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33年的凌河水跟现在不一样。那时候雨水足,赶上汛期,凌河涨水的时候河面能有百余米宽,河流湍急,水深十几米。那时候凌河上也没有一座像样的桥梁,两岸人民出行到对岸,靠的是摆渡的小船。
凌河水曲曲弯弯,延绵四百多里,大小河流支系纵横交错。这条凌河水,古时候称为白狼水,蒙古族语叫敖木伦河。
巴图和白音就住在凌河岸上的小村庄里,巴图是哥哥,白音是弟弟。他们都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在蒙古语中,巴图是坚强的意思,白音是富有。巴图和白音年龄相差很大,他们不是亲兄弟。
巴图在凌河岸边做摆渡人还是从爷爷那里传过来的本事呢。别看这凌河水面不宽,可是河中心的水流湍急,稍有不慎就会出现问题。那一年夏天,巴图在摆渡的时候发现上流冲下来很多牛马牲畜,还有木头柴草,凭经验判断,巴图意识到凌河上游爆发洪水了。
白音就是在那次洪水中顺流漂流下来的。白音骑在一根木头房梁上,顺着浊流而下。巴图很有经验,他站在摆渡船上,用木桨稳住船身,抄起一根粗粗的绳索,朝着河流里的白音甩了过去。那绳索飞出去的姿态很美,在空中舞成一个绳索套花儿。那绳索套花儿不偏不倚,正好套在了白音的胸口。白音顺势一抓,身子就被绳索套紧了。巴图发一声闷吼,臂力一抖,白音的身子轻盈地弹上了小船。
像这样的救援巴图经历过无数次,就连巴图的妻子都是他从凌河里捞上来的呢。可是,救下了白音以后巴图发现,这个小子竟然不会说话!白音的名字是巴图和妻子给起的。他们带着白音去凌河上游走访了很多次,沿岸的村庄都没有人家认领这个可怜的孩子。
白音啊白音,你可真是一个小麻烦!十多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真是好饭量,一顿能吃六个馍!巴图家的孩子也不少,留下白音就意味着增加了一份负担。这要是常年在家里留下来,不只是搭上几个馍馍的事。
找不到白音的家,善良的巴图和妻子舍不得丢弃这个凌河水送来的男娃。夫妻商量了一下,就对白音说:你留下来跟我撑船吧。你要是不嫌弃,就叫我们哥哥和嫂子吧。孔雀看自己的花翎,君子看自己的行踪。哥和嫂子怎么样,请白音弟弟看我们的实际行动吧。
白音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耳朵能听到声音。他咧开樱桃小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笑得很灿烂。
巴图那年五十三岁,白音也就十几岁的样子。
2
从巴图的爷爷那辈开始,就世代干这行。在凌河沿岸几百里很多村庄都有这样的摆渡人,当地村子都管这样的摆渡人叫“使船的”。他们摆渡是一种半公益的行为,凌河两岸的村民每年的秋天都会自发出一部分物资。物是粮食财物,资是一点微薄的钱款。巴图每次都不看各家给了多少,收多不喜收少不恼,这是使船的讲究。
每个使船的把式不但精通水性,还有一副好嗓子。要过河的人们从岸边一走,就能够听到流水声和着好听的船歌传进耳朵里。
“哎哎嗨,起船啦——
凌河水,起涛声,
过往客人仔细听。
风大浪急要站好,
使船把式活不轻。
没事别往船边靠,
急流下面藏蛟龙。
云霞万里开澄泓,
河里有鱼扑棱棱。
……
凌河岸边坐船的乡亲喜欢听巴图唱船歌,过往的客人也听着稀奇。对了,过往的客人跟两岸的乡亲不同。他们不是每年秋天自愿交一部分物资来给使船人。他们是要往船头的箩筐里丢一点过船钱的,不论多少都是对使船人的一种尊重。
听完船歌以后,客人很是高兴,往往都会慷慨地再掏一次钱来打赏。巴图和白音不谢也不看多少,只是会用力使船。
白音不会唱,但是白音喜欢这个哥哥唱船歌。每次巴图唱船歌,白音就卖力气地划船。往往是一段船歌唱完,不知不觉中船已经到了对岸。
3
凌河水涨的时候,白音穿着一条短裤,在凌河岸边捞浮柴。这些浮柴捞上来以后放在岸边晾晒,等干了以后下船回家带回去,萨仁嫂子就会用这些浮柴做香喷喷的饭菜。
巴图在凌河上使船时间也有讲究,平时是上午两个来回,下午两个来回。赶上雨季汛期,会减少摆渡的往返,遇到暴雨船就停泊歇工。
这年的夏天,摆渡船上来了日本人。
日本人的穿着开始也没有特别之处,上了船以后那两个日本人跟乡亲们一样,彬彬有礼地往船头的箩筐里丢了船钱。巴图没有注意日本人的不同,以为是过往的客商。到了下船打招呼的时候,巴图听出了声音不对。
日本人嘴巴里像塞了葡萄一样,他们俩在嘀哩嘟噜地说话。
那天还是一个好日子,船上坐着到对岸接亲的新郎官。按照当地的习俗,接亲的人家会多给一些赏钱,其他同船的客人讨个彩头,可以是免费坐船的。巴图的心情好,白音的劲头也足。
坐船的客人起哄要巴图唱一段船歌。
“使船的,唱一段!”
“使船的,唱一段!”
船启动以后,巴图就卖个吆喝然后大声唱了起来:
“大凌河,起涛声,
过往君子细细听。
苍岩翠壁横两岸,
喜鹊登枝不住鸣。
人逢喜事精神美,
新娘俏脸羞通红。
今夏过岸嫁人去,
明年回来三人行。
……
接亲的新郎官高兴,掏出喜糖发给船上的人。日本人也竖起大拇指,嘴里说着“吆西”的话。
后来,巴图和白音的摆渡船上就会有更多的日本人出现。那一年,进城回来的乡亲说不得了啊,县城的城墙挂上了日本的旗子。巴图开始还不信,后来听到远处会有隆隆的枪炮声响起来。巴图知道,那是在打仗。
一天晚上,对面村庄管事的人上门来找巴图。说是有急事相求,还拿了钱给巴图。叫他和白音晚上多受点累,摆渡一些客人到凌河对岸一个村庄去。巴图想都没想,乡亲有难自然要帮忙。他和白音匆匆吃了晚饭,告别妻子就去凌河岸边了。
夜晚霜气重,等了很久也不见有人来,白音在船舱打起了瞌睡。巴图也困了,正要收工回家。听见不远处有汽车的声响,接着两只大灯的光亮照到了船上。杂乱的脚步声中,从车上下来一群日本人!这群日本人跟以前坐船的日本人不同,他们不穿老百姓的服装,都穿着统一的军装。这是巴图和白音第一次看到日本军人,两个人都感觉很是新奇。
巴图叫醒了白音,把船划到了对岸。这群日本兵下船以后,留下几个日本兵看着巴图和白音不叫走。听对面村庄管事的人说,半夜还要把这群日本兵再摆渡回来。
4
白音在凌河上跟着巴图使船,成长得很快。别看白音只有十几岁的年龄,他体格好,水性也强,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巴图和妻子都很高兴,这真是上天赏赐给他们的一个亲人。
第二天第一趟船是白音自己划过对岸去的,巴图在家里忙完了活计,就见白音急匆匆跑了回来。这个时间应该是在对岸等客人才是啊,这么早跑回来一定是有紧急的事情发生。
白音脸憋得通红,不住地用手比划着,急得又是挥拳又是跺脚的。巴图意识到一定是出了大事,赶紧跟着白音往岸边跑。到岸边,见没有什么反常。巴图正在纳闷的时候,白音拉着他上船,急匆匆划向了对岸。到了对岸,巴图感觉到气氛不对。以往应该有客人在等船,今天竟然没有人。
巴图跟着白音跑到那个村庄的时候,他一下子呆住了:村庄里到处是老百姓的尸体!巴图明白了,这些惨死的老百姓是晚上摆渡过去的日本兵干的!
巴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日本兵竟然如此狠毒!
巴图回家以后彻夜难眠,他的眼前都是日本兵过河的情景。他们过河是提前给了钱的,一个个过河的时候彬彬有礼。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要是知道他们过河是为了杀人,这船说啥也不能使啊。祖祖辈辈在凌河上摆渡,不挣这种昧心的钱,听说,村庄里一共死了九十九口人……
大凌河水草肥美,凌河里的鲤鱼鲫鱼和白漂鱼就多了起来。白音跟巴图学得一手逮鱼的本事。好大一张网,擎在手里,屏住呼吸,瞅准河面,内心一二三发一声低喝。扬手把渔网撒出去,一片渔网在空中兜住了夕阳,落到了水面上,激起了层层涟漪。
那些涟漪也在巴图的心底荡漾着……
白音娴熟地收网,那网里网住了活蹦乱跳的鱼儿。遇到大鱼,白音就抄起船舱里的一柄锋利的鱼叉。瞅准了,手一扬,鱼叉就疾刺入水,一条鲜鱼转瞬就在叉子上跳跃扑腾起来……
巴图的心猛地一揪,好像白音手里挥舞的鱼叉叉到了他的心一样。
5
巴图后来跟当初找他使船的人成为了朋友,那个人现在升官做维持会长了。巴图和白音逮到鱼以后,就请他来家做客。萨仁嫂子烹得一手好鱼,红烧,干煎,还有酱炖,厨艺精湛,味道鲜美,引得人赞不绝口。
跟维持会长彻夜喝酒,巴图的名声开始不好起来。
维持会长还在附近村庄开了会,要老百姓按月给巴图拿船钱。不拿船钱,就不给老百姓发良民证。没有日本人发放的良民证,老百姓的出行都困难,有的还会无辜地遭受日本人的迫害。
那段时间,白音心里悲愤。看着巴图的一言一行,白音开始不认识自己这个救命哥哥了。白音不喜欢回到家里去,他不愿意看到那个维持会长的嘴脸。白音就一个人住在船里,巴图和萨仁嫂子送吃的喝的,白音也很冷淡。
白音也不知道自己家在哪里,否则他真的会一走了之。森林中没有不弯曲的树,天地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人。白音知道自己这样要求哥哥是有些严苛。可是,明明知道错了,还要阿谀奉承当汉奸,那是不应该的。
最近日本人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他们要到凌河对岸的元宝山接管煤矿。听说他们还派来了一个工程师,那工程师巴图和白音都认识,就是原来总是坐船往返两岸的日本人。白音明白了,这些家伙老早就打上了煤矿的主意啊。
这样的事情决不能干!白音跟哥哥巴图用手势比划着。
巴图喝闷酒,说,咱们不划船,他们也能过去。吃未熟的肉,有害于肚;说无用的话,有损于自己。白音,你还是划好自己的船吧。
白音急了,继续用手比划。别人划船是别人的事,咱们不能继续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
巴图把酒壶一摔,怒斥到,你一个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咱们就是使船的,只管拉客人就行了。路途远马儿疲劳,闲言多了嘴唇疲劳。
白音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他想,哥哥巴图这是变了,变得不像自己的哥哥了。使船儿是两个人的事,你一个人说得不算。除非……
除非什么?巴图追问。
白音被逼急了,用手势回答:除非我离开!
好吧,翅膀硬了的鸟迟早会飞走,长大的牛羊迟早会离开爹妈。从现在开始,你就离开吧。敖木伦河摆渡的船把式里面就不再有你啦!
白音听完哥哥巴图的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6
维持会长敲锣宣布,今天是皇军过河的日子,闲杂人等一律让路。巴图喝了日本人的酒,小脸红扑扑地使船摆渡。
为了欢迎日本人过河,巴图特意把自己的船披上了大红绸缎。日本人大摇大摆地上了船,维持会长点头哈腰陪着笑脸。
巴图站在船头,发一声喊,摇动手里的船桨。木船劈波斩浪朝着对岸驶去。维持会长招呼巴图唱一段船歌。巴图神情严肃,船径直驶向了河中间……
“起船啦!
吆呵嗨,吆呵嗨,
凌河水,清凌凌,
滚滚波涛有冤情。
鱼儿死,龟成精,
都是因为来了一群——
日本兵!
……”
日本人听不懂巴图唱的是什么,维持会长一听吓坏了。他赶紧去阻止巴图继续唱下去。巴图抬起一脚把维持会长踢翻。船上的日本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在盯着巴图看。
维持会长大声喊:太君,这小子要造反啦!
巴图仰天大笑,手里的船桨猛地一挥,那船听话地在河中间停了下来。河中间暗流涌动,船身一拧,巴图顺势一带,那船竟然横了过来。日本人在船上东倒西歪,狼狈不堪……
巴图的声音嘹亮,这是他唱得最好的一段船歌:
“日本兵,东洋熊,
到处作恶留骂名。
中国人,不可凌,
宁可站死不跪生
脑袋掉了无所惧,
留下热血照汗青!
滔滔凌河显威风,
唱曲船歌送爷行!
……”
那天,无数凌河岸边的儿女都看见了壮观的一幕。大船在凌河中间打着旋儿,日本人惊慌失措地鸣枪恐吓。巴图不为所动,木船瞬间沉入河底,被翻滚的凌河水吞没!
那时候,白音正走在不远处的凤凰山山路上,他听到了大哥巴图嘹亮的船歌。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大哥巴图赶他走的缘由……
白音的眼泪飞扬,他往凌河岸边飞奔。
几声枪响从凌河上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