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岗原是一个街道企业的年轻工人。厂里的产品卖不出去，只发几十元生活费，多数人下岗“为革命而休息”。黑岗就和几个哥们混在一起，成天喝酒、打架、抢劫、玩小姐，白天睡大觉，晚上混迹于舞场、公园、野外。

　　一天下午，黑岗正从床上起来，忽然一个叫锤子的哥们冲了进屋来说：“黑岗哥，快把家伙给我！”

　　“啥子事哟，要动家伙？”

　　“你不管。快拿来哟！”

　　黑岗从门背后拿出一根扁担递给哥们。哥们拿起扁担就跑了。

　　晚上，黑岗正在“梦幻之恋”舞厅喝酒、唱歌、跳舞，一位舞厅工作人员来到他面前，说有人找他。黑岗出去，马上围上几个公安，一副手铐铐上双手，就把他拘捕了。

　　“我有什么罪？！凭什么抓我？！”黑岗在公安局审讯室大叫。

　　“别乱叫！我们不会乱抓人的。”一个年轻的公安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又吐出一大串雾问道：“昨天下午三点，一个叫锤子的在你家中拿了一根扁担，是吗？”

　　“对，是他来我家要，我递给他的。”

　　“现在他已经用那根扁担打死了人，你知道吗？”

　　“喔？！不过，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又没说是拿去打人。”

　　“打死人的凶器是你提供的，这是事实。”

　　“我怎么知道他拿扁担去……”

　　“别狡辩！据我们掌握的情况，你还有其他的犯罪事实。你要主动交代。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主动交代了，可宽大处理。下去想想吧。”

　　真他妈的倒霉！黑岗在看守所里苦恼着。

　　门打开了，外面传来脚镣声。只见“保险柜”戴着手镣，拖着沉重的脚镣，缓慢的一步一声响地走了进来。

　　这使黑岗想起电影中那些演员，学得真像。因为脚镣沉重，拖不动，两脚又分不开，不好行走，只能像舞台上那些演员那样用手提着铁链，一步步挪动。

　　武警把老头推进来，叫他睡下，用两只手铐分别铐在头上方的铁床上，双手分开像投降似的。胖公安说：“监长烂沙锅安排人，分别看守。”

　　等胖公安和武警走后，烂沙锅指着黑岗说：“谁吃馒头谁守，每天喂饭、倒屎、倒尿、擦身。”

　　“大家守不行吗？为啥子我一个人守？”黑岗说。

　　“当然，给公安说还是大家守的。你跟老子不落教，说话好臭，老子叫你吃穿心莲。”说着一拳头向黑岗胸前打去，打得黑岗退在墙上，钻心的痛。

　　黑岗跳起来就要向烂沙锅进攻，马上就有人来劝阻。明说是劝架，实际上是把黑岗包住好让烂沙锅打。黑岗胸上脸上挨了几拳后，只听老头说：“别打了，别打了。”大家才松开黑岗。

　　夜静静地，几丝月光从窗外射进监房，不时从顶上传来枪兵“可，可，可”的缓慢的皮鞋声。

　　黑岗坐在“保险柜”旁，靠在墙上，用被子盖着脚。

　　“你犯的什么法？”老头拉了一下酸痛的手臂，手铐铐着不能向前弯曲。

　　黑岗把自己的案情向老头说了，最后说：“流氓一事是我主动交代的，公安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老头听后露出一丝阴笑，“你太幼稚了！”

　　“不。公安说，要从宽处理。”

　　“从宽？在犯罪事实面前，法律是无情的。宽大处理不等于不处理。”老头收起阴笑说道：“如果我坦白，早就死了二十年了。”

　　“你是今天宣判的死刑吗？”黑岗问。

　　“对。还有十天上诉期，过后就要执行。”老头的语气并不恐慌，慎静得像说出差的事。

　　“十天后就要执行？！”黑岗带着可怕的音调问道。

　　“小伙子，死并不可怕。这是一个不公平的世界。有的人有权有势，住着高级住房，坐豪华小车，吃山珍海味，而有的人则一辈子饥寒交迫。就死亡来说，才是公平的，帝王、百姓，富人、穷人，在死亡面前都是人人平等。”

　　“你没请律师吗？”黑岗问。

　　“这些律师根本不可能为我们罪人辩护。律师只是法律书上一朵好看的插花而已。我不想请这些人，我自己为自己辩护。把下面脚镣拉一下，压死我了。”

　　黑岗起来拉了一下脚镣，又问：“你不上诉吗？”

　　“不了。上诉也没用，因为我早该死了。快，我要拉屎，把盆子拿过来。”

　　黑岗又忙把盆子给老头拿过来。等老头拉完，又拿去倒在便桶里。老头感到一阵轻松，冲黑岗笑笑。

　　就这样，几天来，黑岗伺候着老头。

　　一天中午，黑岗出庭后回来。

　　“判了多少砣（年）？”大家问。

　　“打架6年，抢劫6年，共12年，执行11砣。”

　　“这么重？”有人感到惊奇。

　　黑岗吃不下饭，整个下午背靠着墙，手里拿着判决书，看了又看，好像怀疑有错似的，痴呆呆地坐着。

　　黑夜又悄悄地来了。

　　“你在想什么？”老头偏过头问黑岗。

　　“把我判得太重了。那人要我的扁担，我根本不知他拿去要打死人。抢劫犯罪是我自己交代的，他们没有坦白从宽。”

　　“这不奇怪。现在是全国严打时期，没枪毙你还算你运气不错。那些人就是执行从重从严来维护社会秩序，却不懂‘不审视则宽严皆误’。你没看见这几年犯罪率在上升吗？你们这些小青年，犯法太无能无知了。要知道，当魔鬼也要用智慧和力量来武装自己。”

　　“如果我能有你这一手技术就好了！”

　　“不对。技术是容易学到的，但要用脑子，要有思想的脑子。”

　　这时，门外传来公安的声音：“明早上5:30开饭，早点起来。”

　　“黑岗，明天我就要走了。”老头说完出了一口长气，像是一种解脱，又像是要经历一次远行似的

　　“要走了？明天！ 明天！ ”黑岗感到恐惧。

　　“监里提早开饭就是要准备罪犯游街示众，开公判大会，枪毙死犯。我的上诉期已过两天了，明天就是我的末日。”

　　多么可怕！黑岗感到身边这个人明天就将离开人间，执行死刑，敲沙壳，一枪就会把他打得脑花四溅，太可怕了。

　　窗外吹进冷风，黑岗望了望漆黑的夜，好像有几个阴间的索命鬼“鸡二爷，吴二爷”要来勾魂似的。他看看老头，只见他死死地盯着顶上水泥板，好像在想什么，也好像已死去。

　　“明天你将去投胎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黑岗不知怎么想起这句安慰的话。

　　“不。我不想去投抬。但人世间善恶报应、荣辱循环、兴衰变幻是不可抗拒。英雄和罪人是没有界线的。当然，这是我罪恶的报应，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

　　黑岗思考着，感到茫然。

　　监里一片寂静。那只蜥蜴从墙缝里小心地伸出头张望着，又慢慢爬了出来，向着灯的方向趴着不动，侦察了一下动静。一会儿，它便向灯爬去，过后趴着不动，等待着。许久都没有一只蚊子飞来，但它还是那样耐心地等待，没有一点焦躁的样子。看来，等待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也是意志的考验。终于飞来一只蚊子，它张开嘴吃了进去，只见肚子鼓了几下，又胜利地爬回。等待，是多么伟大的一种精神！

　　人为什么要活着，因为，他心里还有希望和等待。乡下人说，这老人一直不落气，是因为他在等待远方的儿子归来。

　　“黑岗，我明天就要死了。这几天，全靠你帮我倒尿倒屎、打饭、擦身。我看你是个聪明人，我想把我的技术传给你。”

　　“真的？”黑岗兴奋起来。

　　“我新中国成立前在上海中华锁厂当技工，专门制作保险柜锁。后来，我见到那些富人用不完的钱，金银宝石放保险柜，成千上万穷人没吃没穿，饿死、病死，我就开始专门盗保险柜。因为，我知道保险柜的秘密，知道要害部位在哪里。所以，我非常成功，曾因盗汇丰银行的黄金而轰动全国。我大肆挥霍，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新中国成立后，我隐居下来，继续干着这一勾当，一直没有被人发现。”

　　“那这次怎么被发现的呢？”

　　“我有一个做生意的朋友，一笔生意亏了本，向我借几千元，我送了几千元偷来的国库券给他。没想到，他用时被抓了。这样，我也被抓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保险柜有什么秘密？”

　　老头警惕地看了看铺上睡的犯人，个个都睡了。黑岗也看了看烂沙锅，见他闭起眼睛打呼噜。

　　老头小声地对黑岗说：“我告诉你，在T市龙峰公园山上亭子旁，共有六张石条凳。从左数第二张条凳下的一个石板下，放着我的一个油布包包。里面有我的一个笔记本，记载着几十年来，我见过的各种保险柜的类型、密码解锁、警报解脱的解决方法。还有现代红外线、电磁警报的秘密和破获的方法。另外，包里放有作案的各种工具，还有两千元现金。”老头把各种保险柜的详细情况跟黑岗解释后说：“最重要的是大胆心细，不要犹豫。犹豫就像盐一样少点可以，多了就会带来灾难。要心细，一点点疏忽就会丢掉性命。一句话：我们是有智慧的魔鬼。”老头又说：“你必须静静地等待越狱的机会，要有等待的智慧。《基督山伯爵》里有这样一句话：人类的全部智慧都包在这两个词中，等待和希望……”

　　黑岗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老头一整晚都在和黑岗传授保险柜的秘密。最后说：“你要做一个义盗。”

　　“啥义盗？”

　　“不窃穷，不窃色，仗义、疏财。”

　　“你说清楚点。”

　　“要记住：饥寒起盗心，穷偷穷没良心，只窃公不窃私。朋友之妻不可欺。谁没有母亲姐妹？霸人之女不仁之事不可做。朋友之事两肋插刀。哥们之间一个义字。”

　　“哦……”

　　这时，铁窗外开始发白。

　　老头喘了口气说：“你把我包里的鞋子给我穿上。”

　　黑岗把老头枕下的包拿出来，打开拿出一双软底鞋，是手工做的，里面还有一双鞋垫。黑岗取出鞋垫一看，是一双很精致的白底红梅花针鞋垫。

　　“这是你买的？”黑岗问。

　　“不是。是一个女人给我做的。”

　　“是你爱人？”

　　“像爱人。我没结过婚。你要记住，你我这种人是不能结婚的，结了婚害人害己。给我做鞋的人，她一直爱着我。”老头说完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开饭了。黑岗刚喂了老头几口稀饭馒头，老头便摆头不吃了。

　　“哐当”一声，门打开，几个武警进来把老头抓起就走。他刚走到门口，又回头望了黑岗一眼，是告别，是希望，是痛苦，也许什么都不是。他没有喊叫，就像没事似的。

　　黑岗的心却跳得厉害。他好像看到万人公审大会，警车鸣叫，枪杆林立，五花大绑，一声抢响，脑壳开花，老头就栽下地。黑岗大叫一声，一拳打在铁门上，鲜血从指缝流了下来。

　　金钱点燃了黑岗心中的黑色欲望与冲动。他整日幻想着：我要出去，我要成为江洋大盗，我要有钱，我要有一切。然而，一纸判决就将要把我送到6786监狱。我将要在那儿度过十一个春秋。我能在那儿等下去吗？

　　不。他用针在自己的左臂上刺了一个小蜥蜴，抹上黑墨水，一只黑色的蜥蜴附在了他身上。他已成为魔鬼的替身，什么时候能越狱出去，只有等机会，像蜥蜴一样的等待。

　　纹身，沿于原始人将各样的图案纹在身体上，主要是用来作为一种特殊的“心的武器”，使敌人恐惧。现在，纹身在西方文化中，已丧失了它应有的社会价值和艺术价值，沦为粗鄙的事物，只有冒险的水手、戏子和罪犯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