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巴比

巴比是个黑孩子。

黄昏，巴比坐在村口一个树墩上，呆呆地看着西边的太阳。太阳挂在地平线上，已经没了那火辣辣酷热的劲头，圆圆的，血红血红。晚霞把整个西边的天空烧得通红，还将不远的丛林给镶上了一道金边，很好看。一阵微弱的凉风吹拂过来，使被太阳烧烤了一天酷热的空气有了一丝凉意。

一望无垠的草原逐渐沉寂下来，稀疏的、不高的树木在远方兀立着，显得孤单又寂寞。但是等天渐渐黑了以后，草原又会再次活跃起来。在这广阔的草原上，那些喜欢夜晚活动的野兽便开始了他们的夜生活，它们游荡，觅食，嬉闹。比如狮子，狮子都是在晚间猎食的。

巴比就有好几次在半夜听见过狮子的吼叫声，还常听见成群的野兽从部落中间跑过去时，轰隆隆打雷般地惊天动地，震得窝棚、大地直颤抖。

这，就是野性的大草原。

巴比的部落叫“奥托巴部落”，坐落在塞伦盖蒂草原的东部，东边临近著名的东非大峡谷，北边、西边和南边都是一望无垠、广袤的大草原。部落是在一片方圆不大的“丛林”中，所谓“丛林”，也就是一丛丛高大的灌木林。出了居住的“丛林”，外面就是广阔无垠的大草原。

巴比望着那遥远的地平线，很想知道在那远方有些什么？也许会有一些这儿没有的稀奇的东西和事儿，不像这里，一眼望去，也就两种颜色：雨季，大地一片绿色和天空的一片灰色；旱季，天空的一片蓝色加大地的一片黄色。除了草原，除了那些一丛丛不大，也不高的灌木林。就还有稀稀拉拉的几棵乔木随意地站在草原中，显得孤孤单单的。

大草原究竟有多大，巴比不知道。巴比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走到很远的地方去。所以，巴比很想出去走走，走到草原以外的地方，看看那儿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听爷爷说过，很久很久以前，这大草原原本是一片望不到边的大森林，森林里很多野兽，狮子，大象，长脖子鹿还有猩猩，好多好多，大家自由自在地生活着。后来，森林就变成了大草原。

巴比很好奇，这大森林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草原了？唉，要是这儿是一片大森林该多好。

“森林是怎样变成大草原的呢？”巴比问爷爷。

爷爷说他不知道。

巴比又问：“那你怎么知道原来这儿就是大森林呀？”

爷爷说，他是听他的爷爷说的。

巴比很固执，有股追问到底的犟劲：“那你为什么不问问你的爷爷，大森林怎么就变成大草原了？”

爷爷说，我问啦，但是我的爷爷也不知道，我的爷爷也是听他的爷爷说的。

这就没有办法了，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说的，想问也没法问了。

有一次，他目睹了一次壮观无比的角马“大游行”，那天中午，他正躺在床上，忽然隐约听见一阵轰隆隆的声音，随之感觉到大地在颤抖。他跑出窝棚，只见东边地平线上尘土滚滚，几乎遮天蔽日。声音越来越大，犹如电闪雷鸣，又像千万个木鼓一起敲起了急促的鼓点，惊天动地，整个大地、天空、空气还有巴比自己，都在剧烈地颤抖着，颤抖着。

数万头角马经过村子口向西北狂奔而去。巴比看着那近在咫尺狂奔的角马，感受狂跳的心脏与颤抖大地的共鸣，仿佛置身于一个魔法无边的世界。好长好长时间，这群角马才渐渐消失在西北方，直到地平线尽头看不见角马了，但仍然看得见天边尘烟滚滚，仍然听得见急促的蹄声。

巴比不明白这些角马从哪儿来的，他们这样浩浩荡荡要到哪儿去？他的心仿佛被那群浩荡的角马带走了。我要是一匹角马就好了，现在我也跟着他们去闯荡世界了。不过总有一天，我会走出这大草原的，巴比想。

太阳落下地平线，太阳要休息了，巴比也该回家了。巴比走进窝棚，看见父亲正和爷爷争论得脸红脖子粗的。

爷爷大声说：“我不同意，就是不让你去！”

父亲说：“去有什么不好？你看蒙托，谁不羡慕，穿着白人穿的衣服，骑着摩托车，多威风，他打猎用的是枪，我们还是用矛，用弓箭。”

巴比知道，蒙托是方圆几个部落里最有钱的人，他有两支枪，一只长的，一只短一点的。有一次，一只孤独的雄狮忽然闯进了村子，吓得大人小孩直往家里跑。那头雄狮又高又大，只是有点瘦，爷爷说是这头狮子已经老了，是被狮群里年轻的雄狮赶出来了。

人们躲在家里看着那只狮子在村子里目中无人地悠闲踱步、游荡，谁也不敢出门。突然“砰”的一声，那头狮子猛地跳了起来，然后倒在地上，大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看见蒙托提着枪走向狮子，狮子挣扎着站起来，蒙托举起枪对着狮子的脑门又是“砰”的一声，狮子倒下了，血从脑门枪眼里汩汩流出来。部落里的大人小孩都跑出来，围住了狮子和蒙托，蒙托得意地吹吹枪口，对站在人群中的酋长说，你分给大家吧。巴比当时真羡慕蒙托手中的那支枪。

“我就不羡慕。那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是谁呀？是靠野兽的鲜血和自己的灵魂发的财，是个败类！”爷爷喘着粗气说，“枪有什么稀罕的，那是杀人的玩意，很久以前，白人刚到非洲来，就是用枪杀我们的同胞，我的爷爷就是白人用枪打死的，我憎恨那玩意。弓箭有什么不好，我年轻的时候，百发百中，谁不羡慕我？”

“那是过去的事了，还有什么说的。酋长也劝我去。”父亲嘟囔着说。

“酋长算什么东西，那年选酋长，我刚好病了，我不病，酋长还能轮到他的头上？哼！”

“我不和你争了，反正我要去。”父亲固执地说。

“你敢！！”爷爷发怒了，“你要去，我就去警局告发你！”

“我又不是去猎象，我没犯法。”父亲嘟囔着说。

“这比猎象更坏！你冒犯了大象的圣地，天神也不会饶恕你！”爷爷发怒时，额头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爆出来，浑身颤抖。

在一旁一直不知道父亲和爷爷在争执什么的巴比，现在听明白了，原来是白人要父亲带他们去找大象的圣地，爷爷不同意，就这样，两个人吵起来了。

父亲是知道大象的圣地的，巴比记得有一次父亲打猎回来，虔诚地小声对爷爷说：他发现了一只大象的圣地。

什么是大象的圣地？“大象的圣地”，就是象群的坟墓。大象临死前——当然啰，是指大象病死或老死，不是被别人杀死的——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他就会自己离开象群，走进大象的坟墓，然后悄悄地死在那里。这个地方是很神秘的，人们很难找到那个地方，即便找到了，谁都不敢去冒犯的。

爷爷说：“那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父亲说：“我知道，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爷爷又说：“你自己也要忘记那个地方吧。”

父亲的确遵守诺言，没有告诉别人。有一回蒙托来到巴比的窝棚，还带了好多东西，巴比现在只记得那些东西里，有一把很长的弯刀，那是父亲很想要的那种弯刀。蒙托对父亲说：“巴尼，你把圣地的位置告诉我，除了这些东西，我还会再给你好多东西。”但是父亲没有把大象圣地的位置告诉蒙托，蒙托只好又抱着那些东西悻悻地走了。

大概，白人听说父亲知道大象的圣地在什么地方，便要酋长带他们来找父亲。

现在，父亲为什么又愿意带白人去找大象的圣地呢？巴比这就搞不懂了，大人的事就是让人搞不懂。

巴比从小就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去猎杀动物？是为了吃？不杀动物就没吃的，没吃的也不行。但是动物也是生命啊。有没有什么办法让人能吃饱肚子，又可以不去猎杀动物呢？

对于这个问题，他曾经想了好久好久，但是他没有想出一个既能填饱肚子又可以不去猎杀动物的办法来。

你是为了吃饱肚子去猎杀动物，天神不会怪罪你的，但是白人不是为了吃饱肚子去杀动物，巴比知道，他们猎杀豹子是为了得到豹子美丽的皮，猎杀大象是为了要象牙，听大人说象牙很值钱。但是白人有的是钱呀，你瞧他们穿的，用的，吃的，还有坐在有四个圆轮子的汽车上面，轰的一声，就跑起来了，跑得比豹子还快，肯定不会缺钱花，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猎杀动物呢？这是为什么？巴比实在是搞不懂。

巴比觉得自己搞不懂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巴比有时候就对自己说，这是大人们的事情，我干嘛去想它。

黑暗中，巴比躺在床上，爷爷已经睡着了，发出忽高忽低的鼾声。巴比听见远处不知是从哪个部落传来阵阵鼓点，那鼓点敲得巴比心里直痒痒的，是庆贺打猎有一个好收获，还是在举行成人仪式？巴比多么想去看看，但是没办法，现在是不能够出去的，要是遇到晚上出来觅食的野兽就麻烦了，所以现在只能猜想一下：

人们肯定在窝棚前的草地上燃起了一大堆篝火，鼓手在篝火边排成一排，从鼓点可以听出他们一个个都是非常卖力的，妇女大概都兴高采烈围着篝火跳舞。他们要是在庆祝狩猎有一个好收获，那么他们打到了什么野兽值得这样庆贺？猎物肯定不是只小家伙。那么是一只猎豹？是几头牛羚或者几匹角马？还是非洲野牛？不过这里很少看到非洲野牛。要不就是一头狮子？或者是一头大象？哦，大象是不准捕杀的，政府有命令，这一点他知道。

那么猎到的会是什么值得他们庆贺的呢？巴比使劲地猜也猜不出来了。

从巴比记事时起，巴比自己的部落就很少听到这样的鼓声了。三年前，巴比五岁，部落里发生了一场瘟疫，人死了一大半。巴比家就死了五口人：奶奶、妈妈、两个哥哥和一个妹妹，现在只剩下爷爷、父亲和自己了。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不爱说话了，脾气很坏，对巴比说话一开口就是“吼”，从来没有和和气气地说过话。所以，巴比很少和父亲说话，更谈不上亲热了。巴比喜欢爷爷，爷爷现在身体很差，听父亲说爷爷年轻时很棒，部落里他算是一个“人物”，人很善良，肯帮助别人，力气好大，曾经一个人徒手同一只猎豹搏斗，虽然自己伤得也不轻，但终于将猎豹打死了。爷爷的箭也射得很准，百发百中。部落里的人都很尊敬爷爷，比对酋长还要尊敬。所以巴比和爷爷很亲，爷爷也很喜欢巴比。

自从那场瘟疫以后，部落里再也没有谁敲起木鼓，父亲就是一个很棒的鼓手，爷爷也会打鼓，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打鼓。但巴比不会，因为到了学打鼓的年龄，已经没有人再打鼓了。因此，相邻部落的鼓点对巴比来说，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

爷爷的鼾声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有节奏地“唱”着，父亲倒是睡得死死的。临近部落的鼓点似乎越敲越来劲，巴比睡不着，还在想临近那个敲鼓点的部落究竟猎了些什么野兽，大概，其实什么野兽也没猎到，他们是在庆祝酋长的生日吧。哼，酋长的生日有什么值得庆祝的！巴比不喜欢酋长，他们部落的酋长从来不管部落里的事，只顾自己。

对！他们是在为那个孩子施成人礼。那一定是一个很棒的小伙子，从鼓手那么卖力的鼓点，就可以听出来那小伙子一定不错，不然不值得大家这么卖力。还有七年，我也应该施成人礼了，酋长会为我举行仪式吗？他肯定不会。我就叫爷爷为我举行，要父亲敲鼓，就我们一家子就可以了，对了，还要把我的伙伴蒙巴、萨莎、欧姆拉、昂纳夫他们都叫来。

巴比睡不着，想着还过七年，我就是大人了，我会像爷爷那样，是一个神箭手，力大无穷，我就能够闯天下了。

想到这，巴比不由得高兴地笑了。仿佛他已经长大了，仿佛已经走到了他向往已久的，大草原的尽头，他看见了一个奇妙的、美丽的世界。

那个世界阳光灿烂，春光明媚，绿茵茵的草地上开满了各种各样美丽的花儿。成群结队的各种野兽，例如狮子、大象、花豹、猎豹、斑马、长颈鹿、河马、羚羊、大猩猩、角马，都友好地在一起玩耍，人也和动物相处很好，没有谁拿着弓箭长矛猎杀野兽，真的，没有谁欺负谁……

巴比高兴地跑过去，这时，看见一只小象朝他走过来，这是一头很小的小象，灰色的皮毛还没有变硬变粗糙，软软的，小象走到巴比的面前，顽皮地用鼻尖碰碰巴比的肚皮，湿乎乎的、软软的、痒痒的……

其实，巴比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