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舅仓皇逃离了祠堂。
他是在傍晚时分行动的。他在祠堂的柴房里浇满洋油(煤油)后划洋火(火柴)引燃了柴禾。当柴房升腾起熊熊烈火时,他跳出窗口飞速奔向祠堂后面的猛龙山。
这时候他攀上了山顶。他趴在被烈日烘烤过的尚溢着阳光气息的马蹄草上直喘粗气。他委实太累了,累得直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喘了许久后他翻身坐起。这当儿,他看见了山脚下的一片赤红的火光。那火光扑闪闪的,溅红了大半个阮家冲。他便笑了,笑出了滚滚眼睛水。于是,他的白皙英俊的脸被泪水洗涤得更加白皙英俊,长着绒绒细毛的嘴筒子欢欢颤抖开来。
他出于悲愤要烧毁阮家祠堂。
小日本的飞机飞临盐城上空,疯狂投下无以数计的炸弹,将无以数计的井灶和民宅化为灰烬。灰烬里埋葬了成千上万的盐城人,其中有他的同窗好友柳少白。他们是一同从成都四川大学回盐城度暑假的。可暑假伊始,柳少白就无辜蒙难。他因此悲痛之极,哭着骂日本人骂了一昼一夜,整个祠堂为之颤抖。
他看过美国人拍摄的纪录南京大屠杀的电影。那些留仁丹胡着黄狗皮军服穿黄狗皮马靴刺刀上挑着膏药旗的日本鬼子在大街小巷施威展淫。其中一个镜头甚为惨烈:三个日本兵用匕首割下一中国男子的生殖器喂了他们的德国狼狗。还有一个画面更令人毛骨悚然:两个日本少左拿刺刀分别捅进一中国女学生裸露的胸膛和下身。他至今还常常想起那少女临死前在地上翻滚哀嚎且鲜血喷涌的惨景。因此他恨日本人恨到了骨头里。
耗尽体力耗尽精神后他不再哭也不再骂了。他睡了一夜又一昼醒来就望着房梁痴呆呆地想。他想要骂还应当骂共产党骂国民党没将日本鬼子赶走。他恨共产党更恨国民党。共产党只是势单力薄,而国民党则拥有飞机大炮浩浩几百万大军却他妈腐败透顶他妈枪口对内不对外,任由小日本猖狂。他想,他爷就是国民党党员且任市党部委员,阮家祠堂常有国民党要员出入,常是酒绿灯红金迷纸醉。因而他又开始恨了他爷恨了阮家祠堂且恨得咬牙切齿火烧肝肠。他决意离开并毁灭这华丽但却罪恶滔滔的阮家祠堂,于是他采取了那样的行动。
山脚那片火光愈发闪亮。他想定是整个祠堂都着火了。他兴奋地腾将起来,掏出下面那玩意儿直冲祠堂方向尿去。青春的尿液呈孤形极有冲击力地喷得老高,老远。
玉盘似的月泼下柔柔的皎洁的光波,把远山近岭镀得闪闪的银亮。他收拾好下身那玩意儿,迈开大步,轻快地往东走去。他的高挑健美的倒影轻轻地吻着恬静的山脊。
其时正值民国三十三年。
其时我舅年方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