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像一块黑布,把监狱盖得严严实实的。犯人们都躺在通铺上,一排排地睡了。牢里静静地,只是偶尔听见有人在睡梦中发出惊恐的叫声、哭声、骂声。那头顶的水泥板过道上,不时传来“枪兵”(武警)有节奏的“可,可,可”的皮鞋声。这速度不快,就像有人在头顶上悠闲地散步。
黑岗总睡不着,但也得按规矩躺下。对犯了法的人,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学习,什么时候放风,都有统一规定。就拿睡觉来说吧。头统一朝什么方向,被子怎么叠怎么摆放,都有规定。你想睡不能睡,你不想睡也得躺在床上。
黑岗身子仰躺着,睁着眼睛望着上面的水泥板,无聊地数着。这水泥板一共有12块。他算了算,总体大约有二十多个平方。他又数起上方窗子的铁条,一共也只有16根。实在无聊了,他数起对面墙壁上喇叭音箱上的孔来。这可是个难事。他一遍又一遍,终于算清了,横的12个孔,竖的12孔,一共有144个孔。什么都数完了,他无聊难耐。牢里就这么简单枯燥。黑岗只得注视着顶上那盏昏暗的灯。凌乱的蜘蛛网把灯泡几乎包上。一只蜘蛛匆忙地来回织着,如纺织女工为了拿奖金在拼命地工作。黑岗突然发现一只蜥蜴,在墙角伸出了一个头。它警觉地探视了一会,然后停了许久,慢慢向电灯爬去。这只蜥蜴是灰色的尾巴,两个爪子像人的小手,鼓着两只眼睛,嘴伸向前,吐着舌。它爬到电灯顶上,就一动不动地趴着,像在等待着什么。它没有像等待情人那样兴奋,也没有像犯人等待判决那样不安,更没有像病人等待死亡那样恐怖。像什么呢?就像一位老人在公园的椅子上坐着,表面上什么也没等,什么也没想,静静地一动也不动。然而,老人的内心却装着几十年的生活,装着不平静的历史。当然,这只蜥蜴在等什么呢?它在等待一只蚊子从身边飞过。也许人们会认为它太愚蠢。不,它要等下去,它要吃一只蚊子才能活下去。它的希望就在等待中。它能等待吗?完全是碰运气。正如人们的生活一样,你到车站候车,开来的是你要乘的那班,或不是你要乘的那班,你全然不知。人的明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发生的事又觉得是那么巧合。
牢里的汗臭、狐臭、屁臭、尿臭,什么味道都有,是一种混合的怪味。黑岗翻了一下身,觉得背上有什么在爬。他用手去抓,却总也抓不着。他突然发现下身发胀,啊,要拉尿!他不想起来,只是用眼睛瞟了瞟墙角那便桶。他心里盘算要走十多个铺位才能到便桶那儿。因为,他现在已差一个铺就睡进门靠窗的第一个位子了。这是牢头烂沙锅睡的。他已睡死了,打着呼噜,瘦瘦的真像一把干柴,身子太长了,脚都伸出了床头。黑岗清楚地记得自己进来时不是睡的这儿,被牢头烂沙锅安排睡在靠近尿桶的最里边的一个铺位上。是最臭最潮湿,也是牢中最下等的地方。
“喂,你跟老子犯的什么案?怕是猫案(流氓)吧?”进来那天,烂沙锅打个盘脚在床上问。
“不知道是什么案。”
“不知道?你跟老子装蒜!过来。过来!我看你感冒了,鼻子有问题,说话不清楚。来,吃点穿心莲。”烂沙锅摸着自己的光头,睁着那狡猾的小眼睛说。见黑岗走过来,趁他不注意就向他胸前一拳打去,打得他两眼金星直冒,胸口剧痛,“哎哟”一声大叫。这就算吃了一顿“川心莲”
“哈,哈,哈哈!”全牢发出怪笑声。
黑岗想到这里,下面的雀雀已然发硬、发胀。他再也不能忍耐,站了起来,向墙角走去。
脚下一排西瓜皮一样的光头,在熠熠发光。“哎哟,到斗老子的脚!”有人在叫唤。
他终于高一脚底一脚地走到墙角,开始“唰、唰、唰”地拉尿。这尿不知道怎么的,像流出一条长江,许久才撒完。
“你跟老子屙马尿,臭死了!快把床下那盆水拿来冲一下。”靠近尿桶的一位犯人用被子蒙着头说。
黑岗揣起一盆水倒进尿桶里,尿臊气味冲淡了些。
黑岗往回走,感到十分轻松。他十分小心,怕再踩着别人的脚,跟踩着地雷一样。他发现一个个犯人睡觉的面孔实在可怕,睡相也怪。有的张着大嘴,有的睁着眼睛,有的抱着被子,有的把大腿横在别人身上。有个穿花内裤的犯人不断地用手弄着生殖器,在打手锤儿(手淫)。看着这些鬼怪像,黑岗想起有人说,晚上别照镜子,越照越吓人,容易看见鬼怪。据说有一个放阴的办法,在两面镜子中间放一个小油灯,两个镜子对照就会出现阴间二十四道鬼门关。你去阴间就可以知道自己或别人的生死、阳寿、富贵之事。黑岗感到眼前这些鬼脸就是阴间的牛鬼蛇神。
“水,水……”中间铺上传来微弱的呻吟声。黑岗转头看去,一个枯瘦的光头像老树皮的老头,己半坐在床上,披一件烂棉袄,用手不停地抓着上下起伏的胸口,出着粗气,张着大嘴无力地叫着。在牢中,犯人哭闹、惊叫、寻死,大家见惯不惊,视而不见。
黑岗环视了监室一下,没有水瓶。
“水。”老头好像发现黑岗似的,又叫起来。
黑岗想到那床下盆子里还剩了点冲尿的冷水,忙拿碗去舀了一碗,送到老头面前。老头吃力地抬起头喝了一口,慢慢睁大眼睛。啊,他的眼神充满杀气,严峻,像两颗铁钉向他射来,让他无法躲避。
老头盯了黑岗很久问:“才来的吧?”
黑岗点点头。
“打架行凶?”
黑岗又点点头。他感到奇怪,老头怎么猜得到?
老头说完就慢慢地拉下眼帘睡下了。
黑岗也回原位睡下,但怎么也睡不着。他盯着上面的水泥板,盯着电灯旁那只蜥蜴。过了许久,天都快亮了,终于看见一只蚊子从蜥蜴面前飞过。只见蜥蜴猛地一转头,伸出长舌把蚊子吃进嘴里。接着,蜥蜴慢慢转过身,像一个胜利者往回爬去。啊,这是等待的收获!
天快亮了,附近伙食团“咚,咚,咚”地,好像是切馒头的声音,不一会就把大家惊醒。不知谁起来先去解大便,大家一个二个地鱼贯而行,都去解大便。于是,整个屋子充满男人尿屎的骚臭。
“哐当”一声,铁门上面的小窗打开了。
“吃饭啰!”外面有人大声喊。
大家就拿着碗去打饭。一碗稀饭,一个馒头,几点泡萝卜。这稀饭,完全是昨天剩的干饭加的开水。米还米,水还水,清汤寡水。大家蹲在牢房外的小坝里,站着、蹲着吃起来。
“你来帮我吃馒头。”一个声音嗡嗡传来。
黑岗抬头一看,是昨晚那个老头。他身材不高,显得枯瘦,一手揣着饭碗,另一只手用筷子串着一个馒头,向黑岗递来。黑岗接过馒头,点头谢了谢,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吃完饭天才大亮。有的又上床睡了,有的在外面几个平方的坝子里转圈,有人在洗东西。那老头坐在床上,像是在想什么问题。
“哐当”一声,铁门打开了。一个胖胖的警察,一手提着一串钥匙,一手拿着一把大铁锁走了进来。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向警察投去,大家都知道,要提审犯人了。
睡下的那老头,缓慢地坐了起来。
警察喊道:“林月樵,出来!”
只见老头好像早已做好准备似的,显得麻利地穿上鞋子,跟着胖警察走了。
“这老头是什么人?犯了什么法?”
“你还不认识,他就是全国著名的,外号人称‘保险柜’的惯犯。”
“就是报上曾通缉的,新中国成立前就开始专门盗劫保险柜的那个江洋大盗?”
“对。他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在上海一家全国最大的中华保险柜厂当技工。他是制造保柜的专家,后来专盗保险柜。1948年,上海汇丰银行被盗大案就是他干的。当时轰动全国,据说蒋委员长都大惊,命令特务头子戴笠限期破案,却终没破。后来,林月樵失踪了,几十年不见踪影。但是,时有保险柜被盗的重大案件发生。都怀疑是他干的,但就是无法抓住他。”
大家神吹鬼吹,津津有味地讲述起林月樵的经历。
烂沙锅说:“这老头现在作案是现代化的哟,不管你安上啥警报器、红外线,都拿他没有办法。”
“真是吹神了!那这次是怎么翻的船呢?”有犯人问。
“听说是他把盗来的一万元国库券送给一个穷朋友,那朋友拿去卖,翻了船,把他供了出来。”
原来这老头真是江洋大盗。黑岗不觉产生神秘和敬佩的心情。
“这次怕生意烫咯!”有人说。
“罪大恶极,可能保不了脑壳。”烂沙锅分析道。
“死刑!”黑岗脸上充满可怕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