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正梦 舞勺之淘
第一章
第1节 碣石山下有个龙河湾
冀东平原东头儿昌黎县城北有座碣石山,从古地图上可见,这里是古黄河的入海口,从这儿沿黄河溯流而上可直达洛邑、长安。碣石山矗立于此,成了古代航海者进入中国的标志。
碣石山因其山形地貌得名,主峰仙台顶实为两座挺拔耸峙的擎天石柱,柱石南北相对兀立,远望则视为一体突起于浑圆的峰峦顶端,其形状如巨乳的乳头。碣石山南麓半山腰有座高台名叫宝峰台也叫汉武台,台上有古刹宝峰寺亦称水岩寺,寺后绝壁“老鹞子翻身”上现仍残留古人镌刻的“碣石”二字,相传是李世民东征高句丽途中登临碣石山留下《春日观海》诗,诗中有“之罘思汉帝,碣石想秦王”之句。据说,老早先水岩寺中供奉的神是送子娘娘,与东岳泰山的碧霞元君是同一位神。明隆庆元年蒙古铁骑南下,围攻昌黎不克,怒火中烧便放火烧山,水岩寺在战火中毁弃。多年后,一位叫真山的大和尚募化重修水岩寺。寺是修成了,寺内的娘娘却换成了十八罗汉,不过,昌黎乡民仍然把碣石山主峰仙台顶叫作娘娘顶。如今,传说中的碣石门仍屹立于山前入口处,单缺了当年秦朝始皇帝勒石记功的文字。山还是那座山,耸翠排青的东、西数座山峰名作五峰、翠屏、凤凰等。
古人称碣石“有仙道”,乃仙人居住之所,故名之为五岳之外的“神岳”。据说,碣石山中居住的神仙即唐朝大诗人韩愈的侄孙、传说八仙中那位风度翩翩的斯文公子韩湘子。韩湘子,这位道教音乐《天花引》的作者,得道成仙之前就住在这里。那时海水一直漫到碣石山脚下,他经常坐在碣石山顶面对大海吹箫。紫金箫悠扬悦耳的箫声引来一位漂亮的姑娘——一位柳眉桃面笋手柳腰霓衣荷裳的美人——此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见,她就是东海龙王的七公主。小龙女精音律善歌舞,她伴随着韩湘子的箫声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箫声纯好唯美如百鸟朝凤,舞影婆娑妙曼似风拂杨柳……弯月西沉,朝霞东起,舞蹈着的七公主竟然随着潮水渐舞渐远最后没于苍茫的浪涛之中。尚未得道的韩湘子被弄糊涂了,不知道姑娘怎么会沉入大海。从那以后,韩湘子天天对着大海吹箫,以求再次约会那位神秘美丽的姑娘,果然得起所愿,小龙女经常背着龙王来碣石山与心上人幽会。七公主被风流倜傥的韩湘子和他的箫声迷乱了心智,居然从南海紫竹林中偷来一株神竹送给韩湘子,韩湘子用这根神竹做了一支玉屏箫……不久,二人秘密约会的事被东海龙王知道了,泄露秘密的正是那根玉屏箫的箫声。龙王禁闭了七公主,又派人夺走了韩湘子的玉屏箫。
从那以后,韩湘子再也没见过小龙女,绝望的他便离开了碣石山跑到终南山修行去了。韩湘子得道成仙,八仙过海经过碣石山,看到海水漫到山脚下当地百姓无地可耕,又回忆起老龙王禁闭七公主抢走玉屏箫的往事,便设计从东海龙王那里夺来昌黎县这块宝地送给当地的居民,并在海边堆起了一道可随着海潮涨落而涨落的沙坨峪以阻挡海水。临别,韩仙还把他的百花篮留在了碣石山。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先民在碣石山下拓荒聚居繁衍兴盛,也演绎着浓郁绵长的恩怨情仇。虽不敢妄言昌黎县地灵人杰,但昌黎这地界儿确实享有北方花果之乡的美誉。昌黎和附近的乐亭、滦州三县人因为说话忒侉,被关东人蔑称老呔儿,把在东三省住地方儿的人们称作老呔儿帮。其实,老呔儿说话水葱儿般多儿化音,是北方的吴侬软语;而“老呔儿帮”掌握着东三省的经济命脉。
昌黎县城西南的碣石山余脉九龙山东麓有条龙河,龙河是一条忒短的小河,短得只能在老版方志的地图上才找得着,它从发源地龙家河村西南上到入海口不过三四十里地。清清泠泠的河水一路唱着扭着奔向东南,半当腰打了个盹儿,形成了一片百十来亩大的沼泽,十里八村的百姓称之为马圈儿,后来马圈儿南岸不知何时何人修了座姑娘坟,便有人称此地为孤女坟。孤女坟里住的姑娘来自龙河下游里许的村子龙河湾村。龙河湾村的庄稼人对这位可怜的姑娘生前死后的情形心里明镜儿似的,只是当庄儿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哪也不愿捅破那层窗户纸。
龙河从马圈儿分出南北两条,在龙河湾村里七绕八拐,穿过村子又汇成一股水,因此老家儿也有人称龙河湾为绕湾的。早先龙河经常发大水,洪水在村里旋出七个深浅大小不一的水坑,河水和水坑把村子分割成了十个小村。龙河湾十个小村各有其名,如八间房、大河南儿、后房里、东大排、大寺东、小河南儿、上坎儿上、小庙上、小南关儿、小前庄等,名称自然各得其所。八间房坐落在村子中间其他小村环绕四方,小村与小村之间有石桥相连,大寺东东面的东大桥连接通往昌黎县城的官道,而西大桥、南大桥和八间房西南上的板凳桥等则是村内桥。
早些年龙河河水忒多,夏秋之际动辄大水滔滔漫地接天,先民们自有对付洪水的办法,他们在村子南面开掘了两条分洪渠俗称大沟子小沟子,就这样,每到夏秋之际发大水的时候村子差不多还是会被洪水分割成十座孤岛。龙河湾村家南儿以大沟子为界,沟南沟北不仅土地有好赖之分而且有远近之别,庄稼人讲究的是丑妻近地家中宝。小沟子则是龙河湾村之南界,沟南面的地属小心庄、燕家庄所有,是人家那个村子的家北儿。
第2节 妈妈过世
头年(1948年)完儿秋儿解放军进了山海关,那边北平和平解放,这边昌黎县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土地改革运动。
连戳根打狗的棍子都没地介儿的穷光蛋分到了土地,自然欢喜得一宿晚上得笑醒好几回,第二年春天,这些靠要饭、打短工、扛长活谋生的穷人们第一次在自家地里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龙河湾平分的时候,那些好地、近地轮不到龙作田名下,因为他是八间房村的外来户,何况他还娶了个让村里的光棍们眼红咽唾沫的俊媳妇。他媳妇是当庄人,大河南儿的,叫柳儿。那年月穷人家的女人没大号,虽然土改工作队登记造册的时候给村里已婚女人都登记上了某某氏,但登记下来就再没人使用那些名称。按照当地风俗,丫头一落生爹妈随口就给起个小名,这小名一直伴随她们做媳妇;过门儿以后,便随着老爷们儿的名号,被称作某某家的或某某屋里的;养活孩子以后又随着孩子的小名被称作某某妈。庄里有钱有势、识文断字的人家则不同,那些人家讲究,女人也有名字。不过,乡下人还有个习惯,不论男女也不分穷富,大多都有个代称或者外号。
柳儿是她的小名,一直叫到她做媳妇,按说她聘给龙作田以后应该改叫她作田家的,但是作田家的这个名称仅限于关起门来使唤,村里很少有人这么叫。龙作田排行老二被村里人代称他叫作龙老二,柳儿跟着被人们叫作龙老二家;现如今又被称呼作咏诚妈,因为她进门第二年就给龙老二养活了个大小子,取名咏诚。咏诚这名字是龙作田的大哥龙作林给起的。龙作林原先在国民党队伍上做事,听说还是个大军官,别说龙河湾就是在十里八村都颇有些地位和名气,但是现如今国民党军官落了配,凡知道他的人都叫他龙老大。
平分的时候,龙老二家分到二亩二分地,这地紧把着小沟子北沿儿,紧挨着小心庄家北儿。地里种的是棒子,咏诚妈正在地里薅苗。男人今儿前晌上北边卢龙县挑白薯秧子去了,回来追着集卖,挣几个脚力辛苦钱,好把头年给丫头治病欠下的账还上,丫头闹蛤蟆瘟,吃了好几副药都没管用,到了儿还是扔去了。老爷们儿临走千叮咛万嘱咐女人,“别挺着个大肚子乱走,别下地干活小心动了胎气”,可是女人还是领着儿子咏诚下地薅苗来了。
庄稼人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负得下辛苦。
柳儿薅苗已经薅到了地垄中间,留下儿子在地头儿上玩儿。咏诚玩着玩着竟然睡着了,习习的和风轻拂着,他仰面朝天睡得那叫一个香甜,睡着睡着,他的小嘚嘚儿颤动了一下,接着撅了几撅,慢慢朝天举了起来……接着,喷泉般一股子水柱儿滋上了天。
咏诚在酣睡中朦朦胧胧感觉小嘚嘚儿忽而热哄哄忽而凉飕飕,忒痒痒,这股痒痒劲儿忽而窜到肚子上,忽而又跳到大腿上……痒痒得他“格儿格儿”地笑出声来。
四下地里薅苗的女人们大呼小叫起来:
“妈呀!狼吃孩子咧——”
“龙老二家的,咏诚妈——”
“噢,噢——”
埋头薅苗的柳儿回头一看,一只翻了毛的大灰狼正用鼻子和舌头在咏诚的肚子和大腿上嗅、舔,似乎踅摸着从哪儿下嘴。
“啊——我的妈亲戚!”她失声地号叫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举着薅锄子疯了似的嚎叫着冲向地头儿:“这王八犊子,你敢碰我儿子……今儿个我、我、我——”跑着跑着,一个跟头栽倒在地。
老狼在咏诚妈的喊声中颠儿颠儿地向东北走了。咏诚在女人们的吵吵声中爬起来,站在原地愣怔地看看狼看看妈,知不道才刚发生了啥事儿。柳儿跟头把式地跑到儿子身旁,上下把儿子看了一个遍,然后摩挲着儿子的天毛儿:“摩挲摩挲毛儿,吓不着,摩挲摩挲毛儿,吓不着……”
咏诚怔怔地看着陆陆续续围上来的女人们,奇怪地问:“咋的了?”
惊慌失措的女人们七嘴八舌地喊起来:
“咋的咧?你小子才刚差点让狼叼去!”
“多亏了你妈跑得快。”
咏诚看看妈,妈脸色土黄就跟地皮一个色儿,对着大伙讪讪地笑着。
柳儿再没有心思薅苗,领着儿子回家了。她已经感觉到自己个儿身子不好——下头有了动静,好不容易坚持到家,鲜血已经浸透了裤脚。平分时老爷们儿没分到房子,至今还典着嫂子孙蔓茹家前当院东厢房屋儿。柳儿不想麻烦嫂子,人家是个讲究的人。她回家以后让咏诚上门口街去迎他爹,自己则坚持着从当院儿撮了两锹沙子铺在炕头儿上,又艰难地往灶火坑里添了把柴火,上炕躺下了。
咏诚终于等到了爹,爷儿俩跑回家的时候柳儿犯病已经好一阵子了。听了女人的讲述,老爷们儿知道大事不好,赶紧从大寺东儿请来了三先生——龙河湾村唯一祖传的郎中。三先生给女人号着脉,说:“你媳妇这是要临盆了,快去找二奶奶吧。”二奶奶是八间房的收生婆。
“还没到日子呢,”龙作田毛爪儿了,“这、这咋整?真没到日子!”
“赶紧着吧,”三先生,“保不齐今儿晚上……”
柳儿抬抬手,示意老爷们儿赶紧着出门。
龙作田火烧火燎地领着二奶奶进门,柳儿已经闹得忒邪乎了。
正房屋的人们听见厢房屋的动静也都聚过来了,不一会儿大河南儿柳儿妈家的二嫂子和老兄弟听到信儿也不请自来了,龙河湾庄虽然挺大,但是哪家要是出点啥事儿,屁大会儿功夫准保全庄尽人皆知。
二奶奶指挥着作田烧开水,自己上炕和二嫂子围着柳儿忙活着。从掌灯一直忙活到半夜,孩子只下来一条腿。柳儿疼得浑身颤抖着,汗水淋漓,大张着嘴喘着粗气,最后两眼发直,连喘气的劲儿也没了。
二奶奶看看满炕的血水,着急忙慌地念叨道:“我算没咒儿念了,送昌黎县吧。”
二嫂子:“这半夜三更的,柳儿还禁得住折腾吗?”
二奶奶:“那咋整诶?”
“哎呦——我的妈亲戚呀!”龙作林急得直拍大腿,他不知所措。
“要不让后房里叫孙学文家的来试试?”嫂子孙蔓茹是个经过事的人,她看着柳儿妈家二嫂子试探着问。
没等二嫂子吱声,龙作田抢着问:“哪个孙学文家的?”
孙蔓茹鼻子“哼”了一声:“你知不道孙学文家?那些年你在后房里白吃粥儿那个当院儿的。”
龙作田鸡鵽米似的点头道:“我想起来了。”他12岁来龙河湾村最早就是在后房里给老孙家放猪白吃粥,那老孙家后院住着孙学文,有个比自己大三岁的童养媳。
二奶奶:“我看中,死马权当活马医吧。”
艾家老兄弟:“我也听说咧,后房里的孩子一多半儿都是那孙学文家大嫂子收生的。”
“知道了,”龙作田临出门又回头问道,“我管人家叫啥?”
孙蔓茹想了想:“从我家这儿论你叫大嫂子,从你们老龙家论该叫侄儿媳妇儿。”
“还是叫大嫂子吧。”龙作田拔脚跑出门去。
月黑风高,夜幕如磐,龙作田深一脚浅一脚直奔后房里,在上坎儿上后身儿的小道儿上还跌了个嘴啃泥,骨碌进水沟的草丛里,他顾不得浑身的泥水,沿着水沟趟到东大坑这才拽着臭蒲子和杂草爬上岸,继续朝孙家大院跑去。
拍门,喊叫,没人应;再拍,再喊,还是没人应。
龙作田忽然想起来,孙家大院正门进去有门房,二门,四进的院子……孙学文家住最后一排,听不见叫门,得从北边园子,进砦子,叫后门。他想着绕过东墙壕来到孙家大院的北门。
北门是个寨子门,里边是个两亩地大的菜园子,龙作田从砦子门的缝隙钻进去,绕过水井,来到孙学文家大瓦房的后门口。
拍了几下,从门缝里看见东屋亮起了灯光,随着屋门响动传来男人的声音:“哪吔?这么晚,必是有事儿?”
龙作田上气不接下气地:“我是作田,找我大嫂子,我媳妇……”
“作田?哪个作田?”
龙作田:“我哥是龙作林。”
“我知道,是蔓茹家的。”说着门开了,孙学文披着夹袄站在龙作田面前,接着屋门门帘掀开,孙学文的女人也出来站在爷们儿身后。
“我媳妇今儿个在地里薅苗碰见狼咧……后晌犯病儿咧……恁前儿二奶奶给收生……可没,没……”龙作田气喘吁吁,前言不搭后语。
“我知道了,”孙学文回头看了媳妇一眼,“你赶紧去一趟呗。”
女人答应道:“中,我这就去,可不保准……”
孙学文着急地:“先看看去再说。”
“中中。”女人点头。
龙作田带着孙学文家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赶,女人气喘吁吁踉踉跄跄还是跟不上他的脚步,他顾不得恁许多,慌乱地拽着女人的手越走越快了。他认得这个女人,当年他在老孙家放猪的时候就是看着女人从童养媳变成了小媳妇的。
“二、二叔,”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我、我……”
龙作田:“大嫂子小心,才刚我来的时候就在这儿掉儿沟里了。”
“你慢点,”女人苦笑道,“我、我是跟……跟不上你呀。”
“噢……”
孙学文家的来到八间房孙蔓茹家东厢房,没顾上和人们多说话就上炕替下二奶奶。她首先把屋里的人们打发走,只留下二嫂子给自己帮忙,然后开始忙活起来。
一直忙到天亮,一个丫头终于落生了,脖子上绕着脐带,早已断了气;而柳儿也因大出血奄奄一息了。
龙作田用破席子头裹起来扔到东大窑北边死孩子坑里去,回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但是龙作田心里空荡荡的,眼前一片混沌,通往昌黎的官道苍白凄冷,东大桥下的龙河呜呜咽咽……
回到家,人们散了,孙学文的女人也已经走了,屋里只剩下二嫂子在炕头上抱着柳儿。柳儿面色如土,气若游丝,身子不时抽搐着——她在鬼门关前挣扎着。
按着二嫂子的吩咐,龙作田再次去找三先生,他抓了药,回来熬药,给媳妇喂药。
二嫂子帮老姑爷把炕上地下收拾干净,傍小晌午才安顿脱当回大河南儿去了。
接下来两天,柳儿水米没打牙,最后连药汤子也灌不下去了。
龙作田在炕上抱着媳妇绝望地发着呆,他无助地抽泣着,念叨着:“柳儿,你不能死……打从我十一岁来龙河湾村,给人家放猪,领瞎子,抗小活……没人把我当人,咱爹可怜我,把你聘给我,咱俩串房檐过日子,遭人白眼……好不容易熬到平分,有了自己个儿的地。好日子才刚开始,你……你不能……老天爷呀,求求你,救救我的柳儿。柳儿,你不能……”
是的,柳儿不能死,在龙河湾村,柳儿是唯一一个给龙作田带来幸福的女人。龙作田摩挲女人的脸庞,眼前闪过初识柳儿时的情景。那时,龙作田已经从抗小活、做工夫熬到打头的地位,农闲时节还能挑上八根绳上北山里挑山货,去大蒲河挑海货回来追集或在庄里叫卖。那时节,拉大网的起网或者渔船老板子一块大洋让人可劲儿装。(装多了走不出沙滩地苇子坑)龙作田一回能挑五六十斤小黄花儿或者燕鱼羔子。走出沙滩地,一猛气挑到桥上村开称起卖,到小心庄、燕家庄、菜坨,再走一溜丰台,经左丰台转回龙河湾这可是小三十里地。正是那时候,大河南儿艾家老爷子看上了这个吃苦耐劳的小伙子。龙作田当打头的,一个人伺候二十亩地,地里连个草刺儿都没有,欻空儿还能挑着八根绳做小买卖,闺女许给这样的人即便没房子没地也遭不了劫。日本投降的先儿年柳儿过了门……
“咏诚爹……作田,作田哪……”
作田看见女人睁开了眼睛,求助地看着自己,嘴唇嗫嚅着……他双手稍稍用力,感觉媳妇气喘吁吁地挣扎着,仿佛要说话,他连忙呼唤道:“柳儿,柳儿,醒咧?我的柳儿这回……”
柳儿终于挣扎着发出声:“作田……叫、叫……咏诚来。”
“好好,我这就去叫儿子。”
不一会儿,龙作田抱着咏诚跑进屋来,后边跟着孙蔓茹一家;大河南儿二嫂子三兄弟也跟进来,孙蔓茹的兄弟孙世谦又给他们送了信儿。
柳儿挣扎着抬起胳膊,作田忙把儿子送到他怀里。
柳儿抱住儿子,定定地盯着儿子,忽然,她仿佛来了精神,眼睛也有了神,脸上也闪出一丝笑容……
“柳儿,”龙作田上炕抱起媳妇,轻轻唤道,“柳儿……”
忽然,柳儿开始大口地捯棱气儿,挣扎着看看儿子,看看丈夫,又看看嫂子,煞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凄惨的苦笑:“嗨——我真是,没、没命啊,我的儿子……”
咏诚抱住妈抽泣着:“妈,妈……”
“咏诚……儿子……”柳儿定睛看着儿子,不一会儿,忽地张大嘴喘气,终于上气接不上下气了,她浑身抽搐了几下,慢慢地闭上眼睛过世往生去了。
咏诚随着爹扑在妈身上号哭起来:“妈呀,妈——”
第3节 龙作田守灵
柳儿躺在灵床上。
厢房屋庐身短,灵床从后山墙一直紧顶着屋门门槛,本应放置在灵床前头的供桌祭品长明灯香炉丧盔子等物只好摆在灵床南侧,幸好南半壁儿没隔断,敞着的对过儿屋属孙如谦——世谦的叔伯哥,现如今靠南山墙只堆放些杂物,这倒成全了龙作田。打从媳妇咽气,作田自己包办了一切:给女人穿装裹衣裳、烧倒车、停床……老衣就是柳儿过门儿时候那身嫁衣,他觉着柳儿穿这身衣裳忒好看。至于丧事规矩之类老习气也就不讲究了,经济条件不允许,何况已经进入了新社会;除了大河南儿和八间房,别处再没亲戚。
跑腿张罗的事有大河南儿老兄弟在外边忙活,来人一律到西正房屋照个面,由嫂子孙蔓茹家接待。
灵床挡着门口,外人无法进屋,龙作田把自己个儿关在屋里,他跪坐在灵床旁边神神道道地念叨着,但念叨些啥,别人听不清连他自己也知不道。此时他理智全无,心心念念全在女人身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龙作田不再念叨,他绝望地瘫坐在灵床边,两眼失神双手拄地无语痴呆。
“老二,老二——”屋门外传来孙蔓茹的叫声,“老二啊,在屋没有?”
龙作田终于被唤醒,喉咙深处含糊地应了一声。
“别整那没用的了,得商量商量后事咋办。”
嫂子的话像刀子扎心一般,龙作田突然狂躁地吼叫道:“大办,打口榆木棺材,请八人抬,上饮马河去请喇叭……”说完近乎疯狂地喊起来,“柳儿啊柳儿……老天爷你咋不睁眼呀……”
大河南儿二嫂子来到门前双手扒着门框探身劝导:“中咧,人已经没了,你老丈人说咧,简简单单发送就中,你跟咏诚还得过日子不是。”
嫂子说:“可不是咋的?还大办,说得轻巧,着啥办哎?”
“就照我说的做,钱不够了卖地!”
“这说的是啥话吔?”孙蔓茹鼻子哼了一声,“卖地,卖地……”
“你老丈人不怨你,别整得忒邪乎咧,忒花钱,”二嫂子跟着解劝道,“好不容易分了二亩地,这还没焐热乎就卖了?往其后咏诚你们爷儿俩着啥过日子吔?”
“不过了,没柳儿我还过啥日子!”说完又掀开蒙脸纸无奈地看着女人,不搭理屋外的人。
二嫂子心疼外甥仍然不甘心地劝导:“中咧,你不过日子,还有咏诚不是,我说的那些个话都是你丈人的意思……”
“不介——”龙作田声嘶力竭地喊。
孙蔓茹拽了拽二嫂子的衣袖:“他们龙家哥们儿一个德行,听不进去呀,照他说的办,卖地——”
龙作田在屋里伤心欲绝,二门外看热闹的闲人们则欣喜若狂。他们先是探头探脑,龇牙咧嘴;接着得寸进尺,挤进二门,蹭到东厢房的窗跟儿下,进一步凑到房门口向门里张望、探究。前头的人不时向身后人们报告自己的见闻,同时享受着后进者的艳羡尊敬,后进者先是无根底无趣味地想象,得到些许新消息恨不能欢呼雀跃。
老光棍抱着孩子靠在二门门框上,心底的欲火腾腾地燃烧起来,得意地回忆着往事,口水浸湿了嘴角:“这算啥,你们知道四年前龙老二娶媳妇那宿晚上两口子在这屋里……”
老光棍并不老,之所以被称作老光棍是因为他怀里的儿子小广贵,小广贵之所以叫小广贵是因为庄里有个大广贵,大广贵是小广贵的同母四哥,但是大广贵自己个儿并不知道,了解这事儿内情的仅限于被称作窝囊鬼家的荣华富贵他妈和老光棍俩人。老光棍没娶媳妇但前年和窝囊鬼家搭伙孵了一春天的鸡,窝囊鬼病死一年之后,窝囊鬼家的把一岁的老儿子广福送给了老光棍,老光棍儿子到手,理直气壮地给儿子改名子叫广贵。这样一来龙河湾村就有了大小俩广贵,大广贵家在大寺东,小广贵家在小南关。龙河湾村人为区别大小广贵,就把大广贵称作小窝囊鬼儿,这样一来子承父业而且继承他爹的名号老窝囊鬼;小广贵他爹既然叫老光棍,老光棍的儿子最好同样子承父业一辈子打光棍。因为老光棍在庄里作恶多端是起老根儿上来的,他爹闹日本子的时候在庄里就是个敲寡妇门刨绝户坟打瞎子骂哑巴解老太太裤腰带的家伙。
此刻小窝囊鬼就依靠在老光棍对面的门框上,他一边逗弄着老光棍怀里的小光棍一边满脸不在意地笑道:“那宿晚上啥样儿,你知道吗?”
“那当然了。”老光棍吸溜着流淌到下巴的哈喇子,心里的火苗越发旺盛了。
“嘁——”二门外墙边发出不屑的一声,“好像你是那天的新姑爷似的。”
人们定睛一看,发出这一声的是平时人们难得一见的秧子,秧子大号孙树林外号病秧子,人们嫌病秧子叫着麻烦就简称秧子,秧子之所以出名是他本来没病却一年到头躺炕上养病。村里人爱往秧子身边凑合是因为他媳妇,他媳妇胡丽英外号狐狸精,长得那叫一个俊,不光俊还忒爱赶集上店。县城里逢三、八大集,集集不落空,就连龙家河和菜坨集也短不了她的靓影。狐狸精赶集还不空着手,买东西就得花钱,钱从何来?她会借钱,借钱从不还钱,她不还钱却有不少人上赶着借钱给她,而且狐狸精挑拣还忒大,不是随便啥人的钱都拿。庄里的闲人艳羡秧子也拥戴秧子,可惜秧子很少出门,出门不多会儿狐狸精就找来。
“秧子,今儿个咋你一个人?”老光棍后撤一步把秧子送到二门门框处,神秘地对着秧子耳朵根儿压低嗓音说,“我呀,就趴在这房顶上,我还看见小窝囊鬼儿跟大广贵猫在这窗根儿底下。”
尽管声音不高小窝囊鬼却听得真真儿的,自己听窗户根儿被老光棍揭了底儿小窝囊鬼反倒有些得意地嬉笑着点头:“嗯的嗯的,那天我俩在一块儿来着。”
秧子不屑地“哼”了一声:“你们都听见啥咧?”
屋里龙作田在祷告皇天后土,声音悲怆伤心欲绝……
老光棍的哈喇子打湿了儿子的衣裳,他在儿子的衣服上蹭着下巴,心头的火燃烧得不可收拾了:“那天哪,我约莫着龙老二没等扇灯就干开了,他媳妇哎呦哎呦两声以后灯才黑的。”
小窝囊鬼点头道:“对对,我作证。”
秧子:“那后头咋干的,你们知道吗?”
老光棍继续炫耀着:“当然知道啦。”正说着,哈喇子没兜住又流淌下来。
“那家伙绺子,忒过瘾哪,”小窝囊鬼,“一直到鸡叫三遍没声了我才走。”
“哎——”老光棍,“你走不大会儿,龙老二又干上咧。”
“啊?”小窝囊鬼后悔莫及。
秧子“嘿嘿”地笑着指指老光棍:“你在房顶上又待了两个小时对不对?”
“对呀?”老光棍突然发现自己遇到了高手,盯着秧子,“是不是我走了以后他们又……”
秧子眯着蛤蟆眼:“我听见房顶上的你的脚步声啦。”
“啊?”老光棍急得直拍打脑袋,喊道,“实在他妈受不了啦,我说,你啥时候走的?”
“天亮以后。”秧子十分得意。
老光棍后悔莫及:“那后来……”
秧子伸出一巴掌:“整整一宿哇,这个数!”
人们仰望着秧子,秧子也自觉腰板儿强劲了许多。
龙作田在屋里拍打着灵床,嗓音沙哑地嗫嚅着:“柳儿啊,你醒醒吧,老天爷呀……”
秧子指点着老光棍的脑门子:“那天你临走你还留下了一句‘老二别累死’是不是?”
“是啊,这都听见咧?”老光棍无奈地点点头,突然问道,“哎,我说秧子,那天你在哪儿来着?”
“我当然知道,我就在那儿——”秧子伸出一根手指指指南厢房屋,得意地撇撇嘴。
小窝囊鬼伸长脖子往屋门里里看了一眼,后悔地跺了跺脚。
老光棍则往前凑凑,心头的小火苗再次燃烧起来:“哎哎,说说后来的事。”
秧子得意地回忆着:“好家伙,龙老二那一宿晚上也没消停,起初他媳妇还舒坦地哼哼,后来就妈呀妈呀地叫唤,再后来就一个劲儿‘饶了我吧饶了我吧’地求饶……”
秧子这边正说得起劲门口街传来胡丽英的声音:“哪道上哪儿去了,出来老半天了,王八犊子玩意儿……”
“嘿——”老光棍和小窝囊鬼不约而同地激动起来,冲着秧子挤挤眼,“你媳妇来咧。”
秧子的演说被打断,未免有些丧气,他侧棱着耳朵听了片刻,笑道:“还真找来了。”
“我说秧子,”老光棍伸着脖子往大门那边瞅着笑道,“你成年到头地病病歪歪,是不是让你媳妇累的呀?”
小窝囊鬼:“可不是咋的,老实交代,你俩一宿晚上干几回?”
老光棍鼻孔愤愤地“哼”了一声:“咋不累死!”
秧子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摇摇脑袋:“嘿嘿,我死了也轮不上你们。”
“赶情,赶紧回去吧,小心别人抢在你头里。”老光棍由羡慕而嫉妒而憎恨而……
“是啊,得赶紧着,”秧子蔑了老光棍一眼边往人群外挤边说,“媳妇等急了。”
二门里外闲人们起哄地欢笑起来。
东厢房屋里,龙作田守在媳妇的灵床前,他无泪、无神、无声,无奈地呆坐着……
第4节 出殡和圆坟
土地改革使龙作田摆脱了串房檐扛长活的日子,从1948年底昌黎县解放分到二亩多地到如今才刚半年多,好日子才开了个头,既非天灾又非人祸,他却再次沦落成一无所有的地步。他像原先一样默无声息地承受着。心想既然没让媳妇过上好日子,就尽可能地让她走得像样点,不想往后的日子咋过,坚持请了饮马河有名的喇叭燕,给柳儿打了口两寸厚的榆木棺材,还从八百户请了八人抬的杠。
孙蔓茹掌管着龙家的话语权,她说,老二这么给媳妇办丧事会席卷了他的所有家当,龙作田回答嫂子说“既然命里该着我认头了”。
三天头上,天才刚蒙蒙亮,龙作田烧了开门儿纸,他突然对门外等着的人们说:“你们把棺材送进草儿地下就中,别的就别管,我自己个儿来。”
大河南儿二嫂子劝道:“我的妈亲戚,给柳儿打扮、喂饭,入殓前还得开光,撬殃、移灵……你、你一个人能够哇?大操儿在正房屋等着呢,昨天你别——”
“不!哪也用不着,我自己个儿整。”
真的,龙作田真把一切包圆了,他用一块门帘挡在草儿地下屋门口,自个儿在里面把出殡该办的事全都做了,入棺、盖棺、钉棺,甚至包括后来的叫道儿和摔丧盔子,一个人包了。
大河南儿二嫂子急得在当院儿一边转磨磨儿一边不住地念叨:“这叫啥事儿,不行介呀。”
“嗨,啥行不行的,遂了他的愿吧;再说了,十里不同俗,咱昌黎县天不亮出殡,赶到过滦河得吃了晌午饭才发送呢。”孙蔓茹跟着老爷们儿走南闯北,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说话吐个吐沫都是个钉。
虽然有龙老大家拿大主意无人忤逆,但是龙老二的做法却让挤在院儿里院儿外处心看热闹的闲人们很有些失望。
咏诚由三舅抱着打灵头幡儿,他们走在发送队伍的前头,这时候,他还不明白妈妈的去世对于自己一辈子意味着啥,也不忒明白看热闹的人们所说的“可怜见儿”“现世报儿”是咋回事,只觉着身后喇叭吹出的大悲调忒艮,忒聒耳朵,这聒噪声让他心里一阵一阵地激灵。
再没有自己个儿的地,龙作田只好把柳儿埋在马圈儿南岸一块无主荒地上。那儿原本有座孤女坟,两座坟并排着,模子已经打好了。传说龙河里有龙王,龙丰台村至今还有座龙王庙,每年四月二十八庙会就是为祭奠龙王保佑老百姓风调雨顺的活动,马圈儿边的土馒头就像是贡献给龙河龙王的供品。夏秋两季发大水龙河冒了泱,龙河水涌进龙河湾大半人家的当院儿却漫不上马圈儿南岸这块无主荒地,真野儿野儿。
棺材落到模子里,龙作田自己个儿下去把一切该摆设的东西规规矩矩地摆妥当又爬上来。此刻,周遭的人群也都住了声,连空气也似乎凝滞了。龙作田定定地看着媳妇的棺材,这是最后的一眼,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他慢慢弯下腰抓起一把土,轻轻洒在柳儿的棺材盖上……
喇叭凄厉地响了起来,回荡在马圈儿上空。
天空阴云密布,沉闷压抑。
可怜实见儿的龙咏诚,当人们开始填土的时候,突然在三舅的怀里跟着喇叭放声嚎啕起来。
虽然有些懵懂,但是知道妈妈就躺在棺材里,往后再也见不着妈了。他想起人们说起“咏诚指定是归他大老妈”时奇奇怪怪的表情猜想到情形不大对劲——自己没妈了!
他回忆起妈在洋油灯下边干针线活边吟唱的那首民歌《小白菜》:
小白菜呀,心里黄啊,
三两岁呀,没了娘啊;
跟着爹爹,还好过呀,
就怕爹爹,娶后娘呀;
……
一抔黄土隔断阴阳两界,母爱成为咏诚终生苦苦追寻而不得的痛楚,也注定了他野草般的多舛命运。
三天圆坟儿,龙作田早早儿来到马圈儿,他走到女人的坟前放下铁锹和盛祭品的小笼儿,刚要取东西又迟疑了,扭头看看旁边荒芜塌陷的孤女坟,把笼子往两座坟当间儿挪了挪,找了个干净地界儿摆上了四碟菜,把一碗干饭放在菜碟当间儿,又把筷子插在干饭上,苦笑了一下:“就一双筷子,你们姐儿俩就和着享受吧,也显着俩人亲近,饭不够了再买点儿,一会儿给你们姐儿俩送点钱。”说完,起身围着两座坟头正转反转各三圈,然后回来跪下从小笼儿里拿出纸钱点着了。
纸灰随着热气旋上天又落下来,纷纷散落在两座坟头上。
龙作田跪在两座坟头中间,女人生前给自己带来的或短暂或绵长的美好时光水片似的闪过眼帘,情不自禁地“噗通”一声跪下了,朝着坟头磕起头来,给柳儿磕了仨头。奇怪的是,他转身给榆钱儿也磕了仨头。
磕完头,龙作田站起身拿起铁锹先在两座坟的四角挖了坑把上供的饭菜埋好,然后抡锹往坟上培土,让坟更像个坟样儿,尤其是榆钱儿那座塌陷了的坟。
活儿很快就干完了,他忽然想起现如今自己个儿真正是身无分文,回去就得离开龙河湾村。上哪儿落脚去呢?晌午晌午饭没着落,晚上更是知不道哪儿上宿去。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自己个儿分明是被龙河湾村扫地出门了。
这么想着,泪水止不住流淌下来,打湿了衣襟儿,他跪在柳儿坟头前由抽泣而呜呜而哇哇地哭起来,压抑了几天的悲伤和痛苦痛痛快快地宣泄出来了。
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回忆着龙家和自己个儿的苦难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