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买了一袋东西,风疾火燎往林雷处赶,准确说往弟媳黎燕处赶。他清楚,黎燕在林家的份量,只有说服她,才能保住一家三口大年三十不睡马路。林云虽然瞧不起黎燕那一套处世哲学,可他毕竟在林家站稳了脚跟。她凭什么站稳了呢?林云可以放开去想,但万不能说。林云心里想:不管怎么样,自己有愧于黎燕,在铁厂子弟校念初中时,黎燕和别的漂亮女生一样,对他这个诗歌才子刮目相看!当他因这个特长考上市里的中专时,黎燕的爱慕达到了极限。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恳求班主任来做林云的工作。碰壁后,她不吃不喝的,又用她在工厂驻地当武装部长的爹,通过厂领导给林云当副科长的继父施压。当继父以命令的口吻逼他就范时,他以放弃念中专为要挟制服了讨厌的继父,儿子考上了中专,这么长脸儿的事儿,他当然不愿给砸了,只好妥协。
林云之所以任何人看不上,是因为心有所许,他一眼就看上了现在的妻——当时的宝山市一中的女篮五号。世界上就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啊,后来张光英介绍的对象正是她,她的外侄女儿。就凭这一点,林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所谓心想事成,就是上天为自己设置的专用词。细想起来,周娅第一次进入林云视野,那还是她应邀从宝山来红花铁厂,参加全市中学生女子篮球赛,在披锦挂锻的球场上,一眼就认定的,这个不知在他梦中出现过多少回的女子!其实女子是张光英的翻版,周娅和张光英长得极象,都是鸭蛋型脸庞,星星一样的眼睛,极富女性特征的身段。为此,林云还为她写过一首诗,诗名叫《一只凤凰》:徜徉在运动场上,身披着锦绣霞光,在人群里搜索,发现一只凤凰,哪来这优雅的举止,哪来这步履芬芳,应验了梦中的场景,不枉我相思一场!
好在,父亲年轻时嘴能吆喝,硬是把非林云不嫁的黎燕工作做通,巧妙地让弟林雷作了替补。黎燕虽说未达到目,但睁眼一瞧,林雷虽说文章不如他哥,但他是林家的嫡子,人标志,会来事,跟了这样的男人,也不吃亏!林雷对付数理化了得,对付女人也比旁人技高一筹,三下五除二就把她给拿下了。
想着往事,不觉到了林雷家。走近一看,门口上了把大锁。林云脑子腾地一声钝响,怎么启齿?!正发怔,门卫过来辟头问,干啥呢?林云拎着东西说,来找林雷,他是我兄弟。门卫说,林经理大包小包的,带着夫人儿子出门了。想到别人一家大小高高兴兴地回家,而自己呢?自己的老婆孩子还在空中悬着,林云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去。朝前走着,想到当初死皮赖讨好周娅时,对她拍膛子跺脚的对幸福的承诺,别说挨父亲两耳巴子,就是挨上一刀,也不能退缩。
林云抵达父母的住处,黛青色的山峦下暮色已四壁合围,一眼望去月芽儿已在天边斜歪着。今天是阴沉天,天空没有泛红的云霞,当夜色来袭时,林云怀着沉甸甸的心情,敲响了顶楼那扇陈旧的门。
“哪个!”林云一听到那稔熟而厌恶的吼叫,顿时,恨不能一头撞倒在墙上,伴随又一声炸雷似的“哪个!”黄白门“通”的打开。
林父见敲门进来的是林云,不禁心头窜起鬼火,他还以为是林雷、黎燕、林凤、曹刚呢,可偏偏是这个冤家。
对面这个三年未进家门的继子,林翰雄心里松一阵紧一阵难受。这种难受追溯到从前,整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的痛苦,作为男人的痛苦,让他背负太沉。三十五年前,林翰雄还是一名下井工,一个朗朗的晴天,工区长亲自来到井下,通知他速去厂部。林翰雄工作至今别说去厂部,就是工区长办公室也只去过两次。林翰雄匆忙洗漱,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马不停蹄赶到总厂,等待他的却是命运的逆转。孙厂长亲自找他谈话,一番大道理后,最后向他摊牌,孙厂长亲自做媒让他结婚。结婚对象是附近的寡妇龙琼。
林翰雄做梦也没想到,红花公社数一数二的漂亮女人居然愿意嫁给自己这个下井工。龙琼虽是农村户口,但她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女人,再说了,一旦结了婚农村户口也不是不可以转为城镇户口的,这样的女人居然会看上很难讨到婆娘的井耗子!林翰雄太高兴了。都知道重工业厂矿狼多肉少,厂里打光棍的多的去了,他做梦也罢兴奋迷惘也好,知觉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并非做梦。从孙厂长严肃的表情中看出,这与其是一桩婚姻,倒不如是一项命令。林翰雄和龙琼结婚后,个人前途得到飞速发展,很快提干,在他感到快要抵达人生巅峰时,察觉拖油瓶莽娃不好对付,实在遭人厌恶。在家庭生活中,莽娃不像是继子,倒像是探子,他时时刻刻监督着林翰雄的一举一动。家务事如果母亲做多了,他会分一些给林翰雄做,比如,母亲做了饭,莽娃会催促林翰雄洗锅涮碗,从莽娃开始,三个人的衣服各洗各的。林云从不叫他父亲,高兴时叫林叔,不高兴时叫老头。为此,林翰雄和莽娃争吵过多次。更让林翰雄不爽的是,每当夜晚降临,莽娃就故意找茬,拖延继父和母亲单处的时间,天刚亮,莽娃又故意弄出动静,催促母亲早点起床,好和继父分开。
林翰雄找他交涉说:“你妈嫁给了我,就是我婆娘,婆娘是干啥的,要不要我给你解释解释?”
林云歪起头想了想说:“我妈身体不好,我担心你欺负她。”
林翰雄骂道:“你个半大犯人屁也不懂,我喜欢你妈叫欺负?哪女人还嫁人干啥呀。”
林云说:“我是妈的保护神,谁要我妈不高兴,让他试试。”
林翰雄说:“我还要提醒你,自从你妈嫁给了我,我就是你爸,知道吧。”
林云说:“形式上是,内容不是。”
林翰雄说:“你就一辈子叫我老头?”
林云说:“等你像个爸时,我自然会喊你一声爸的,但现在你远远不够。”
林翰雄控制住满腔怒火说:“你说我哪点做得不够?”
林翰雄开始表功,他为了一家三口的吃喝,起早贪黑的干工作,常年当先进,每次涨工资都有他,他成了厂里的骨干,很快就要提拔当副科长了。他强调,没有他,你和你妈还在山上当豁皮(农民)!林云回击说,你只说了你的好,你的不好怎么不说说,在我看来,你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一下班回家,椅子上一坐,二郎腿一翘!等着衣上身饭上手,姓林的,你要搞清楚,我妈嫁给你,不是卖给你,夫妻关系是平等的关系。林翰雄被半大娃子批驳得很没面子吼道,哪我讨个婆娘干啥?还带着你这个拖油瓶子!这话严重刺激了莽娃的自尊心,莽娃也大声吼道,你想不通去找孙厂长诉苦呀!这是林云对付林老头的绝招,一提到孙厂长,林老头就灭了气焰,直到孙厂长调走,他才恢复了凶残的模样,但这时林云已经长大了,有了对付他的能力。林云心里清楚,母亲和林老头的关系并不好,死老头还有家暴嗜好,只是碍于林云的威力,才没有第二次。家暴母亲后,林云给了他警告,再敢动母亲一个指头,让他死得难看。
林翰雄的办法是加紧摧残母亲,让她早点怀孕,生下自己的儿子。林云知道母亲身子瘦弱,很难应付老头,为躲避这个自私野蛮的家伙,母亲身体不适的夜晚,林云会故意睡在母亲和老头中间,只允许母亲身体恢复时,才给他们独处的机会。老头意见很大,但也拿林云没办法。为此,母亲含羞地埋怨过儿子。林云说,妈,只要我在,这世界上没人敢欺负你。林云又说,我对老头不放心,要不跟他离婚,我单给你找个老头。林云不好埋怨做媒婆的张光英校长,只好这样说。母亲擦把泪,摇摇头说,改嫁又离婚,你是要我死啊!从此,莽娃再不敢动让母亲和老头分开的念头。
后来随着林雷、林凤的降生,才给林翰雄伤痛的心灵带来一丝慰藉。在他有所付出时,也给予了他相应的回报。便有了今天的地位。
父亲牛眼大的一双眼睛戳着他说:“你?还记得这个家。”
“妈在哪,家在那。”林云擦了把汗,将手中沉甸甸的一袋点心掂了掂,说:“我不拿点东西,进不了林家的大门啊。”然后,破门而入,满屋里子搜寻母亲。
瘦小的母亲从厨房出来惊喜道:“云儿,是你呀。”
林云看见母亲满眼欢喜说:“妈,是我,您的莽娃儿。”
母亲接过林云手中的点心,放进一旁的食品柜里,客气说:“来就来嘛,何必花些冤枉钱啊。”
期间,母亲和林云在别处见过几面,今天忽然看到三年未踏进家门的儿子,母亲很是兴奋,高兴得眼泪儿差点儿掉了下来。她在心里喃喃道,莽儿子,这么久不回家,让妈好生牵挂,即便你后爹那样对你,可他毕竟用血汗钱把你养大,是你的恩人啦。儿子,你兀地回来一定有啥难事儿需要妈,不然,你打死也不愿回这个家。儿子,妈欠你的,那个死鬼欠你的。死鬼一去就是三十五年,这么长的时间,多半烂成泥化着水了。孙才旺欠下的债,只有妈一个人来偿还了。转眼妈也老了,一生的幸福早已葬送,活在这个世上多半是因为你。我等林云翅膀硬了,我就去地下找你算账。
林云僵滞的脸庞挤出一丝笑意,在父亲转向厨房时,才进到客厅中央。林雷硕大的身躯倒在沙发上,他趿着拖鞋,跷起二郎腿,拿在手里的遥控板不停地调换着电视频道说,林局长回来了,怎么不打声招呼,我好去楼下迎接啊。林云环顾一眼客厅简单的陈设说,林总经理挖苦人也不分场合,我连副科长都不是,岂敢问鼎局长宝座!林雷说,现在啥形势,改革了开放了,年轻干部上阵了,林彪十八岁还当军长呢,你已三十大几了,我没称呼你林副省长已是客套的了。林云回击说,林董事长有那闲功夫耍嘴皮子,不如多为公司创效益。林雷斜他一眼笑笑说,我的意思是林云机会来了哦。林云嘴里喃喃道,来了来了,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酸文人,林雷嘲笑着,然后去了厨房。林雷比林云高出半个头,足有一米八的个头,但他是在林云的看护下长大的,小时候没少挨过别人的欺负,但有这个哥哥为他撑腰,一路成长还算顺利,兄弟俩的感情还行,但自从娶了黎燕后,两人的关系变差了,个中缘由林云清楚,黎燕想嫁林云不成才嫁给他的,林雷的妒忌可想而知。林翰雄有了自己的儿子,底气足多了,怂恿儿子收拾他哥,兄弟两也扳过手劲,但几个回合下来,林云无论是体力还是智慧都略胜他一筹。林云完全可以在家里争得一席地位,但他的软肋是母亲,在这样的格局下,他只能瞒着周娅,做出让步。
妹林风抱着林雷两岁多的儿子,在另一张沙发上玩积木,旁若无人的和侄儿嘻笑着。林风和林雷同父同母,也许是血缘的故,俩人三观很合,兄妹走得很近,她和林云相处的时间不长,感情也就淡多了。林云心里清楚,弟、妹从未踏过自己的家门,也从未在节假日来个电话或是明信片啥的,这种交情还硬往一起凑,全是因为母亲。林云在通往厨房的门口挪了挪,听见父亲的咳嗽声,然后回到客厅,朝林风方向投去一瞥,发现林虎长得越来越象——父亲了!林云想这或许是遗传基因的隔代遗产吧!林风一直没和他打招呼,只朝林云瞟了瞟,就再没搭理。父亲脚步咚咚从厨房回到卧室继续他的书法,母亲将林云带来的点心放柜子里,然后回厨房忙活去了。为摆脱尴尬,林云踏进靠窗户那间卧室的门,看见妹夫曹刚和黎燕正轻声讨论着啥。见林云进来,曹刚住了话朝他看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黎燕瞥一眼他干咳两声。
林云来到厨房,见母亲忙得满头是汗,瘦小的身肢在堆砌高大的柴火间,显得愈发瘦小。林云挽起衣袖帮母亲打下手。“云儿,周娅咋没回来?”母亲说着揭开冒着热气的蒸笼,用筷子挟起一砣粉蒸肉,吹了吹,喂在林云嘴里。
林云木讷地咀嚼着,说:“哦,她找旅馆去了。”
母亲惊呀地问:“找旅馆干啥?”
林云叹了叹,便将来的原因说了。母亲把一瓢冷水倒进半干的黑铁锅里,眼睛发起直来说:“看看你,和弟妹闹翻有啥好?”
“妈,你这话不公平,”林云眼里含着怒火说,“周娅和黎燕一闹,为什么都向着黎燕!这个家有没有公道!”母亲长叹一声道:“别说了,都怨你这个不争气的妈,报应在你身上。”“妈,我是过不了这个年关了,是我一个人倒罢,可而今,拖家带口的,过不了这个年,我咋向周娅交待?”母亲把水瓢往水缸里一扔高声道:“只要妈有一口气,这个家就有你一处地。”
林云终于舒了口气说:“有妈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母亲说:“莽娃,你要记住,以前那么难都挺过来了,遇到点小麻烦,算不了啥。”
林云叹道:“妈,儿子无能。”
母亲说:“早知道这样,不如就呆在乡下,说不定你还快活些。”
林云说:“都是儿子不好,给您添堵了。”
母亲:“谁说我儿子不好,我儿子是堂堂的中专毕业生,是百里挑一的好青年!”
林云:“妈,就您高看儿子。”
母亲:“你要自己看得起自己,你不比这世上任何人差!就说小时候,你七、八岁就上山砍柴,五、六岁就煮一家人的饭,十五岁就发表文章,有几个孩子做得到?你善良、本分,从不欺压弱小,也不惧怕邪恶,读书用功,成绩好!你要不成才,除非老天爷瞎了眼!”
林云:“妈,您过讲了,我三十多了,干的还是跑腿打杂的活儿。”
母亲:“你不是会写吗,你写文章的本事到哪去了?”
林云:“就写了些报屁股文章,单位的重大文章是办公室主任的专利,我边也粘不上。”
母亲:“人活一百岁,你还早着呢,别歇气,啊。”
林云:“只能这样想了。”
看看时间不早了,林云和母亲告辞。
林云出门前故意大声说:“妈,过年见啊!”
屋里这么多人,只有母亲来到门口送别,母亲说:“我把房子早点收拾好,一家人等着你们过年啊。”
林云“呃”了一声,然后和母亲挥手告别。
林云下了两步楼梯转身一看,母亲还站在门口。
林云故意大声说:“妈,我好不容易做通周娅的工作回来过年,到时候腾间卧室给我们住哟。”
林云的高喊声在楼道久久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