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永为
李铭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汉子,第一次见到他,你并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印象。方方的脸颊,短短的头发,直直的眉毛,这些直线条给人以平实、质朴、沉稳的感觉。他的表情并不丰富,但在他的眼神中,你却时常可以看到丝丝锋芒……
李铭的创作生涯,本身就似一出戏,如果把它搬上舞台,一定有人说是凭空杜撰,缺少生活的真实和逻辑。他出生于辽西一个只有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土地贫瘠,偏远闭塞。他兄弟六个,家境困顿,祖祖辈辈都是奔波于田野的农民,面朝黑土背朝天,他书读到初中,那已是他们家族中的最高学历。生活的压力促使他不得不提前告别学堂,四处打工,卖春联、卖刀鱼,做些小买卖……东北农村的生活是艰辛的,但他却依然延续着自己的梦想。读书使他与那些遥远却高贵的灵魂保持着交流,用笔分享生活中的苦乐酸甜,更能让那些生长在民间的故事散发出泥土的芬芳。乡野的生活哺育了他,黑土地的肥沃滋养着他,他的创作激情野蛮生长……
李铭找到了属于他的财富,他的才华也让人找到了他。2009年,他被辽宁省艺术研究所破格录用为专业编剧……
一
李铭由一个真正的农民成为了一名真正的专业编剧,这不是戏剧的结尾,而是其戏剧生涯的开始。此时,其实他还没有写过一部舞台剧,因此,尽管有深厚的生活积累,不凡的文学素养,以及在小说、电影、电视剧领域的经验,但何时能有作品搬上舞台?仿佛还是一个无法预估的未来。
在现实主义道路上一路走来的辽宁戏剧,一直坚持生活是艺术的源泉,特别强调对生活的体验。在星光熠熠的舞台后面,一批具有深厚生活积累的剧作家,是辽宁戏剧的重要支撑。《报春花》的作者崔德志在工厂被工人们称为“崔师傅”,《落凤台》的作者房纯如和杨舒慧也曾举家下乡务农,《父亲》 的作者李宝群更是下岗工人的“知心酒友”。在这条有着鲜明地域特征的创作道路上,李铭深厚的生活积累成为了他取之不竭的宝藏。辽西乡村生活的环境是艰辛的,火爆而夸张的幽默排解着生活的冰冷,也增添了生活的味道,这些都深深地根植于他的血脉之中。2010年,他的舞台剧处女作《木匠村官》诞生了,这无疑也是他到目前为止最重要的一部作品。《木匠村官》的文学本阅读起来颇具快感,妙趣横生的语言,有生活的细节,有农村的味道,这也幸运地受到了人民艺术家李默然先生的赏识,在他的极力推荐下,辽宁人艺时隔三十年之后再次排演了反映东北农村生活的话剧。在辽宁省第八届艺术节上首演的《木匠村官》,以平视的视角,鲜活的人物,可笑并略显荒诞的情节,引爆了剧场的气氛,并如愿获得本届艺术节剧目金奖第一名,李铭也获得了优秀编剧奖。话剧《木匠村官》该剧的一炮打响,不仅确立了他在辽宁中青年剧作家中的地位,更使他其后通过和查明哲等著名导演的合作跃上了中国话剧舞台的前沿,成为了引人注目的特点突出、个性鲜明的、语言鲜活的实力派编剧。
2012年春,“中国戏剧(戏曲)表导演体系论坛”期间,笔者访谈默然先生时,他对《木匠村官》的评价是:“生活,扑面而来……”同时,默然先生还说:“关于对文本的意见,我与查明哲先生看法一致,就是编剧还是要进一步熟悉舞台语言”。显然,《木匠村官》虽然不失一块蕴含丰厚的富矿,但是,确实还难以称为精雕细琢的艺术精品。该剧的一度创作缺少全局的规划,主题的开掘尚未到位,情节的铺陈稍欠火候,矛盾冲突也缺少整体的穿插和梳理,但是,剧中人物的鲜活立体,台词对话的机智生动,无疑都为进一步的开掘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2013年秋天,李铭综合了查明哲、李宝群等艺术名家的意见,更名后的《代理村官》戏剧文本比较适合舞台呈现,这块璞玉终于展现了靓丽的光彩。《代理村官》戏剧结构紧凑合理,戏剧主题鲜明集中,它把农村生活中的阴暗与严酷反映的极其深刻,农民的困惑与无奈也描绘得朴实自然。尤其是“八亿里”的李八亿这一令人信服的典型形象,貌不惊人,却令人过目不忘。他曾经退缩、怯弱,但经受生活的洗礼,却显示出柔软之中的骨感,沉默激发出的坚强,利己升华出的担当。正是李八亿这种从灰暗中生发出来的张扬,成为了中国农民主人翁意识觉醒的最好象征。李八亿的鲜活立体在于其脱胎换骨的巨大跨度,更在于其细腻传神的心路历程。这一艺术形象尤其可贵之处在于让我们意识到:所谓英雄,它不是一种人物设定而是一种精神品质,它可以出现在最普通的人身上,使其闪光,使其升华。正是这样一个有血有肉的李八亿,让人们觉得英雄距离我们如此之近,因此具有了超乎寻常的成长性和独特的艺术魅力。
《代理村官》入选了2015中国原创话剧展演,荣膺中国话剧金狮奖和中国首届学院奖优秀剧目奖,并成功入选国家首批艺术基金。
二
《代理村官》的横空出世借助于李铭多年的积累,《村官李八亿》不仅发表于小说,还拍成了电影获得第九届数字电影百合奖优秀影片。其后,他又创作了视角宏大的剧本《白杨树下》,该剧的创作灵感与辽宁人艺《黑石岭的日子》有着某种关联。李铭参加工作之时,正值新中国成立60周年之际,辽宁的献礼剧目正是李宝群创作的《黑石岭的日子》,也正是这部戏让刚参加工作的李铭感到了震撼。他说“我坐在沈阳中华剧场第一排看了话剧《黑石岭的日子》,当时就被震撼了。这样的舞台艺术形式我是第一次接触,然后就深深热爱上了戏剧。那天散场,我没有打车回家,自己一路在冷风里走着,心里憋着一股劲……”无疑,他也想写一部情感饱满的长歌样的戏剧,但是写什么呢?自然,他想起了乡村,想起了教他长大的民办教师,还有做一名乡村教师的儿时梦想。“每当夜深人静提笔创作的时候,我在想该写些什么呢?……一片白杨林始终在我的梦里魂牵萦绕,那些慈祥善良喜欢体罚学生的乡村民办老师,他们时常隔着时空跟我对话。”
《黑石岭的日子》写了四个家庭两代人,跨越50年的爱与愁。《白杨树下》也通过三代人几十年的波折,展现了中国最基层教育工作者的情怀,质朴、浑厚、悠远,框架庞大,结构复杂,人物众多,是一部富有人生况味的大戏。如果说《黑石岭的日子》处处洋溢着作者对故乡人的留恋,那么《白杨树下》也寄托着黎明对故乡的情感。在白杨树下,北方农民的愚昧与荒唐让你忍俊不禁,命运的作弄与痴迷地坚守又让你欲哭无泪。马大志痴情一片育白杨,父子三代的悲苦宿命和痴心不改;杜玉莲为了几个工分,居然愿意挂破鞋挨批斗;德顺媳妇屡试不中,始终受阻“大枣核”;胡闹天赋过人,却功利势力。一个个人物平实、朴实、结实、却耐人寻味。《黑石岭的日子》的导演查明哲曾点评道:“愚昧贫穷这两条枷锁到现在仍然让人揪心……《白杨树下》这个戏到最后其实是一个悲喜剧,这种悲喜剧的风格表现了作者想要表达出人物复杂的情感,这种情感像一首乡土诗,生活气息浓厚,感受到活灵活现的乡土气息的生活,又可爱又可恨,在笑的时候想掉眼泪,很有价值。”
《白杨树下》的主题和构思具备超越《代理村官》的底蕴,但是显然作者对戏剧的驾驭能力还不足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实现连续的腾跃。《白杨树下》虽然尚未立在舞台上,但是其具备深挖细磨的价值,也标志着李铭对戏剧的理解和追求日渐高远。尤其可喜的是,他凭借《白杨树下》的剧本幸运地被中国剧协、上海市文联和上海戏剧学院联合主办的“全国青年编剧研修班”录取,开启了与全国青年剧作家切磋交流的大门。
身份巨变的李铭依然深沉内敛,没有春风得意的张扬,却有着不卑不亢的主见。他如饥似渴地抓住一切学习戏剧的机会,闻名遐迩的青编班、曲江电影编剧研习班等总能看到他勤奋的身影。为了对舞台的无限可能性和艺术语言的多样性有更深入地把握,他开始尝试把写作范围延伸到其他的剧种,比如舞剧《红山女神》,比如音乐剧《怒放的青春》,他与刘雪合作的儿童剧《火狐狸玛洛金》最近也被抚顺满族艺术剧院搬上了舞台。尤其是魔幻现实主义小剧场话剧《人在穷途》在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两轮上演,更是为他赢得了广泛的赞誉。来自偏远乡村的快递员李顺利,每天骑着电动车走街串户努力赚钱,忽然发现,老板赵长友“失踪”了。在追索工钱的过程中,他意外地遇见了赵长友同居“女友”——拜金女叶小曼,两个人开始了一段奇异的旅途,也开启了一段关于灵魂与金钱的对话……该剧展示了作者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充分显示了其驾驭舞台语言的最新进展。
三
从乡村来到省城的李铭,很快在沈阳买了房子,但他依然频繁地奔波于沈阳朝阳之间,也许他心中的家园,可能依然是在那偏僻肃静的乡下。“当我有一天成了一个作家,走出生我养我的土地时,我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乡村是我血脉的根源。我向往都市文明,回眸寻觅心动的感觉却还在我的土地里。在都市我生活得并不快乐,因为有太多的诱惑和欲望叫我无法回避和面对。”
辽宁是共和国的工业基地,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城市化率就达到了50%左右。当下,伴随全国城市化的进程和话剧艺术的受众,纯粹的农村题材并不是很有空间。而城市化不仅仅是农村的集约化,也不是简单的农民进城生活,其后蕴涵着一个深层的文化融合问题,而这正是把握时代脉搏的有效切入点。李铭是一个在作品中能映射出其生活状态的剧作家,尽管他是一个有着城市户口和稳定工作的移居者,但这种文化的隔阂反而更加清晰。成为专业编剧以来,他每年都坚持独立完成一部大戏,前两年他的选题都在乡村,第三年开始,《幸福开门的声音》《天堂里的二人转》则把焦点凝聚于他当下的生活,其后的大背景都涉及到城乡之间文化的隔阂与融合,不知这是有意识的转型还是下意识的渐变。
《幸福开门的声音》的戏剧背景从乡村换到了城市,通过一对年迈的农民李朝阳夫妇进城看病,顺便探望生活在城里的儿孙们,以农村的单纯与质朴反衬出城市生活的杂乱、拥挤、拜金,发出了对生活本质的呼唤。该剧戏剧冲突琐碎,再现情境朴实,叙述富有镜头感。在城里打拼的志文、雅素、志武三个儿女和胡大发、艳茹等,还有六儿、李双,小爽等年轻人,每个人物都写得鲜活而生动,构成了一组色彩斑驳的人物群象。离婚、炒股、购房、腐败、啃老触动了当下社会的痛快与疼痛。《幸福开门的声音》虽然人物众多,头绪纷繁,但其整体上是散点的、平面的、速写的,重情境,轻冲突,更适合电视镜头加以叙述。台词虽然流畅、贴切、风趣,但是过于生活化,缺少让人玩味的意味。
我隐约觉得,《代理村官》之后李铭每年的大戏创作,虽然题材和内容是围绕作者的生活体验,但是文本形式都设有参照的地域经典剧目,这一方面是找出差距的有效手段,另一方面也是可行的学习提高途径。如果说《白杨树下》对应的是《黑石岭的日子》,那《幸福开门的声音》对应的就是《父亲》,而《天堂里的二人转》对应的则是《两个底层人的夜生活》。
《天堂里的二人转》是李铭作品中比较细腻精致的,也是戏剧张力比较丰盈的。该剧用钢琴曲和二人转象征了城市与乡村的文化,表达了两种文化的融合互转,强调了人与人的沟通与理解。虽然,该剧只有两个主要人物,矛盾也限于家务琐事,但是却环环相扣,紧凑有致,个性鲜明,生动活泼,在极其平淡的生活中发掘出了引人入胜的情节线索。开头与结尾设计巧妙,比较富于戏剧性。如果能够将杜老太太与刘真两个人由相识,到相互抵触,再到相互理解、相濡以沫,其间的情感落差梳理得更加有层次感,相信该剧有可能成为李铭立在舞台上的又一部代表作品。
李铭的戏剧创作有着深厚的生活积累作支撑,并通过与优秀导演的思维碰撞促进了编剧技巧的日趋成熟,尽管还有很多方面需要强化,但已初具成为优秀戏剧家的潜质。正如著名剧作家李宝群所言:“李铭仍然令人期待,也值得期待,他的戏剧人生刚刚开始,写舞台剧的时间还不长,他已经有了很好的起点,完全有望在未来的岁月中慢慢磨砺成一个优秀的剧作家。通过《木匠村官》等这几个剧本,我们已经看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已经在戏剧的原野上种下了他的白杨树苗,这树苗会不断拔节,有望越长越高”。
他的经历充满了戏剧与传奇,他的戏剧饱含着生活的滋味,他的根脉深深在扎在黑土地上,我们期待他更加野蛮地生长……
2015年10月7日初稿
2015年10月8日改定
郑永为,沈阳市艺术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项目《辽宁艺术名家口述史研究》(13BA011)课题负责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青年戏剧评论家研修班学员。著有《质感空间:辽宁戏剧美学体系研究》《沈阳戏剧发展史——评剧卷》
发表于《剧本》月刊2015年12期剧作家研究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