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日子过得特别漫长。从这个冬天,到下一个冬天,要耐心等待。日子像是慢动作一样,酝酿一个春天,磨砺一个夏天,在秋天的丰硕里,孩子们已经淡忘了过年的喜庆。
直到雪花在村庄绽放,直到麻雀在枝头聒噪。孩子的心才再次复苏,哦,小雪大雪又一年。原来那颗盼年的种子一直未曾陨落,一直埋藏在时间的缝隙里。等待着北风一吹,把过年的渴望再次唤醒。
唤醒了,就再难沉睡。
过年的喜悦是从腊月开始的。大人首先制造了过年的气氛。腊月门嘱咐孩子们要格外小心,吃饭要端好饭碗,小心碰碎碗碟。不是损失多少钱的问题,腊月门子打家什,意味着一年都不顺利。
大人的话是严肃的,人们对年的态度是敬畏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这种虔诚的敬畏愈加强烈。似乎一切都紧张起来,大人总会在炭火盆前讲讲过去过年发生的教训。比如猪头挂在枣树杈子上被贼人偷走,比如大缸里的粘豆包被山上的野狼连窝端。所以要加强防范,夜里要听着院子里大黄狗的动静。大黄狗一叫,朝着一个方向咬,那一定是偷年货的贼人来到。
这样的讲述最有吸引力,孩子们胆战心惊,却又充满期待。出去解手的时候,总是感觉身后有人。大人的脑子里储存的故事实在太多,火盆里的炭火不熄,故事就不会灭掉。淳朴的乡音,浸润了孩子的心灵。他记住了那时候所有的故事细节,记住了胆大的贼人为了偷年货,用一种叫“三步倒”的药塞进白面馒头里把大黄狗悄无声息地毒倒。
故事终归是故事,这些充满悬念的讲述并未变成现实。大黄狗依旧兢兢业业,大人仍然忙忙碌碌。办年货的节奏是有条不紊按部就班的。
庄户人没有别的收入,买年货的钱都是土地的出产。粮食和水果蔬菜,以及山上的柴禾,都可以卖钱置办紧俏年货。我家有十几棵酸梨树,秋天酸梨下树,小心采摘,放到挖好的地窖里储存。地窖很大,里面还有过冬的蔬菜。
先买的年货必是一领炕席。辽西的炕席编织的材质是高粱秸秆的皮,这样的编织手艺相对苇席的难度要大。割庄稼,选秸秆,浸泡,去皮,晾晒,编织,每一个环节和步骤都不能马虎。这样的手艺人叫“簚匠。”他们手巧,勤快,内心有光。炕席编织的纹路可以看出簚匠的耐心和技艺。好的簚匠是一个手艺人,同时也是一个艺术家。他具备一双巧手,也拥有一颗爱美的心。
一领好席子八块钱,尤其到了腊月,是最抢手的年货。辽西的大集多,腊月的集市上炕席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是好还是不好,骗不过明眼人。簚匠们加班加点,把炕席编织好。因为有无数个家庭,为这领炕席的到来欢欣鼓舞。
我家人口多,大炕,睡满了人。一领好炕席,是过年最好的念想。花纹好看,疏密合理,是母亲一直嘱咐父亲的话。父亲没有母亲心细,以前有过这样的经验,未加辨别,买到不如意的席子,遭受母亲一年的数落。一领炕席需要值班两年,新鲜的炕席要从炕头铺起。铺不到头,余下半截炕是空着的,买两领过于奢侈,买半领没有合适的尺寸。母亲精打细算,去年撤下的炕席选最好的地方留用,铺在空闲的地方,叫这半领炕席再值班一年。
赶集久了,总结经验。父亲和母亲一致认为双庙的炕席编织结实美观。融实用和观赏于一体的炕席堪称完美,自然值得购买。不过,去双庙的路十几里,都是山路,需要走着去。父亲从来不惧怕恶劣的天气和路途的遥远。他大步丈量,挥洒汗水,在冰天雪地里走着去走着回。去时健硕的身影在岭上渐渐变小,回来时越来越高大。父亲身背一领炕席,在逆风而行。再冷的天,父亲也不冷。再不好走的路,父亲也不怕。买的年货称心如意,算是给过年的序幕开个好头。
想想那些个寒冷的夜晚,一领新鲜的炕席铺在身下。火炕的余温,灼烤着炕席的湿度。一股庄稼的气息通透全身,那是天然的理疗沐浴。全家人在这样的空气里安眠,梦更酣,夜也更美了。
磨豆腐是第二件大事。那时候村子里是都有一盘碾子一盘磨的。磨是石头的,碾子也是石头的。在村庄里,这两个地方最是热闹。没有谁把它们当做冷冰冰的石头。磨有磨坊,碾子有碾坊。它们跟人一样,有自己住的地方。
有自己住的地方,就不怕阴天,不怕下雨和下雪。碾子和磨不是归属哪一家的。在官街上,在背风处,在全村人都方便的地方。碾子和磨都安了家,开了业。尤其是到了腊月,它们更加忙碌。
谁家使用碾子和磨,不用广播也不用汇报。庄户人有约定俗称的规矩,扔一把笤帚能够占下碾子。后来的人家,不会擅自挪动笤帚的位置,改变先来后到的规矩。大家都遵守这份诚信,日子过得轻松流畅。
腊月的磨用过要抬起磨盘,有个错位。不然天冷磨盘会被冻住。尽管如此,谁家拉磨的时候还是要用热水烫一下磨的。化掉磨盘上的冰,预演一道丰盛的美味开始。庄户人过年办年货,没有豆腐的香味哪成?
拉磨有毛驴,没毛驴也可以人工拉。我家人口多,父亲一声令下,哥几个抱着磨杆,推的推,拉的拉。金黄的豆豆磨成雪白的汁浆,豆腐的鲜美体现在劳动的艰辛上。谁表现得优异,大人是看在眼里的。
大雪弥漫了村庄的角落,烟囱里的炊烟袅袅升腾。村庄是一个大鸟窝,家家户户是一个小鸟蛋。关上门,就是一个封闭的温暖空间。点豆腐的技艺父亲和母亲掌握不好,我家的豆腐都是老豆腐。不过豆腐脑还是很清鲜的,佐上一羹匙的韭菜花,年货的美味飘香,一直在孩子的记忆深处萦绕。
年货是承载一年好日子的希望。庄户人对年货的看重尤甚。
腊月的年集很是忙碌。淳朴的庄户人过日子暗中较劲。早上看谁家的烟囱先冒烟,那是勤奋的象征。啥事都要往前赶,买年货不能到了年根底下。最后一个集市民间叫“穷棒子集”,那是庄户人的耻辱。意思是日子过得艰难,直到最后一个集市才去采购年货。年货也没有了好的,都是剩下的便宜处理货。
没有电灯电话,没有娱乐节目。年货里必不可少的是年画和对联。我敢说,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他们的艺术启蒙都与一张年画或是一幅对联有关。
日子就是再拮据,人们也不会放弃对美好的追求。父亲没有文化,却最爱买年画。看不懂山水花鸟,那就买人物故事。仙女英雄,娃娃仙翁,此刻都汇聚到一张平面的年画里,等到过年的时候上墙,演绎一出立体的风花雪月。这样的浸染一直持续一年,抬头睁眼就能够看到,看到那一幕幕栩栩如生。
父亲在意的是除夕看年画,要是发现双耳朵的人物,父亲就喜不自胜。按照父亲的说法,年画上的人物有双耳朵的,就说明家里该添丁进口。要知道,我家哥六个,挨肩齐,娶媳妇是头等大事。难怪父亲如此迷信。
一盏纸灯笼,挑起过年的喜悦。有年货陪伴的日子,多么的惬意。
快乐和幸福,是内心的感受。有时候与物质无关。在物质匮乏的年月,我们收货满满的感动。时过境迁,物质的巨大富足,却又叫我们淡淡的失落。
如今,我们还需要大张旗鼓去购置年货吗?我们远离了那些年货的诱惑。想想那时候该有多好,一领与肌肤贴得亲密无间的炕席,一碗散发黄豆味道的豆腐脑,一幅承载着希望的年画,它们朴素无比,芳香馥郁。高粱的秸秆,黄豆的质朴,油墨的清香,使我们这些素面朝天的农民与庄稼和草木贴得更近更紧。
地气啊——你远离了现代人的生活!年货成为一个时代的缅怀。我们,什么时候还能够心无旁骛地在风雪中背一领炕席归家,什么时候还能够抱一次磨杆碾碎日子的浮华,什么时候还能够在一幅年画面前浮想联翩直到潸然泪下。
(发表于《辽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