金纹的旗帜在城头狂风中舒展、卷曲,发出沉闷而有力的扑簌声,像是巨兽的呼吸。
定北城。
北境的门户,帝国的獠牙。
城门口,等待进城的人排成了几条长龙。穿着制式铠甲的士兵面无表情地挨个盘查,动作粗暴,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的审视。任何一点迟疑,任何一句反问,换来的都是裹着风声的鞭笞。清脆的皮肉爆裂声时不时响起,伴随着压抑的痛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尘土和恐惧混合而成的紧张气息。
轮到楚夜和张烈。
一名士兵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荡,最后停留在他们腰间的兵器上,眼神里透出一丝贪婪。
“进城费,一人一百文。”士兵的声音平板,不带任何感情,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天经地义的事实。张烈没有多言,从怀里掏出两串沉甸甸的铜钱,递了过去。
士兵一把抓过,在手心掂了掂分量,嘴角撇出一丝轻蔑的弧度,随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们被允许进入了。
穿过幽深而厚重的城门洞,外界的光线和声音仿佛被瞬间隔绝,又在踏出洞口的刹那,猛地灌入耳中。
喧嚣。
震耳欲聋的喧嚣。
街道宽阔得足以容纳八辆马车并行。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酒楼的旗幡,茶馆的招牌,当铺和钱庄厚重的门脸,应有尽有。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商大腹便便,身边簇拥着护卫。佩戴名贵刀剑的武者昂首阔步,眼神睥睨。更多的是行色匆匆的普通百姓,低着头,尽量不与任何人发生视线接触。
繁华之下,是无处不在的压抑。
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巡逻兵,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从街上走过。他们所到之处,人群便如同被热刀切开的牛油,纷纷向两侧避让,瞬间空出一条道路。墙壁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通缉令,上面的人头画像栩栩如生,眼神凶恶,下面标注的赏金数字一个比一个惊人。
楚夜的视线从那些画像上一一扫过,像是在记忆一张张面孔。
他的脚步,毫无征兆地停在了一家武馆门前。
“龙威武馆”。
牌匾上三个大字龙飞凤舞,笔锋凌厉,透着一股霸道的气势。武馆内,传来阵阵呼喝之声,还有兵器碰撞的铿锵之音,充满了力量感。几个穿着统一劲装的年轻弟子,正双臂抱胸,站在门口,下巴微抬,用一种审视的、倨傲的目光打量着来往的路人。
“这里是定北城最大的武馆,馆主据说是一位二品高手,在军中都挂着职。”张烈压低声音在一旁解释道。
楚夜的目光没有在那些弟子身上停留。他转向了街道的另一侧。那里是一片更为混乱,也更为热闹的区域。
坊市。
一个专门为武者、为杀戮和生存开设的市场。兵器铺的伙计,正光着膀子,用尽全身力气吆喝着新到的一批百炼钢刀。
丹药店的门口,排着长长的队伍,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焦急或期盼的神色。甚至还有一些简陋的地摊,上面摆放着各种来历不明的功法秘籍,封皮泛黄,边角破损,旁边还散落着一些沾着泥土的古旧物件。
楚夜迈开步子,径直朝着坊市走去。张烈立刻跟上。
两人走进了一家坊市里规模最大的兵器铺。一进门,森然的寒气便扑面而来。墙壁上挂满了刀枪剑戟,架子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奇门兵器,每一件都在灯火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楚夜的目光,最终落在一排专门陈列匕首的乌木架上。他伸出手,拿起其中一把。
匕首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造型古朴简洁。但它的刃口,却泛着一丝幽幽的、令人心悸的蓝光。
“这位客官好眼力。”一个留着山羊胡的掌柜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这可是‘淬毒坊’新出的‘幽影’,用北地寒铁掺了毒砂矿锻打七十二天而成,吹毛断发,刃上的毒,见血封喉。”
楚夜的手指,轻轻从刀刃上抚过。动作轻柔,仿佛在触摸情人的肌肤。一道细微的血痕,瞬间出现在他的指尖。一滴血珠,殷红,饱满,慢慢沁出。
他像是毫无察觉,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滴血珠。
“多少钱?”
“承惠,三百两白银。”掌柜的笑容更盛了,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张烈在旁边倒抽一口凉气,声音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三百两白银,足够一个普通的三口之家,在城外的小镇上富足地生活好几年了。
楚夜将匕首放回了原处。动作平稳,没有一丝留恋。
“太贵。”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掌柜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立刻又恢复了过来,只是热情里多了几分敷衍。
“客官,一分钱一分货,这‘幽影’……”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嚣张至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如同惊雷般在铺子里炸响。
“掌柜的,把你们这最好的剑拿出来,本少爷要了!”
一个身穿华贵锦袍的年轻公子,身后跟着两名气息彪悍的护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他下巴抬得极高,视线在铺子里环绕一圈,每一寸目光都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仿佛这家兵器铺里的所有东西,包括人,都是污了他眼睛的垃圾。
山羊胡掌柜脸上因楚夜而僵硬的笑容,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瞬间融化。那是一种更夸张、更热切、近乎谄媚的弧度。
“哎哟,原来是李少爷,您可是稀客,快请进,快请进!”他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腰弯成了一张弓,脸上每一条褶皱里都写满了“恭敬”二字。
李少爷却连一个正眼都没给他,他嫌恶地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苍蝇。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挡住他去路的楚夜和张烈身上。
眉头,狠狠地拧成一个疙瘩。
“两个穷酸,滚开,别挡本少爷的路。”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命令的意味,理所当然,不容置喙。
张烈的脸颊瞬间充血,热气直冲头顶。这是一种赤裸裸的羞辱。他攥紧了拳头,胸口起伏,下意识地就想拉着楚夜退到一旁,息事宁人。
然而,他身边的楚夜,却纹丝未动。
如渊峙,如岳临。
楚夜的目光甚至没有丝毫偏移,依旧停留在兵器架上,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那些冰冷的钢铁更有趣的东西。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加刺眼。
李少爷脸上的倨傲凝固了。
他是什么身份?定北城卫军副统领的独子!在这定北城,谁敢不给他李文博面子?被一个穿着寒酸的无名小卒如此轻慢,让他感觉自己被当众抽了一记耳光。
倨傲,瞬间转为暴虐的恼怒。
“你他妈聋了?”
他身后的两名护卫,立刻上前一步。
“锵!”刀柄与刀鞘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两人手掌已经紧紧按在刀柄上,凶悍而血腥的气息毫不掩饰地压了过来,目标直指楚夜。
店铺里的空气,骤然收紧。
几个原本在看兵器的武者,立刻悄无声息地向后退去,远远地避开,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神情。
山羊胡掌柜的额头,一层细密的冷汗瞬间渗出,他想开口劝解,可一边是背景通天的李少爷,另一边是看不透深浅的怪人,嘴巴张了几次,一个字都不敢说。
张烈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都变得困难。那两名护卫身上散发出的,是真正见过血的煞气,压得他双腿都有些发软。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楚夜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地,转过身。他没有看那两个已经蓄势待发的护卫,那两把半出鞘的长刀在他眼中,与木架上的商品并无区别。他的视线,越过护卫的肩膀,直接对上了李少爷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你的嘴,很臭。”声音很平静,没有波澜,没有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但这五个字,却比最恶毒的咒骂更具杀伤力。
李少爷勃然大怒,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找死!”他尖声咆哮。“给本少爷废了他!”
其中一名护卫狞笑一声,肌肉贲张,腰腹发力。腰间的长刀,瞬间出鞘半寸。一抹森然的寒光,在铺内灯火下乍现。
然而,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一道更快的残影掠过。没有人看清楚夜是如何动作的。他仿佛只是从原地消失,又在原地出现。
那个狞笑的护卫,脸上的表情彻底僵住。他的瞳孔,在瞬间收缩成一个最危险的针尖。他的喉咙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线。很细,很浅。下一刻,血线猛然扩大,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狂喷而出。
“呃……嗬……”他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脖子,指缝间溢出的鲜血却更加汹涌。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楚夜,眼神里充满了惊骇与不解,然后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砰!”沉重的身体砸在地上,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温热的血,混着一股铁锈味,迅速在地面上蔓延开来。
时间,在这一刻停滞了。
另一个护卫的刀才刚刚拔出一半,整个人就石化在了原地。他眼睁睁看着同伴在自己面前死去,那股死亡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骨直冲天灵盖,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李少爷脸上的怒火,早已被无边的惊恐所取代。他看着地上护卫的尸体,看着那泊刺眼的血,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山羊胡掌柜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面无人色,裤裆处迅速濡湿一片。
楚夜迈出了一步。鞋底踩在木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这声音,却让李少爷浑身剧震。
他惊恐地尖叫一声,踉跄后退,直接撞翻了身后的一个兵器架子。
“哗啦啦——”刀剑散落一地,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在这死寂的店铺里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你……你敢杀我的人?”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充满了破音。“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爹是定北城卫军副统领!李天雄!”他搬出了自己最大的靠山,这是他以往面对任何麻烦时,无往不利的护身符。
楚夜没有说话。他只是继续向前。
一步。
又一步。
他的脚步不快,甚至有些缓慢,但每一步的落下,都精准地踩在李少爷心脏狂跳的鼓点上。
恐惧彻底吞噬了李文博的理智。定北城副统领的身份,在此刻这个眼神空洞的男人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别过来!别过来!”他语无伦次地尖叫着,双手慌乱地伸进怀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胡乱地、不顾一切地扔向楚夜。
“钱!这些钱都给你!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雪白的银票,在空中散开,洋洋洒洒,宛如一场荒诞的雪。
楚夜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在漫天飘落的银票中,他弯下腰,不急不缓地,将掉落在地上的银票一张张捡起。他的动作很认真,甚至将沾染了灰尘的银票,在衣角上仔细地拂拭干净。
张烈站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他看着那个在尸体旁,在血泊边,平静捡钱的背影,感觉自己仿佛从未认识过楚夜。那个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超越了善恶的、纯粹的冷漠与诡异。
捡完最后一张银票,楚夜将其整齐地叠好,妥帖地放进怀里。
他抬起眼,看了一眼抖如筛糠的李少爷,和那个已经快要吓尿裤子的护卫。
然后,他转身,向店铺外走去。
“我们走。”他对早已呆滞的张烈说道。
两人走出兵器铺,将满室的死寂、浓重的血腥味,以及两个活着的惊魂未定的人和一具渐渐冰冷的尸体,都抛在了身后。直到走出很远,混入坊市的人流中,张烈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的喉咙干涩得像是要冒出火来。
“楚……楚兄,你……”他想问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问不出口。问他为什么杀人?问他为什么拿钱?问他到底是谁?
楚夜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带着张烈,熟练地穿过繁华喧嚣的坊市,拐进了一条偏僻、破旧、散发着霉味的巷子。巷子的尽头,是一家毫不起眼的药铺。
药铺的门脸已经破败不堪,牌匾上的字迹斑驳脱落,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能辨认出“回春堂”三个字。
一股浓郁又混杂的药草气味,从紧闭的门缝里飘散出来,带着一丝腐朽和陈旧的味道。楚夜停下脚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