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到西安上大学，将在那里读四年书，起初一定觉得时间漫长无涯；若在西安上完大学，读毕四年书，不经意处偶然忆及，竟恍若隔世，当即觉得时间真快。掰指头来算算吧，其实，总共也只能度过四个冬天。

　　二千〇一十五，初到西安。十一月中旬，师大开始供暖。八月酷暑入校军训还受得，冬天的暖气真叫人睡不着了。同宿舍关中、甘肃、内蒙三地的同学倒觉无异，安然入睡。我们其他三人一个个嘴唇上起了皮，干得裂开。

　　暖气太足，一夜里我总要醒过好几回。醒来，就在床头摸索茶杯。有时正巧碰见来自黔、滇的两位舍友也起身喝水，便开玩笑问：“你们也热醒了吗？”那位贵州同学盘腿而坐，压低了声儿答：“倒不热，就是干得很。”说完，抱起大瓶矿泉水咕咕嘟嘟猛灌几口。接着，又躺了下去。那位云南的同学未答话。听得他在床上挠头搔腿，又攘攘被子，发出窸窸窣窣一阵响声。安静了一会儿，他终于还是下床来喝水。喝毕，他爬上去，长长叹了口气。左翻翻右滚滚，将架子床闹得叽叽吱吱，好久，他才终于睡着。第二天一同午饭，他皱着眉说：“都说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冷，我妈还让我多穿点衣服。我咋觉得这么热呢？”

　　那年的雪确实姗姗来迟，直到腊八那天才算下了第一场。彼时，我们多已回家。就这样，算是度过了第一个冬天。

　　而后，渐能领会长安雪景。

　　长安雪景之中颜色最美。梁思成在《中国建筑的特征》中说，北方严寒时节草木凋谢、萧索单调，需明色着调，其建筑习惯使用红黄；南方草木常绿、色彩明亮，需素雅衬托，故习惯使用黑白。长安用这红色便用得很恰当。择雪天在城墙漫步是极妙的事——城墙幡旗、灯笼都是大红，墙上城楼亦皆朱红大柱，而天地云雪一白，相称之中，愈显得那红妩媚如玫瑰；城墙青砖经雪水一浸，寒黑冷硬，轮廓分明，与艳丽的朱红色一拼接，很像周朝新妇纯衣纁袡的礼服，庄严肃穆。雪晴后颜色变多，也很好看。譬如云层一散，则显露出北方天空广阔高远的蓝。我总望着那蓝玻璃似的天发呆，并以为这种蓝色真能涤荡人心中之邪念。有时朝阳或夕阳在融化的雪上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在地面留一道金黄，总能在严寒中给人暖意。

　　长安的雪，其姿态也很美。南方水汽过足，雪花多片状。又质重，若风不大，它们难以飞旋，直直得便从天上掉了下来。落于地面后，它们便再不动弹，模样很愁。北方的雪俗称“盐雪”，兄子胡儿口中“撒盐空中差可拟”的那个盐。下雪时若有风，它会跟着风在空中乱舞，往人脸上、颈子上撞；即使到了地上，仍要呼呼啦啦到处飞，模样很潇洒。鲁迅先生说：“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极是。

　　长安冬天里打雪仗、塑雪人我倒没怎么参与，惟“冬至吃饺子”这一习俗我记得牢靠，执行颇严。二〇一五年冬至，照常去学子食府排队吃饭，有一队伍排得特长，曲曲折折打起弯儿来。我一看便准备转头换个窗口打饭，可舍友却说：“哎，冬至么，要吃饺子的呀。”自那以后，冬至必食饺子。二〇一六年冬，虽在台湾高雄做交换生，可冬至那天依然要跑遍附近餐馆，求一顿饺子。其后两年，年年不落。

　　家乡虽也有冬至日吃饺子的习俗，可不像学校那样重视，也没那种氛围。仍于冬至日遍寻住处附近的饭馆，想美美吃一顿饺子。地方倒找到了，可食客寥寥，我吃得也没甚味道。那时，我便惦念起西安的冬至，西安的冬。

　　今夜闲坐火盆旁无聊，在灯下看起书本。偶读到“最难风雨故人来”句，脑海闪过大一时笑问舍友：“你们也热醒了吗？”的事情，仿了句“最暖灯火忆故人”。他们现今各在黔、滇等地教书，别后相见虽难，但忆来颇暖。人事总不遂意，有此心头之一暖，也应觉够了，应觉很好。

　　睡前看天气预报，说明日长安有雪。遥忆之人，想来不独有我。

　　附记：二〇一六年十月十四日于《陕西师大报》发表《师大之秋》，耳后决意一季一篇，写出四季，并向校报投稿。若将来毕业前全部刊出，便可把师大的四季带走作伴。《春雨》《夏日五则》分刊于《陕西师大报》二〇一八年四月十五日及同年九月十五日。惟冬日景况，作文数篇，未得。而今《遥忆长安雪》刊于二〇一九年十二月三十日。四季完全，得成夙愿，实乃幸事。然，忆来毕业半年余，距二〇一六亦三载忽过。人生苦短，成事不易，以此知之。此后更当勉力，不敢惫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