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86劳改监狱坐落在K市离城五十里的地方,依山傍水,一条大江从面前流过。它对外又叫K市电机厂,由那些具有各种聪明才智的犯人设计、施工,制造出全国小有名气的各种型号的电机,实现政府通过劳动把犯人改造成为拥护社会主义,自食其力的新人的目的。
一辆警车把黑岗从看守所送向监狱,一路上黑岗眼睛一直盯着小车窗外,那些熟悉或陌生的街道、河岸,小桥扑面而来,又随即消失。进入6786劳改监狱,黑岗一看广阔的林荫大道、高大的办公大楼、一排排的车间、耸入云天的烟囱,感觉是一个现代化工厂。如果不是有公安、武警和光着头穿着囚服的犯人,谁能想到这儿是个监狱。
黑岗首先得在入监中队进行三个月的学习。
“你们因为犯了法被判了刑,来这里服刑,首先对你们进行认罪伏法教育。不认罪就谈不上改造。你们要深挖犯罪根源,交代余罪,揭发同伙,立功受奖。你们有的人打架、强奸、抢劫、杀人、受贿……”一位头发鬓白的老公安滔滔不绝地跟大家作了两天报告。接下来,大家进行了认真讨论、发言,有的积极谈了自己的犯罪经过由小恶成大恶,由“偷针到偷金”,有的也交代了余罪,但都是鸡毛蒜皮之事,如好久打了一次架、好久偷了别人一只鸭等等。但黑岗发现不少人平时在摆谈中,有许多对政府不满的思想,未交代的余罪根本不说。
一天,老队长又一次在会上讲:“据我们了解,你们当中有的人有余罪未交代,使你们不能放下包袱轻装上阵;有的人思想还很反动。我刚收到了一封要寄出的信,因为犯人寄信公安必检查。我念一段给大家听:‘我们现在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万恶的社会把我们父子分离。’写这封信的人站起来!”
大家一看,原来是二进窗的惯犯死狗。这人有一套反改造的经验。他可以轻轻地把手背一拉就脱臼,又可以用眼睛一鼓,眼球便突出来,叫苦连天逃避劳动。
“把头埋下!”犯人头儿走过去按住死狗的头。
大家开始对死狗进行严肃的批判。有人说:“蒋介石几百万军队都打败了,你算老几?”有人说:“自己犯法,不能怪社会。”有人说:“你父亲不是可以来看你吗?”有人说:“监里同改经常荷包被摸,肯定是他干的。”
死狗抬起头,笑了笑说:“报告,我要拉尿!”
“你他妈的尿真多,头埋下!”犯人头跨上去按了一下死狗脖子。
死狗趁势倒在地上,眼珠从中鼓出,吓死人,并大叫:“打死人咯!”
大家一阵哄笑,严肃的会场被破坏了。老队长一挥手,宣布将死狗送小监。
原来,死狗打听到明天开始半天学习,半天捶石子,太阳大,任务重,就演出了那场暴眼戏。他想,在小监内睡大觉,舒服多了。
黑岗的思想也开始变动,交代余罪,这余罪太大:他还参加过一次抢劫杀人之事。政府会宽大他?不加他的刑吗?不可能,因为自己和同伙害死了人,肯定会加刑。有人在会下讲:“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我不讲谁也不知道。黑岗又想起原来自己主动交代后,根本没有从宽,而是从严处罚。不,决不交代余罪。黑岗下定决心混过去。
在世界上的任何监狱,如果离开了犯人头,是无法办下去的。这里的犯人头叫“一把刀”。他住在牢房里靠窗的第一张床,空气好,视野好。为啥叫“一把刀”呢? 因为他有一手理发好手艺。他常吹嘘:“干部、武警、中队长的脑壳我都随便摸。我是这厂里的第一把刀。”这样,“一把刀”的外号就出来了。他在监里欺行霸市,自己从不洗东西,包括内裤,有“双缸洗衣机”为他服务。什么叫双缸洗衣机呢?也就是有一个人专门为你洗东西的,叫“单缸洗衣机”,有两个人洗的,叫“双缸洗衣机”。一把刀就是有两个犯人为他洗衣被洗碗的双缸洗衣机。平时,谁家中拿来什么东西,都得向他进贡。他家中从未拿过钱来,但平时烧的是“朝阳桥”好烟,其他犯人多是烧“春耕”烟。他还是个“倒爷”。他利用出去为工人、干部理发的机会买回酒、烟、糖进行“倒买”。监狱规定不准吃酒,酒就十分珍贵,一瓶酒外面卖一元五角,这里就要卖二元五角。他还经营书刊,那些旧的有美女的电影书刊、低级小说读物,既卖给犯人过干瘾,又使他“倒了”不少钱。谁要买卖衣裤,他也可从中发财。
黑岗发现一把刀有个怪现象:平时最爱穿花内裤、花衬衣,床上罩子上贴满了(从报刊上)剪下的中外美女的像;平时学着女人的动作。
星期天,应该是常人期盼的日子了。休息、娱乐,多自在。但劳改队则是最漫长的一天,大家无事可做,思念亲人,想念外面的生活,心烦,无聊。有的睡大觉,有的无事生非。
吃完午饭,黑岗睡在床上看一本连环画,忽听旁边“一把刀”床上有两人在嬉闹。
“让我亲一下。”“一把刀”亲热地说,好像对着自己的情人,只听一声声接吻的声音。
“摸轻点,轻点。”床上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好像男女做爱一样。
黑岗坐了起来,透过纹罩一看,“一把刀”和另一小青年赤身裸体抱在一起亲热着。只见“一把刀”趴在小青年身上,二人互相接吻。一会儿床上震动,像在地震似的。
这不是同性恋吗?男的同男的热恋,并在床上做起爱来了。真怪!黑岗想。
“你们在干啥子?!”黑岗大声问起来。
“嘻嘻,嘻嘻。你跟老子少管闲事!”“一把刀”边骂边从床上下来,全身一丝不挂,一身大汗。紧接着,小青年也一丝不挂站起来。“一把刀”和小青年平时亲如恋人,难怪大家称小青年是“一把刀”的“婆娘”。
夜,黑岗睡不着。这劳动队真是另一个世界。他想起白天“一把刀”的怪事,也想起女人来。自己已半年没有见到女人了,这是一个没有女人的世界。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忽然,他觉得有人抱着自己,一只手抚摸着自己的生殖器,使它勃了起来,另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脖子,一个嘴在亲自己的脸蛋。他惊醒,只见是“一把刀”一丝不挂地抱着自己。他忙推它:“干什么?!走开!走开!”
“耍一会儿,天冷一起睡。叫啥?叫了对你没有好处。来,大家舒服舒服。”“一把刀”说着强行脱掉黑岗内衣,把内裤往下腿下面拉。紧接着,他翻身上来用高大结实的身躯压在黑岗身上。
黑岗感到自己被“强奸”了,感到腹部被一个坚硬的东西顶着。他推也推不动,一会儿腹部感到有液体流动,坚硬的东西变软了。“一把刀”喘着大气,像泄了气的皮球瘫了下来。我被强奸了!黑岗这时才真实地感到。
监狱的生活黑岗无法忍受。他的工作是在厂里搞铸造。上百度的高温,繁重的体力劳动,枯燥的生活,标准很低的伙食,同改之间的钩心斗角,还有那“一把刀”色眯眯的眼睛多可怕。
我要逃出去!老头的遗愿等着我去完成。我要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来。黑岗常常胡思乱想。打听这儿逃跑的情况后,他觉得有两种办法:一种是晚上翻越监舍围墙逃跑。这儿今年发生过两次,一次有人刚翻围墙就被武警鸣枪警告,不听,一枪将其打下墙;另一次有人翻过围墙,跳下去时脚受了伤,游过江去后昏死在沙滩上,被抓回又加了重刑。再一种办法就是趁劳动之机逃跑。这儿今年发生过一起。有两人跑后,在车站、码头被抓回一人,有一人正在被追捕。黑岗认真地分析着,认为趁劳动之机逃跑较好。因此,他时时观察,注意这种机会,像蜥蜴吃蚊子一样等待着。
机遇终于出现了。黑岗终于发现了一个重要情况:每天进出监狱大门有不少货车,车装好货后开到大门前一个大铁板上过磅,磅房里有人看称。过后,司机就进磅房签字。完了,车再到监狱的大门口,由持枪的武警和公安检查司机和货物后放行。怎样才能出去呢?一个大胆的设想在他脑子里产生:我上班时借解便出来,然后又藏在磅房旁的过道里。货车过磅后司机要进去签字,大约一分钟。我就要在一分钟内上车,不,到车底去,双手死死抓住大梁,双脚用力登着底座。车开到门口检查是不会看下面的。然后,车开出去约五分钟,有一个缓坡,到顶时又有个弯道。那时车速度很慢,就在要转弯处我从上面掉下来,车轮从我身子的两边开去,我拼命爬起。整个行动,大约需要10分钟。可是,如果没抓稳被摔死,抑或掉下时车轮从身上压过去了呢?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计划,却又是唯一的办法。“胆大飘扬过海”。
他也只得赌一下。他反复想着每一个细节。最后又观察了几天才下定了决心。
为了不使人怀疑,他这几天工作特别积极,不敢向别人借现金,不敢用内部卷转换现金,也不敢穿好的衣服。因为,在劳改队谁在向别人借现金,谁今天把好的衣服穿在身,这都是逃跑的迹象,会有人立即向“政府”报告,马上就给你安上尾巴,把你盯着。
这天上午,黑岗把一堆零件完成后,说了声解大便,就走了。他向过磅房屋走去,一辆货车刚从磅秤上开走。他看看四周无人,立即躲进磅房屋墙外的通道。
这时,恰好开来一辆大货车,上面载的废铁。车停在了磅秤上,一位老师傅从驾驶室下来,过磅后,他拿着提货单进磅房。
就在这时,黑岗迅速地向车跑去,钻进车底,双手抓住前梁,用双脚蹬住后梁,死死地吊在了梁架上,就像电影里过封锁线的演员一样,只用了几秒钟时间。他等待着,感觉好像自己成了那屋顶那只一动不动的蜥蜴。
司机叼着一支烟出来,上车后,“叭”的一下关上车门,发动了车开始前进。
强大的气流穿过黑岗的身体,震耳的马达声、阵阵的热浪,使他无法忍受。但他咬着牙,显得坚强不屈。他深深地知道,忍耐和坚持才是成功的希望。
车到门口停下,司机拿着货单下车,武警和公安走上来。武警接过司机手中的货单,往车厢里看了看装的废铁,在货单上盖上章交还给司机。门卫公安与司机原来是熟人,公安正在吃苹果,“来,吃一个。”说着就丢了一个过来,不料司机没有接住掉在地上,苹果滚落在黑岗屁股下面,黑岗一看糟了,如果来人捡就完了。他忽听司机说:“来烧支烟。”又听有打火机的声响。就在这一瞬间,黑岗轻轻用脚把苹果往后踢去。司机给公安、武警点完烟问:“苹果呢?”大家四处一看,啊,原来滚在车后面去了。司机从地上捡起来,用手擦了擦,就大吃一口,嘴里含混地说:“味道不错,不错。再见!”边说边关上车门,开动了车。
黑岗一身大汗,心在怦怦跳着。几分钟后,车上坡了,速度减慢。快到转弯处时,车速更慢,黑岗趁势掉下,车轮擦着他大腿边而过。他感到屁股麻痛,急忙滚向路旁沟里,吃力地爬起来。他出了一口大气,迅速向路边地里窜去,消失在一片苞谷地里。
他心里一阵狂喜。这是如希腊神话,打开了潘多拉魔合。里面的灾难像黑烟似的飞了出来,世界上又多了一个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