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单身多年了,咋不想早点娶个女人,可我骨子里始终挣脱不开一个结:谁叫我暗恋上了一个叫梅的女人呢!梅是那种美丽得让我灵魂颤粟,成功得让我望而却步的女人;我也试着把目光从她身上取下来,投向身价在其次、再其次的女人身上,可在和这些女人由友情到爱情的交往中,我发觉不老实的她,不属于老实的我;是呀,社会进步了,有的人灵魂却没有跟上脚步。当然,要跨出那一步也很难,好比英国靠议会改革,方赢得国力的振兴;法国大革命搞了十年,封建王朝才倒台。而要让现实中的人——女人,思想跨出那一步,不是一件易事。所以,我还是觉得单身好,至少可以让圣洁的爱情之花在我暗恋的土地上开放。扯远了,我要讲的是妹妹的婚姻,却一开头就扯到了我,大有喧宾夺主之嫌,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妹妹的目击者,要说妹妹首先得从我说起。
据我父亲讲,我一生下地,眼睛就瞪得像颗李!却半天哭不出声。父亲急得没法,就把我双脚倒提,抡起巴掌开打,直到小屁股打出一滩黑屎,我才哭出了声。这一哭,怪事就发生了,黑黑的天幕倏忽划开了一道口子,一道亮光在空中挽了一个虹就降落在我家门前。我的眼睛徙忽闭下。父母不知是凶是吉,见我木讷少语,就给我取了一个期待压邪的绰号:哈儿。不过,我虽哈噻,我虽不会说话噻,我的视力离朱式的,有着信鸽才具有的看见紫外线的能力。只要把我关进黑屋,我就能看见青石崖的树丛里,公斑鸠为争母鸠打断了脚;我能透过白花花的浪头,看见后河鱼成群结队去洲河赶集;我能看见一个人白天、晚上两副嘴脸;我还能看见敬业、肯干的父亲的锦锈前程;自然,我还能看见我家里的宝——妹妹的未来,未来的婚姻。
父亲在我的目光下,一步步从工人成长为拥有两千多人工厂的副厂长。我也是在他进步的历程中,看到了父亲对妹妹的娇惯,好比妹妹就是他手中的一个宝,一只金丝雀鸟,而我和弟弟就象是两只灰头土脸的麻雀子。麻雀子啊,使出吃奶的力气向山一样高的父亲飞去,即便飞掉了羽毛,他正眼也不瞧我们一瞧,而妹妹这只梳理着一身金丝黄毛,披金沥彩的金丝鸟,还没从父亲身旁擦过,父亲就双手一捧把她紧紧攥在手掌了。从我父亲久久不能从金丝鸟身上取下目光的眷恋中,我看到父亲已把金丝鸟捧在了心上。我和弟弟自然成了这个家庭的二等公民。那时正值物质生活贫乏的年代,家里有了好吃的,第一个享受的是妹妹,她吃剩下的才是我们的;逢年过节做新衣,也是妹妹做三套,我和兄弟才得一套。父亲去城里出差回来,每次都要买一大包妹妹爱吃的上海奶糖,北京蛋糕。而父亲一身补了疤的劳动布衣裳,似乎从未换下来过,似乎父亲那身衣裳越穿越破,父亲买回来的副食品就越多。乃至父亲那条劳动布裤屁股后面补了两块硕大的疤,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晃荡了好多年。我疑惑父亲挣那几个工资咋能一次次地买回这些副食,母亲告诉我,父亲把每天出差补助的两毛钱,二两粮票全省下来,给妹妹买了好吃的,而他自己则就着白开水和从家里带的干馒头当饭。我也就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喜欢出差,其实呀,他是在为妹妹挣第二份工资呢;我似乎也明白了,父亲不惜有病的身体,拼命工作是为了什么,是呀,父亲想通过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妹妹过上好日子。
父亲手中的金丝鸟啊,羽毛是黄黄灿灿的,捧在父亲的手中,是轻轻盈盈,飘飘浮浮的,在父爱的天空里,自由幸福的飞翔着;父亲手中的金丝鸟呀,眼睛油黑闪亮的,汪着珍珠一样的光,让父亲有了见到太阳般的欢笑;父亲手中的金丝鸟腿杆是红红粉粉的,让我看到妹妹在夏天里,挽起小腿肚,调皮而欢快地在橡皮筋上的一跳一蹦,这让我看到父亲在漆黑的井下,沸腾的高炉旁的奔波是为了啥。春天到了,父亲和他手中的金丝鸟,一起一合,一高一低地吟唱着只有夜莺和荆棘鸟才能吟唱出的绝美歌声。父亲教妹妹唱《刘三姐》,妹妹伊呀哟“多谢了,多谢四方众乡亲”的歌声,让寂寞的乡村,多了一份忧愁,不知为什么,每当听到这歌声,我泪水就流了一脸。在充满忧郁的日子里,金丝鸟的歌声让月亮躲进了云层,让云雾中的硫、溴、磷间或在相撞中产生星光;金丝鸟的歌声让报春花隐藏了身影,让三色旋花、石竹花、野樱桃花以及覆盖在墙壁上的冬青和常春藤披上了一层晚霞。
夏天到了,热浪的释放,直到很深很沉的夜晚。父亲咳着嗽回来,再晚,他也要拎着个大蒲扇,给早已熟睡在凉床上,蹶着调皮身子的妹妹打扇,直到摇出了月亮,窗外涌进了凉风送来映山红的酸甜气,父亲才打着哈欠倒下。
花青素催红的枫叶一页一页地落下,继而在若干个夜的背后,地上铺满了霜冰或积雪,腊梅绽放的笑脸,让山区红成一片,冬天到了。父亲哪怕头晚回家再晚,也会在鸡不叫狗不吠时起床,拿起妹妹的小棉袄在亮膛膛的火炉上像烤面包一样翻来覆去地烤,烤得软和烫手才一只手一只脚地替妹妹穿上,即便我和弟弟的棉衣冻得绑硬,父亲也无暇一顾。对比,我和弟弟给父亲贴了一张大字报!父亲全然不觉我们对他的不满,似乎我们越对他不满,他越是高兴,因为他的整个思维全被妹妹给占据了。我们想不通,埋怨妈没让我们变女儿身,瘦弱的母亲一只手搂着弟弟,一只手抚着我的锅铲头,柔柔地笑着说:我儿,谁叫你们是男人!我仰起脸问母亲:为什么要让我当男人?母亲说:让你当男人,是上帝对你的奖赏!我说,当男人就只能让女人?母亲说:男人有颗伟大的心灵。
我记住了母亲这句话,男人要有颗伟大的心灵,不与妹妹比待遇。学校放假了,父亲手中的这只金丝鸟儿,就不在清晨开始她一天的歌唱,而是懒懒的,在被窝里梳理她的羽毛。太阳把整个厂区都照亮,她也不起床。最后发展到睡懒觉不睡到父母下中午班,她不会起床。我和弟弟,尤其是我看不惯,因为透过我的眼力,我发现照这个样子下去,这只金丝鸟就有变麻雀的那一天,就有凤凰变小鸟的可能。
于是,我就跟妹妹展开了面对面的斗争,我喊她起床,她不理;就一天喊,二天喊,到了后来,就天天喊,实在喊不起来,我就用冷水浇在她红红的小脸蛋儿上,让她不得不起了床。这下好了,她哭着闹着,在父亲那儿告了我的刁状。
我认为父亲会对我大打出手,结果,父亲啥重话也没说,而是把我们兄妹三一字儿排开,然后从妹妹的枕头下拿出李白的一首诗,规定每人念三遍,然后开始背诵。结果,弟弟全背了下来,妹妹背了大半,而我只背了一半。末了,父亲瞪起一对大眼对我说:妹妹辛苦了一个学期,睡个懒觉,就值得你大声武气地吼叫?还用冷水泼她!就你这个智力,有啥资格管她!见我受到父亲的奚落,妹妹兴奋地在脸上对我划羞羞!
我没生妹妹的气,因为母亲告诉我,我是男人,何况,妹妹只有9岁,还是个小孩子,我便把矛头对准了父亲说:我这一切都是为妹妹好!父亲说:好要注意方法。我说:我看到你勤劳,才当了副厂长。父亲笑了说:个哈儿,妹妹是女儿身,咋能跟我比?我说:妇女能顶半边天。父亲说:你多大个花花儿,横起没扁担长。我说:现在是新社会,人和人一样长。父亲说:那你说说,新社会与旧社会哪儿不同?我说:新社会奖励勤劳,旧社会养懒汉。父亲愣怔了一阵才说:你把成绩突上去,再来跟老子理论。妹妹说:就是,你成绩赶不上二哥,你有啥资格教训我?我说:我成绩赶不上你二哥,但是我会看命,会看你的命!父亲一巴掌打在我的脸上。我还未缓过神来,父亲大吼道:个哈狗日的,不好好看书,居然说会看命!那你看看老子的官还能当多大?再看看你个哈狗日的将来有啥出息?
我捂着脸颊子没哭,我说:我看得到你们背后的影影。父亲一脚把我踢倒怒吼道:个哈狗日的,人不大鬼大,看老子把你送到疯人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