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祠堂显得鸡犬不宁。
我家公脸色泛青泛紫且浑身打抖。阮家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要毁了祠堂毁了家族的败类,可眼下出现了,且出自他膝下,且是他的独儿宠儿。祠堂上下因此均在日骂,他也因此而气得七窍生烟肝肺欲炸,万分痛苦地跪在正堂上方列祖列宗画像前的蒲团上,忏悔不已。
祖宗们的炭精画像横排挂在青砖墙壁上。以往,我家公总是每月一次地坐在画像前的青龙太师椅上召开有全族男人参加的大事计议会。那时,他脸上总也贴满族长的威严,心里却飘飘然地自豪并舒坦着。可今朝他觉得自己的尊严全让他的儿子给毁了,因而沮丧无比。
管家金丝瓜前来禀报,柴房大火已灭,正房未伤毫毛,只是没了我舅的踪影。
我家公艰难地站起,咳了几下,吐出一泡哽喉的酽痰。他扬扬手,示意金丝瓜退下,过后迟缓地坐到了青龙太师椅上。他坐在太师椅上有如蹲在筐子里的一头肥猪,将檀木椅子压得叽嘎叽嘎响且似摇摇欲坍塌。可即便这样,他却有了些许轻松与安适。
太师椅给了我家公二十年的威风与尊严。
当年他英武倜傥,年方十九云南讲武堂毕业便做了蔡锷麾下一名连长。在泸州兰田坝、棉花坡的战斗中,在北上讨伐袁世凯的历程中,他横刀立马,为伟大的护国战争立下了汗马功劳。但翌年蔡将军在东洋谢世,已是营长的他因此悲哀绝望地告别军营回了故乡盐城。三年后,孙中山一部下来盐城寻到了他,将他招去做了团长。他智勇双全,颇得上司器重,仕途如日中天。可就在他即将荣升少将旅长之时,却被遣送回了老家。原因是他搞了一个日本歌伎。他的上司日乎他:“你他娘的搞女人搞千个万个都行,可就不该搞日本娘们。中国的良种能播到狗日的东瀛去吗?你奶奶个熊!”
他的丑事使我太公气得口吐鲜血卧床不起,没过半月就见了阎王。但是,没人能料到,继承阮氏家族统治权的竟是他。这显然是我太公的临终嘱咐。我太公说:“就让老三主事吧,龟儿子精灵!”
他的兄弟们咬牙切齿却不敢反。敢反吗?老爷子的遗嘱就如皇上的遗诏,再说他能统领千军万马,你个家族百十号人算个球?
恐今朝有人要反。他这样想。这样想他便生发出一缕哀愁。
不过他到底是他。他在少许的思忖后便安然了许多,并让金丝瓜去传话,请他的兄弟们来正堂,商议事体。
约摸一袋烟的工夫,我大家公二家公以及四家公五家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慢腾腾到得正堂。他们分坐在下面两旁的雕花木椅上,纷纷拿眼睛偷瞟端坐在上方太师椅上的我家公,目光里隐藏着置问也隐藏着幸灾乐祸。他们心想你家娃儿成了逆子看你狗日个道貌岸然的族长舵爷今朝如何收场。
我家公军人似地双手放在双膝上正腰而坐,仍不失往日的威严。“诸位兄弟,”他的声音有如祠堂前门的铜钟敲响,“深夜惊扰,甚是抱歉!然,家中之大事,不可不及时通报大家。就在擦黑时分,祠堂柴房陡卷烈火,其势足欲吞灭我泱泱祠堂。据悉,此乃吾儿乐山所为。”
四弟兄显得惊讶地相互对视,目光里又分明有义愤填膺的成分。
我家公用手指轻轻弹了弹青绸长衫上的一抺香灰,语气严厉地说:“倘纵火者真乃乐山,实属家族之奇耻大辱,更属我阮宗旺之奇耻大辱。养不叫,父之过矣!不过,国有国法,族有族规,我已差人四下寻找乐山,待他回来,必拿他当众示问。若真乃他所为,理当循规惩处,决不姑息。好了,天色已晚,且大火已灭,诸位回房安寝吧。”
四弟兄哑口无言,悻悻退堂。
我家公站起,长吁了一口气,挤出一串冗长的响屁。顿时,他感到心里舒坦了许多。
这夜,我家公没去他的“静心斋”书房啃那些线装书,也没去西厢房跟他的四姨太行床弟之欢,而是在东厢房陪着我家婆望着窗外那一轮圆月惦着我那弃家离走的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