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爷一家

书名:季羡林口述人生 作者:季羡林(口述),蔡德贵(整理) 字数:51194 更新时间:2019-12-06

  就我知道的,我父亲在农村就算是知识分子了,因为他毕竟是举人的侄子,所以有文化,能写信。我大概也给父亲写过信,但后来主要写信给二大爷。举人的老大、老二是亲兄弟。分家时候当然平均分了。老大(大大爷)一辈子和我们没有什么来往。他那个人是,不知道怎么说呢?大大爷和二大爷分家的时候,举人的房子,大大爷就住下了。

   大大爷有个儿子叫季宝庆,宝贝的宝,庆祝的庆,我并没有见过他。季宝庆比我大好多岁,娶过老婆,也生过孩子。生的是男孩子。我下生的时候,季宝庆已经不在了。季宝庆的孩子,都叫他刘二,也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姓刘的刘。

   大大爷不善于经营,大概是参加过农业劳动,但是经营不行。二大爷善于经营,结果起码是富农,也可以说是地主。他雇着长工,雇着一个长工,他自己不参加农业劳动。长工管着种地,养着两条肥牛。二大爷在官庄前街是第二富翁。第一富翁就是张家楼,就是院墙上有铁丝网的那家,装上铁丝网,外人进不去。到后来我在北京念书,有一年(哪一年忘记了,可能是母亲死的时候),这个张家楼啊,一看我是北京来的学生,请我到他家里去,炒了一盘子鸡蛋,摆出酒来,让我吃酒。因为那时候我在北京(上大学),(所以在)我们附近很有点名啦。

  

  

  1999年9月,季羡林给故乡小学捐赠图书

   我们那个村子内外难分,它没有围墙。外边就是我二大爷的场院。场院,土地很多的人家才有场院。平常用不着。当时大大爷为什么不行,我不知道。反正当时分家时候是平均的。二大爷土改的时候,忘记给他划了个什么成分。我记得他唯一的嗜好就是喝茶。喝茶喝的当然不是什么龙井啊,不是那个,就是最便宜的茶叶。他每天下午啊,大概得喝半下午的茶,大碗的。我们那里也没有壶,煮茶就是用饭锅煮。饭锅里面煮粥,开水沏茶。所以我对二大爷印象最深的就是,他每天下午喝茶。他也没有别的享受,我就不记得他吃过肉。

  那时候我们家(贫穷),我那时候也不过五岁,早晨起来以后,到村庄外边的高粱地劈高粱叶——高粱叶可以喂牛的。所以一起来以后,先到高粱地,劈一捆高粱叶背在身上,背到二大爷家里边。二大爷,他不是有两头牛吗?高粱叶是喂牛的。所以每天早晨,我那时候最多五岁,六岁就进(济南)城了嘛,背着一捆高粱叶,就在二大爷家不走,以为自己有了身价了:我给你作了贡献,劈了高粱叶,喂了你的牛。目的就是混一顿饭吃。他那个饭也没有什么,就是“黄的”,玉米面或者苞谷面,就这两种,做的窝窝头。饼子也吃过。饼子就是往锅上一糊。

   那时候我大奶奶,就是举人的夫人,还在。她是唯一的,官庄前街能吃“白的”人。所以我那时候大概四五岁,早晨起来以后,从来也不洗脸,一骨碌爬起来,去村头大柳树那里。那时候大奶奶就坐在大柳树下边。她穿着肥大的衣服,看我来了以后,把手伸进衣服去(兜在衣服里面),掏出这么一块白馒头来。这是她留给我的。那是我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候,因为可以吃这块白面(馒头)。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子,我记得,她老是坐在大柳树下边,当然不是躺椅啦。大柳树下不是村里什么重要的地方。我起来以后,第一个任务就是找她,看她手一缩,拿出一小块(馒头)。

   当然,那是最美的啦。二大爷啊,我不记得他吃过“白的”。我劈了高粱叶,送给二大爷喂那两头牛,坐那里等着蹭一顿饭时,不记得他吃“白的”。我只记得他吃过炖肉。我们官庄是小庄,没有集,要买肉,得去赶集。我记得二大爷的最高享受就是赶集买一斤肉,回来在锅里边炖肉。家里就那么一个锅。什么炒菜的勺啊,都没有。我记得的,他炖肉起码有一次。他也不吃“白的”,吃的也是玉米面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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