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书名:我们的1976 作者:李利 字数:149538 更新时间:2024-05-08

  黄河宽是个脚猪。

  这一结论是叶乐颜亲自下的。

  下这个结论,是在公元一九七六年仲春的一天。

  那天是星期六,是黄河宽每周一次“驾驶”着“凤凰”回家耍礼拜的日子。他远在二十公里外一座大型化工厂做车间党支部书记,回家的征程,山高、坡陡、坑深,也算是四十里路云和月了。

  按理,黄河宽回家耍礼拜,一家人理当如往,其乐融融,呼儿那个咳哟。可这天却不。

  黄河宽一进家门就觉得空气异常,恰似窗外的夜,一切都凝固了。里面厨房传出激烈的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像是在宣泄一种不满,甚至一种愤怒。平常如野马般乐不归棚的大儿子黄山此时正煞是认真地趴在写字桌的台灯下一笔一画地写着啥。小女黄梅则萎缩着身子坐在阴暗的屋角一张矮凳上瑟瑟发抖。

  黄河宽将小女抱起,坐到那张专属于他的藤椅上,掏出两封米花糖塞进她手里。“爸爸回来你不高兴?也不叫爸爸一声!”

  小女怯怯地冲厨房努努嘴。

  黄河宽苦笑地摇摇头,放下小女,走到大儿子身后。

  黄山正在默写: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黄河宽抬手搧了一下黄山的后脑勺,“你个小兔崽子,装模作样!”

  黄山抬头故显惊讶,捣着后脑勺“嘿嘿”一笑道:“爸回来了?!”

  黄河宽问:“鬼画桃符个啥?”

  黄山忙拿食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看人家听到,说你反动!这哪是鬼画桃符呀?是毛主席语录。”

  黄河宽勾头仔细一看,笑笑说:“还硬是主席的十六字诀!可你的字太臭,像蚯蚓滚沙,让人跟在看甲骨文一样。”

  黄山头一昂,“这是艺术体。”

  黄河宽瞄一眼厨房,“你妈怎么了?好像冒火连天的。是你个混账东西又犯事了?”

  黄山再一昂头,“哪呀?是因为你呢。”

  黄河宽“喔”了一声,“因为我?!”

  黄山说:“你和我妈会有一场战争,说不定还是持久战。”

  黄河宽更加如坠烟海,欲问又止。

  黄山说:“爸你知道,我妈很能唠叨的,能从日出念到太阳落坡。你是无法抵抗的。”

  对叶乐颜唠叨的功夫黄河宽早有领教,常常望而却步。她整日里在工厂闷头劳作,回家还要伺候儿女吃喝拉撒睡,苦了累了,只能以唠叨作为发泄。他是车间党支部书记,领导着泱泱四百多号人,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能力堪称一流。然而,他却无法做通她的思想工作,让其不再唠叨。这叫革命革到自己头上了,难以摆平。不过,他能理解她。人家一个女人把个家给支撑起来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还不让人家放放屁发发牢骚?

  黄山说:“我把毛主席语录抄给你,作为你战胜我妈的有力‘武器’。”

  “你让我把你妈当敌人对待?亏你小子想得出来!”黄河宽说过哈哈大笑。

  在黄河宽震荡着屋子的笑声中,叶乐颜端着一钵热气腾腾的滑肉汤从厨房里走出来。

  叶乐颜穿着一身尚散发着焊条药粉气味儿的蓝色工作服,系一块碎花布围裙,漂亮的脸上乌云密布,跟谁借了她谷子还了她糠似的。

  黄河宽即刻止住笑,知趣地将桌上重叠和堆积的碗筷分散摆好,又将小女抱上长板凳,再示意儿子给每人盛饭。

  今天一如既往,黄河宽回家,叶乐颜弄了香喷喷的滑肉汤。但大家吃得并不香,均埋头扒白饭,极少拈肉,像是在吃忆苦饭。

  黄河宽也许觉得应该打破这种让人窒息的沉闷了,便从衣兜里掏出一叠一元两元五元不等的钞票放到叶乐颜面前,笑嘻嘻道:“这是我林林总总的稿费,有报纸、电台的,还有刊物的。请夫人笑纳。”

  叶乐颜从牙缝里迸出一句:“就你会乱搞!”

  黄河宽仍旧一脸堆笑,“啥乱搞呀?是文稿,作品。”

  叶乐颜“嘁”了一声,“作品不就是作风和人品吗?我看你的作品败坏到家了!”

  黄河宽尴尬一笑,埋头扒饭。

  黄山悄悄溜下桌,坐回写字台前。这次,他写的是:男人像弹簧,你硬他就软。

  黄梅也梭下板凳去挨着哥哥,怯怯地不敢看爸爸妈妈。

  一顿原本有着香喷喷肉菜的晚宴就此不欢而散。

  这夜,黄山悄悄将纸条塞给母亲后,显得极其懂事地早早将小妹哄到了里屋床上。

  这已然成了一种规律。父亲回家,小妹则要让出平时与母亲睡的那张宽大的蟑螂色车杆儿床,与哥哥挤一张小木床。

  黄山拉灭了忽闪着桔黄光亮的白炽灯,小屋被浓重的黑笼罩。

  黄梅悄悄问:“哥哥,爸爸今天会不会对妈妈说‘我要把你扔到河里去’?”

  那是罗马尼亚电影《多瑙河之波》里的一句台词。彪悍的船长兴奋地将婉约的妻子搂抱起,原地打圈山呼:“我要把你扔到河里去!”黄河宽有时心血来潮了,也会在外屋复制那样的情景。

  黄山说:“才不会呢!今晚,两个人要干仗。”

  黄梅瑟瑟发抖道:“他们要打架吗?我怕!”

  黄山说:“不怕,有哥呢。睡吧。”

  黄梅就乖乖地抱着那两封米花糖,头缩进黄山怀里,闭上眼睛努力地睡着了。

  黄山佯装打鼾。鼾声轻轻的,悠悠的,却能穿透那扇有着数条缝隙的木门,传至外屋。

  外屋有了窸窣的声响,轻轻的,悠悠的。

  黄山辨别出来,那是车杆儿床发出的声响,其间还掺杂了脱衣服时布料的摩擦声。

  这让黄山好生失望,鼾声也戛然而止。他想,爸妈上床了,八成要做他一直以来认为的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了。

  黄山极希望父亲母亲在今晚发生一场激烈的争吵,甚至一场残酷的武斗。那样,明天,父亲就会神情恍惚,精疲力竭了,就不会一如从前,煞有介事地给他上每周一堂的严厉得让人痛苦难耐的政治课了。

  黄山与父亲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恨父亲恨到了骨子里。究其原因,他认为,从小到大,父亲就像希特勒、墨索里尼,对他施行法西斯专政。他常在心里呼喊打倒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

  “啪!”突地,外屋传来巴掌搧肉的一声脆响,像是谁搧着了谁的大腿、脸庞抑或是屁股。

  黄山即刻亢奋起来。他想,他妈的武斗开始了耶!他再次佯装打鼾。鼾声轻轻的,悠悠的。

  “你离我远点!”叶乐颜小声呵斥。

  “你是我老婆,为啥要离你远点呀?”黄河宽恬不知耻地问。

  “你满身的雪花膏气息,喷臭!”叶乐颜说。

  “我身上哪有雪花膏呀?”黄河宽吃吃地。

  “肯定有。肯定是让你周围那些骚女人身上的雪花膏给熏的!”叶乐颜说。

  “纯粹是合理想象!”黄河宽的声音高了好几个分贝。

  “我还闻到你嘴巴里有股女人的肉气息,喷臭!”叶乐颜说。

  “说些啥呀?莫名其妙!”黄河宽的语气里有些恼怒的成分。

  “你肯定又去吃了别的女人的肉,而且不止一个女人的肉!”叶乐颜的声音异常尖利。

  “我哪去吃了别的女人呀?我今晚吃的是你买的猪肉,而且被你秋风黑脸弄得只吃了两片。”黄河宽嘿嘿笑道。

  黄山将头缩进被窝,咯咯笑,险些喘不过气来。少顷,他强止住笑,伸出头来,再制造起鼾声,轻轻的,悠悠的。

  “啪!”又是一声搧肉的脆响。

  “你跟我滚开!”叶乐颜大声呵斥。

  “乐颜你今晚是不是有毛病?”黄河宽瓮声瓮气地问。

  “老娘就不让你挨,就不让你吃。你个脚猪!”叶乐颜说。

  “太残酷了吧?我一个礼拜才回家一次……”黄河宽呐呐道。

  “黄河宽,你跟我听好了,你就是个脚猪!你要再挨我,我就大声武气喊你脚猪,让一座房,让全院子的人都听到。信不信?!”叶乐颜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

  黄河宽就偃旗息鼓了。

  外屋开始悄无声息,甚至死一般沉寂。

  黄山虽然感到有些遗憾,但还是偷偷乐着。他想,你黄河宽今晚肯定会怒火中烧睡不好觉了。你睡不好觉,你明天就会神情恍惚,精疲力竭,无法给老子上政治课了。哈哈,自由属于人民!

  真正的鼾声乍起,越来越大,越来越欢快。那是黄山制造的。

目录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