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晓澜
李铭是长于故事编织的作家,但他的小说决不止步于故事。他的小说无论书写当下或回叙历史,都无一例外深接地气并着力塑造好鲜活可感的人物,从而折射出人物及时代的精神向度和世道人心。去年底,李铭将创作的视野扎向了上世纪70年代末的知青题材领域,以短篇小说《杀猪菜》开始了对后知青时代书写的破冰之旅。虽然还没有正面书写后知青时代的生活,只不过略有涉及,但仍可以看作是一次成功的试水。这对他的小说创作来说,无疑是一次重大的转折,预示着他的创作视野有了新的拓展。果然,李铭在戏剧创作之余,推出了近作中篇小说《下蛋的土豆》(以下简称《土豆》,首发于《宁远文学》2013年年4期,后被《中国铁路文艺》2013年8期,《中篇小说选刊》增刊第2期等转载),读来令人欣喜,眼睛为之一亮。从李铭小说谱系的血脉上说,《杀猪菜》是《土豆》的后传,而从他的创作视野上来考量,《土豆》这个《杀猪菜》的前传,却有了更为深广的开拓、挖掘与进发。
《土豆》以知青们犯事后大队要惯常召开知青会开篇。
1978那个年代知青们常为肚子吃不饱偷鸡摸狗,屡屡在吃上为嘴犯事。这就有了小能耐们到大队部开知青会,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家常便饭,同时,干部徐大嗓的很讲究工作方法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徐大嗓能在知青拉下的屎橛橛中找出香瓜籽,让偷吃香瓜的证据大白于天下,使犯事者无从狡辩、无处遁形。可见徐大嗓源于民间智慧的很讲究工作方法是多么富有成效。即便如此,也仍然不能阻止偷鸡摸狗之类举动的频频发生。《杀猪菜》以吃的难得与珍贵为主线,紧紧围绕“我”回干娘家吃杀猪菜的艰难与漫长展开。故人物是以“我”和干娘一家为主。在《土豆》中《杀猪菜》里的干娘、大面、二面已退居次席,而知青们以各自生动的表演走上了前台。这群人物仍将为寻觅食物上演一幕幕悲喜剧。民以食为天。生存的首要条件就是吃饭穿衣。故有“人活一世,吃穿二字”的说法。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寻找吃食维持生命,成为人的动物性本能,但透过吃的众生相仍将折射出时代的缩影。吃,在《土豆》中仍是小说情节前行的动力之一,但它还加进了另一推动力——徐大嗓为分配有限的招工指标而搞的土豆种植比赛。这比赛远非劳动光荣那么简单,而是与知青们的前途、命运休戚相关。这比赛无疑会成为小说的中心环节,同时也是人物表演的主要舞台与复杂人性得以释放的实验场。招工名额的争夺,势必成为知青们明争暗斗的焦点。小说如此设置不仅充分体现了徐大嗓“既发展了生产,也解决了叫谁回城的难题”的聪明才智,而且为小说找准了切入口和爆破点,也让土豆下蛋的增殖加深了对读者的悬念和吸引力,同时,也让小说的叙事得以顺理成章、一波三折的推进。
开完知青会,“我”和柳豆豆去干娘家请教栽种土豆的窍门,从干娘口中得知了“土豆下蛋,地瓜抱窝”的说法。有干娘答应当顾问,“我们”心里也就有了底。小能耐犯过事躲避开会而去许寡妇家拿火药枪打猫头鹰,却因那是一杆年久未用的老枪,在试枪时把自己给轰了个衣破脸花。缓过劲来的小能耐赖上了许寡妇,借机要挟许寡妇去油坊偷她保管的向日葵籽油。贼心不死的小能耐仍惦记着偷来油后,好去抓猫头鹰油炸着吃。他忍着痛赶回知青点拿手电,却发现大长脸放在炕上的土豆。大喜过望的小能耐挑选了四个大土豆带走。之后,他和许寡妇一番紧锣密鼓的忙碌后,饱餐了一顿油炸土豆片。吃得满嘴流油的小能耐说,社会主义国家就是好,等我进城以后,我开家餐馆。此话在许寡妇看来有着理想的成分,无形中博得了许寡妇的好感,让小能耐在许寡妇的心目中变得可爱起来,同时,也为小说的结局埋下了伏笔。
小能耐偷吃土豆东窗事发后,对“我们”的愤慨置之不理。他略动心眼,不仅许以物质补偿拉大长脸下水,享用了余下的美食,而且还对未来的美食计划作了一番展望。因土豆架不住吃而越来越少,柳豆豆发现“我们”三个偷炸土豆片后,不愿背黑锅,更不愿丢失进城名额的机会,并威胁“我”如果“我们”这一组拿不到第一,她就要去告发。在“我们”急得不行的时候,小能耐却出了奇招:发动大长脸一起抄写黄色小说,以此去换其他组的土豆。小能耐之用精神食粮换来物质的粮食,成为全篇的亮点之一,颇为出彩,令人拍案叫绝。这精神与物质的互相转化,看似解决了小能耐们的危机,实则对那个年代精神与物质的匮乏作了形象化的书写、文学化的表达。从而,让小说的内涵走向了深沉厚重。小能耐这一招非常奏效,让其他知青组不仅土豆锐减,而且内讧纷争不断。动静大了,起了反应。幸好,没到播种季节,竞赛还没开始。于是,徐大嗓及时调整了游戏规则,栽种土豆时大队干部要到场监督。“我们”所有的优势,均告无用。但“我”和柳豆豆还有“土豆下蛋”的计划,故有成竹在胸的感觉良好。其间,许寡妇来找小能耐讨主意,说,大队要用油招待客人。“我们”内部为怎么解决危机也发生了分歧。柳豆豆想让“我”联合大长脸检举小能耐。可当晚油坊莫名失火,危机化于不了了之的火灾,让“我们”有惊无险,小能耐也涉险过关。
栽种土豆期间,柳豆豆对“我”展开了温柔攻势。柳问,要是只有一个名额怎么办?与世无争、顺其自然的“我”当即表态,要是只有一个名额,也要让给你回去。果不其然,被柳豆豆不幸言中。眼看土豆收获季节来临,徐大嗓又宣布了招工指标变更的消息(四个指标变为一个)及栽种土豆的新举措。因指标变动,不仅外部竞争进入更加激烈的白热化阶段,而且“我们”也由一致对外,演变成了暗中的勾心斗角。只有小能耐不以为意,继续沉醉在他乐此不疲、吃喝未竞的吃的开发事业中,先是制钩钓鱼,除满足口腹之欲外,还用鱼换取收音机之类的贵重东西,后是贪婪作崇用炸药炸鱼,却不料炸残了自己。小说在此开始采用了递减法则,先是小能耐伤残出局,后是手抄黄色小说事发,大长脸也淘汰出局,然后是“我”的枕头下被人嫁祸查出了《毛泽东选集》封皮包着的《少女之心》。一番检讨折腾的结果,却暴露出徐大嗓的真实目的,无非是要“我”让出“我们”那一组的名额。当“我”表态放弃后,天大的事情不了了之,就此轻易过关。余下的柳豆豆应该稳操胜券,“我”也为之高兴。小说却在此处异峰突起,将小说推向了高潮。起土豆时,半路杀出个夏晓清,用火药枪报复徐大嗓,结果小能耐曾用过的未修好的火药枪后座冲膛,炸死了夏小清和肚里的孩子。出了两条人命,徐大嗓的流氓行径败露,连同柳豆豆暗中所使的小动作也被“我”知晓。水落石出。一干人为生存竞争所作出的表演,让人性得以淋漓尽极的展现。新来的干部为息事宁人,采用了最原始的抓纸阄的办法,让这场笑中有泪、泪中有悲的闹剧得以收场。回到民间立场的抓纸阄,给人以荒诞不经、啼笑皆非、五味杂陈之感。不愿抓纸阄的“我”,却意外地得到了老天砸下的金蛋,进县化肥厂当了工人。
多年以后,“我”下岗失业,同工友们一起去上访,并要扩大影响去拦火车,路过一条街时,果真遇上实现了开夫妻土豆粉店理想的小能耐、许寡妇夫妇。小能耐能看破时代迷局的聪明劲,让“我”心生佩服。小能耐要留“我”吃饭,工友们又叫“我”继续上路去拦火车。“我”一时左右为难的困境,无不寓示着当今时代我们所处困境之尴尬与困惑。小说以此结局极为有力,既呼应小能耐开餐馆之伏笔,也让时空跨越,与当下发生观照,产生追问时代、命运、人性的种种诘问而让我们心生历史与现实交织的苍桑、迷茫与轮回感。读罢小说,能催人反思生活,说明文学的力量也就体现出来了。
《土豆》紧紧围绕小能耐们千方百计寻吃与挖空心思在种植土豆的增殖上做足了文章,把这两条线索有机组合、互为交织、彼此推动,让人物与故事得到了活色生香、波澜起伏的演绎,以此凸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个贫困岁月的生存世相。这确实不是一场单纯的劳动竞赛,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生存竞争,人性善恶美丑得以集中体现的疆场,最终呈现的也是一场斗智斗勇、各出机巧的有流血、有硝烟的人性厮杀。《土豆》延续了《杀猪菜》将视野投向遥远年代的写作路径,尽管仍是用“我”作为亲历者串起人物展开叙述,但李铭显然并不满足于《杀猪菜》吃的难得和珍贵的讲述,而是将“我”及“我们”这一代知青推向前台,刻划了一组个性鲜明、人各有貌的人物群像:“我”的与世无争和对朋友的仗义;大长脸屡屡被小能耐作弄并当枪使的头脑简单;柳豆豆出于家庭困境而迫切返城的工于心计;徐大嗓工作方法的很有讲究和经不住女色诱惑的人性反差;许寡妇对小能耐的百依百顺、敢爱敢恨与看护土豆的巧弄心机。这些人物鲜活于纸上,让我们过目难忘、铭刻于心。特别是小能耐的鬼点子多、智商高、亦坏亦可爱之令人忍俊不禁,可以说是后知青文学中的新形象。《土豆》因这组群像的栩栩如生,而还原了那个遥远年代及知青们的生存图景,从而成为勘探人性曲折幽深、反思历史观照当下、凸显批判现实锋芒的中篇力作。
文学就是人学。人性的钻探与书写,这是文学永远不变的话题。《土豆》因着力塑造人物,书写复杂、丰富的人性,而与当下的对接有了可能,也让李铭试图对知青题材的书写有所超越有了可能。在我看来,《土豆》因叙事的娴熟、结构的精巧、语言的鲜活而富有时代气息(此篇有了运用成语比以往小说密集,以增加幽默讽趣效果的悄然变化)、小说切入角度的精准、对书写题材驾驭的举重若轻与表达人性的矛盾冲突的集中,使李铭的小说创作更趋成熟,从而让他步上了一个新台阶。纳博科夫说,风格和结构是一部书的精华。显然,李铭已深谙此道,并为之做着不懈的努力。我以为,结构的精巧和切入点的精准,是《土豆》成功的关键所在,故,我把他的这一次远行和探索称作后知青时代的智性书写。
2013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