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祥老师

书名:长安四载 作者:胡钦文 字数:93456 更新时间:2022-02-22

  大二上学期,我赴台湾义守大学交换。林天祥老师开设《现代诗欣赏与创作》,期中考试为创作并朗诵一首现代诗。

  八点半,老师点完名,剩余时间交由学生展示作业。这天,正好轮到我和陈思羽同学朗读自己的诗歌。按序展示,我先她后。第一个“出场”,难免战战兢兢。十一月三日,我曾把《不幸》交给老师,请他检查。老师回得很简单:“不要把话说得太白。”这话他在课堂上说过无数次。他曾讲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就没把话说“白”了。他没说我好愁啊我好愁,愁得不得了,而是说自己的愁像东流的春水。他还举例说,洛夫给妻子写《因为风的缘故》,写道:我是火/随时可能熄灭/因为风的缘故。他没说自己多么爱她、如火炽热,并且会因她的喜怒哀乐而同为变化,但我们一读就知道。林天祥老师的意思其实是:诗歌要用意象说话,要形象化,不能太“白”。好诗人,分寸都拿捏得很好。

  朗诵前,我按他的意见又改了一遍,但头一回写现代诗,心里很没底。

  “师大路西平苑/ 在梧桐叶毯上行禅//绿荫路积学堂/于银杏光燄下合十”,站在讲台上为同学们读自己的诗,竟生出一种畅快。我于是接着往下读,“畅志园涟瀑源/流水鸟鸣中盘足//在最青涩的年华里/邂逅最典致的你/是幸/或不幸……”同学们耷拉着的头抬起来,注视着我。我知道,自己的诗打动了他们。

  听完朗诵,老师两眼闪光,白发冉冉摇曳。林老师让人见之难忘者,多半在其发。他头发打卷,长及两肩,容易让人想起英国人的司法假发。因不甚浓茂厚重,反而飘逸,很“诗人”。

  “我问一下,你是哪个专业的学生?”他说。

  “汉文专业。”我答。班里顿时响起笑声。

  台湾地区不称汉语言文学,“汉文”这简称更不常用,老师带着疑问口气:“国文专业?”

  我答是的。同学们的笑声更肆意了,仿佛得了好大一个惊喜。我明白,他们大概觉得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个个都该是诗人,是大作家,写这些小东西自然轻而易举,且应该写得很好。我知道无从辩解,并不置意置气。

  嘈杂声小了些。“你们笑什么呢?国文专业的人,并不都会写诗!并不是都能写出好诗来的。”老师温和但严肃地说道。接着,他照例点评:“这首诗很好,我很喜欢。有两句问到幸与不幸,诗人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可以删去。幸与不幸,让读诗的人自己去体会吧。”

  点评过后,陈思羽开始读她写的诗。还未读完,老师便已站在讲台侧边,兴奋得两颊着红。她语音刚落,他接过话筒,语调激昂欢快,甚至有些喘气,“啊呀,够了!够了!今天够了!一天读两首诗,够了!我们下课。”那天下课,至少提前了四十分钟。

  展示期中考试“答卷”,花了好几周时间。老师一首首评过,他说我们这一班的学生“佳作”很多,可以试着出版一个小集子,算作纪念。但是,得有几位同学当负责人,承担筛稿、排版以及联系印刷厂的任务。

  蘇晁弘同学与我筛选稿件并联系印刷厂,李心怡同学、塗怡婷同学、禤冠亨同学负责排版和封面设计。我们兴致勃勃地给这小集子取名《相闻》,一是因为同学们的诗课上都报告过;二是诗集中收录的既有大陆各地交换生同学的作品,也有台湾同学的作品。就算之后不会再频繁地相见,也一样能凭藉这本诗集相闻。

  各种原因,直到期末,这本小集子还是没能公开“出版”。最终是劳烦林天祥老师出面装订成小册子,带来课堂的。装订成册的小集子扁扁黄黄,不甚美观。老师却用右手拿起一本,举起右臂,“其实诗歌就是这样。那诗集,就该是这样,小小的,做来给自己看的。”

  台湾本地的蘇同学也劝慰我说好像台湾地区可以先出集子,再申请书号。未能如愿,虽然失落,但他们的鼓励劝慰使我这学步者得到一点温暖,生发一点希望。

  认真算起“诗龄”,从二〇一六年交换写《不幸》起,我或作散文小说,或作诗歌,断断续续,已近四年。但其中所值欣慰者,所诚欲与人观者,寥寥而已。

  远在海峡那岸帮忙申请书号的朋友,想必没有申请到。但并没什么关系的。从学校那象牙塔毕业,滚入滔滔红尘,老师的话在我耳边愈发清晰:其实诗歌就是这样。那诗集,就该是这样,小小的,做来给自己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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