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笑每天都度日如年地等来了尚志全告诉他可以去见胡杏花的消息，告诉他已为他办理好探视手续，明天上午十点到省第一拘留所。当天晚上，他辗转难眠，夜不能寐，独自叹息。

第二天一早，他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开车去了。拘留所外那空旷的广场上，还空无一人。已是深秋，天气已经转凉，树木开始落叶，随风飘落。穿着少了，他在冷风中瑟瑟发抖，望着那高大的围墙和阴森的铁门，不停地来回走动。不时抬头瞥几眼那岗亭中的武警，一个年轻而威猛的战士，一会又不停地看左手腕的手表，然后两手抄进袖筒中，跺着脚，不由自主地练习起了在狱中放风时走过的步子。就这样一直等到快十点了，他才快步朝那岗亭跑去，那个年轻人查看了他的文件，微笑朝他点了头，叫开了那阴森沉重的大门，放他进去了。

他进去的时候，胡杏花已经在会见室等候他了。隔着铁钢条，他看见胡杏花依然是优雅坐在那儿，只是没穿平常的衣裳，穿的是号子里竖条的衣服，但不失她的静谧雅致的风度。一袭齐肩的短发梳理得依然飘逸，整齐。看来她进去后没受过折磨。

“怎么，外边冷吗？”见他坐下就不停地搓手，胡杏花问他。

“有点冷，来早了，外边风大。”李笑笑朝她笑了说。

“冷就把手伸进来，我替你暖暖手。”胡杏花把手伸出来说。

“你在里边好吗？”李笑笑马上伸手进去，握住了她的两手。如果不是铁条隔着，他真想抱住她。

“很好，可能比你那时抓进去的时候好多了。”胡杏花故意轻松地说。

“那时跟现在没法比，进了号子就挨打，只要不如别人的意就挨别人的打，把我都打习惯了，挨骂更是家常便饭。”李笑笑望着她说。

听他这么一说，胡杏花立即泪如泉涌般地把头埋在他紧握的双手上，哭了起来。

“你在里面挨过骂，挨过打吗？”李笑笑习惯性轻声问，怕被那一旁的监视的人听了。

“没有，他们可能知道我是长兴的老板，都很客气。”她稍稍抬起头泪眼蒙眬地说，“倒是那时候苦了你，遭了那么多罪，连个去看你的人都没有。”

“没啥，都过去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嘛，没有缺胳膊少腿。”他故作轻松地说。

“是好好的，但是你老了。你看你头发都花白了，额头都有皱纹了。”

“我脑子没残啊，杏花，你嫌弃我了？”

“没有，我不敢嫌弃你呀，只有你才可以嫌弃我。”胡杏花含泪摇着头说。

“杏花，别说这些。我什么都知道了，也许是我们的宿命，命该如此。不说这些话，什么时候出来，我接了你，直接去民政局扯证。什么婚礼不婚礼都不重要，不要那些虚的东西，我只要你和宝成一家三口就够了。”李笑笑告诉她说。

“你真是这么想，不记恨我吗？”胡杏花把他的两手抓得更紧了。

“我记恨你什么，我也有错。如果当初一出监狱就跑回南山村有这事吗？杏花，原谅我，是我那自尊心，虚荣心，自卑感害了你。杏花，那牲畜会遭报应，下场比谁都惨。”李笑笑说，“把过去都忘掉，忘得干干净净的。我们有儿子，有未来，有你的长兴，还有你的风光。杏花，知道吗，别自责了。”

胡杏花没有说话，只是凝望着他，流着泪伸头去吻他的握住的手。她早已是泪流满面，心里在说：你这个害人精，鬼迷心窍的人。她渴望他说的话，只是在这种场合说了出来，更加让她伤感。她和他在这儿的会面，就像是在教堂各自忏悔一样，各自都在反省反思，祈求对方的饶恕和谅解。

她最后告诉他，开庭的时候，他不准去，更不准宝成去。她什么结果都不害怕，就怕她爱的人看到她庭审的样子。他答应她，而且告诉她，公司的人都说了，谁都不准去，去了就辞退。她这才满意地松开他的手。会面时间已到了，那个监视的人已站到了她的身后。她起身走了，走到拐弯处，回头朝他苦楚地一笑，毅然又回头走了。李笑笑一直坐在那儿，看见她和那监视的人走到看不见了，才缩回双手，抚摸着被她泪水浸湿的双手，茫然地起身离开。

他一回到公司办公室，就急不可耐地叫刘秘书请了尚部长来，问什么时候开庭，大概要判多长时间？尚部长告诉他，不会太长，估计就是个两三年，而且还有可能争取缓期执行。

“如果是这样就太好了，谢天谢地，谢谢尚律师。”他说。他顾不得尚志全和刘秘书都惊讶地望着他。

说完话，尚志全和刘秘书离开后，他就搓着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踱去，反复在计算着时间，什么时候开庭，什么时候释放，什么时候去接她，记住带上所有证件，走什么路线最近直接民政局办理手续，别到时候忘这忘那再弄些不愉快出来。

“爸，妈呢？她怎么不在公司，办公室的门都锁着？”胡宝成从乡村调研回来，风尘仆仆的第一句话就是问。

“宝成，你走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妈去办点事，要耽误些时间。她累了，也该出去走走，休息休息了。”望着俊秀的儿子，李笑笑不忍心直说，只好敷衍说。

“我不信妈有这份闲心。对了，爸，李娜跟我们一块去乡下了，她写了个邮件，发到你邮箱了。”胡宝成半信半疑地说。

“是吗？给我写邮件，你和张敏咋把她带去了？”

“李娜不是正在实习吗，听说我们要到乡下去搞调研，就硬要跟了去。她说她从未到过农村，想去见识一下，我和张院长就同意带她一块去了。”胡宝成说。

“没淘气吧？”

“没有，娜娜特别懂事。我们跑哪她跟到哪，跟前撵后，一点都不让我们操心。”

等胡宝成离开后，李笑笑才打开电脑，他要看这个女儿写的什么邮件，看她能写什么。

爸：

我这次扭着宝成哥，跟张院长他们一道到了乡下，走了很多地方。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到乡村，第一次真正接触农民。是那些留在乡下还在田地干活的农民，不是那些离开了农村到城市里打工的农民。农村跟城市比，农村确实很落后，农民的生活确实还很苦，他们吃的是粗茶淡饭。但农村空气好，没有雾霾，到处都是青山绿水。但是农民的生活环境和生活质量都还很差，比不上城市。

爸，我们到了南山村。宝成哥告诉我，那是你和胡董事长生活过的地方。宝成哥还带我们去看过你住的那座破窑洞，破窑洞还在，只是里面破败不堪。我们又去看过宝成哥和他妈住的地方，那个猪圈和茅草屋不见了踪影，只能见到废墟一片。爸，这两个地方我看哭了，张院长和同行也都看哭了。我们这才知道，你和胡董事长像我们这么年轻的时候，居然是生活在这么糟糕的环境之中。你们受的苦，我们简直是难以想象。你们都顽强地活了下来，今天我们还有困难不能克服。我看到宝成哥在一旁暗自落泪，我问他为啥，他说他那时太小，他说他妈要挣钱养活他，小时候他妈用布带拴了他在簸箕里爬，被蚊虫叮咬，一身是包，狗还跑来添他身上的屎尿，吓得他哭叫嘶哑了嗓子。张院长哭得最凶，眼睛都哭肿了，幸好那天就是我们一伙人，没别的人看到。我看见张院长拍了很多照片，我说别让爸和胡董事长看到。她告诉我说，过去虽然过去了，但灾难的痕迹还在，我们要正视它。她说她要回去向你汇报，看看能为这些满是创伤的贫穷的乡村做点什么规划，力所能及地去修复它，使它们变点样。这次的乡村之行，我才真正长大了。

爸，我还要坦诚地跟你说件事，这事我闷在心中很久了，你不是我的亲爸，妈和你编造的谎言太经不起推敲了。我和刘成做了DNA鉴定，我和刘成哥是同父同母。我又捡了你的头发和皮屑去做鉴定，爸你和我毫无父女亲缘。请爸不要生气，我是背着你去做的。我知道，妈是为了我好，怕我受到压力和影响，才编造了一个谎话骗我，怕我年幼的心灵承受过重的负担，怕我有那样的父亲而自暴自弃，爸，我不会的。

爸，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是刘成，一个是宝成。刘成哥敢于面对，毅然而然，宝成哥也是勇于面对他的吴爸，我又何尝不可呢。我知道如果坦然承认那个伏法的生父，我连当公务员的资格都取消了，面试的大门会向我永远关闭。不过没关系，人的活路和活法有很多种，你不要担心我。

爸，我和两个哥哥的关系很好，宝成哥对我也很好，特别关心我这个妹妹，啥事都迁就我。我虽然没有了生父，但有两个疼我的哥哥和你，我幸福极了。

爸，妈走了后，徐奶奶也走了，你一直在周末为我和刘成哥忙前忙后，每周你变了花样做饭做菜给我两兄妹吃，想使我和哥哥有家的感觉。爸，其实你一点都不会做饭，做的菜一点都不好，难吃死了，但你的心，我和刘成哥都领了。你要是早年和妈在一起就好了，我和哥哥还是投你和妈的胎，可惜历史跟你和妈开了个玩笑，擦肩而过。

爸，你老了，按说你该退休养老了，去过那种闲云野鹤般的生活，可是你还在为我们操劳。我和刘成哥看见你头发一天比一天多出了白发，我们心里难受，我才给你写这封邮件，别只想到关心我们，操我们的心。我和刘成哥、宝成哥都读过书，我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过法，你不用担心。爸，你操心你自己和胡阿姨的心吧，早点喝你的喜酒，喝你和胡阿姨久别重逢，生死相依的苦涩的酒。

爸，保重。

女儿：李娜

李笑笑读完，又是满眶的热泪。向红玉的谎言被戳穿了，自己按她嘱托虚情假意也被撕开了。他心中真是翻江倒海般翻了起来。还好，还是称他是爸，可这爸也不可能带给她履历表上的光荣，右派、劳释犯，李娜往后走公务员的门，还是堵死了。不过她说得对，现在的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活法，但他还是为她忧虑，毕竟是个姑娘。他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胡杏花的案子早点了结，好一家三口，再时常带上李娜和刘成，一家五口过些惬意的生活，安安静静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