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漫过原野,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中,高粱的面色红润了,芝麻的花朵凋零了。来弟的心事就像秋天的云儿难以捉摸,她透过“敬宾山庄”的玻璃窗,望着一望无际的庄稼出神。
村庄隐在一片丘陵中。庄稼是丘陵的羽毛,不到冬天是不会褪去那层厚厚的衣服的。原野上有几条白色的毛毛道,那是村庄的人们走出来的。这个时候,村庄就变成了一个大线团,那些毛毛道是连接线团的飘带,飘带的那头是繁华的镇上,是更繁华的都市。
十六岁的来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弟弟在繁华的镇上读书,爸爸和妈妈在更繁华的都市打工。这些曾经是来弟的骄傲和自豪。可是眼下,骄傲和自豪却成了来弟最大的心事。来弟不懂,到底是什么夺走了家里的欢乐?
原来的家是很贫穷,可是,全家人都很幸福。爸爸下地干活,妈妈在家里做饭,来弟领着弟弟去上学,去原野上奔跑,去松树林里捡蘑菇,去河里摸小鱼。日子就像泉水一样清澈,像飞舞的蝴蝶一样自由自在……可是,如今这一切都不存在了。自从村庄里陆续有人走过那条毛毛道,走到繁华的镇上,走到更繁华的都市,然后带着喜悦带着全村人的羡慕,再从那条毛毛道上走回来的时候,情况就不一样了。
一夜之间,村里能劳动的人都争着涌出去了。爸爸和妈妈也下了狠心,把来弟和弟弟都交给了年迈的奶奶,打好行李去遥远的都市淘金去了。妈妈临走的时候,嘱咐来弟,你是姐姐,要知道照顾弟弟。来弟懂事地点头说,妈妈,你就放心吧。那年,来弟十二岁。弟弟十岁。
刚开始的几年,爸爸和妈妈时常打电话回来,妈妈每次在电话里都哭,说想家想孩子。后来,电话就打的少了。再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们竟然偷着离婚了。来弟十四岁那年暑假,去都市看妈妈。才知道妈妈已经有了另外的家。
原来温和的妈妈变得势力了,她不要来弟继续读书。妈妈说,女孩子早晚都要出嫁的,读书多也没有用。还不如早点下来挣钱呢。妈妈在一家浴池里搓澡,搓一个客人的澡五块钱,按摩还要另外加钱。妈妈说,法院把弟弟判给了爸爸,把来弟判给了妈妈,以后弟弟的事情就不用来弟管了。叫来弟以后就跟着妈妈给客人搓澡,这样的手艺很赚钱,活不累,整天在水里泡着,多干净啊。
妈妈教来弟去给客人搓澡。教来弟怎么使用毛巾,怎么使用搓澡巾,怎么给客人讨好能够要到小费。来弟怯怯地看着妈妈,村子里没有浴池,十四岁的来弟从来没有看到过浴池是什么样子的。妈妈呵斥着来弟把外面的衣服脱掉,来弟多难为情啊,她从来没有在那么多人面前穿得那样少。面对着一屋子不穿衣服白花花的身子,来弟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更难堪的还在后面,妈妈让来弟站在身边学习。妈妈在教来弟搓澡的技术要领。当一个女客人赤身裸体地躺在搓澡椅子上面对着来弟的时候,来弟羞得无助地哭了起来。
女客人很生气,骂一句神经病不再要妈妈继续搓澡了。妈妈忙不迭地陪着不是和笑脸,却狠狠地掐了来弟几下。妈妈骂来弟说:没用的丫头,见不了大天的乡巴佬,都是女人,有什么羞的怕的?
来弟第二天就偷着跑回乡下去了,再也没有回到妈妈身边。爸爸也有了后妈,他们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到乡下来呆几天。每年的正月初六就走,平时连电话都不打,弟弟的学习谁来管呢?弟弟曾经是全家的骄傲,弟弟特别聪明,小学的时候门门功课是第一。老师都说了,弟弟将来准能考上清华大学呢。清华大学在北京,老大老大的大学校,教课的老师特别有学问,没有能够难得住老师的问题。要是叫这样的老师教弟弟学习,弟弟将来得出息成什么样的人呢?
来弟读完小学就辍学在家了。她跟奶奶一起侍弄庄稼,家里全部的收入就是几亩地。日子虽然紧巴点,可是心里踏实着呢。来弟也想读书,像村支书的女儿那样,读书上师范,然后回来当老师,教孩子们唱歌跳舞,还能弹钢琴。村支书的女儿弹钢琴那天,全村的人都跑去看了。就那么一个笨家伙,人家用手指头轻轻一扒拉就能冒出好听的动静来,真是神奇啊。来弟远远地看着,她也想用手指头弹几下……来弟的手指头灵巧着呢,除了不会给不穿衣服的女人搓澡,除了不会弹钢琴,其他的农活都是这双手干的。来弟播的种子,疏密正好;来弟摊的煎饼,筋道好吃;来弟锄的田垄,干干净净……
夕阳如血,秋虫呢哝。
“来宾山庄”是镇上最有钱的许三秃子开的。许三秃子不只开了这家山庄,听说别的地方还有他开的几家锰矿。前些年,许三秃子花钱买下了村子里的荒山,在山上修了路,种了果树,养了鸡鸭鹅狗猫,还把河道改了,放进去了很多鱼要人来钓。许三秃子的山庄一直生意红火,城里的轿车排着队往乡下来,城里旅游的人扎堆往山里走,听说,这也是时尚。
来弟本来是不想来山庄做服务员的,都是为了弟弟。弟弟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上的中学,在班级里成绩也一直很好。可是后来,来弟去镇上看弟弟,却没有找到弟弟。老师说,弟弟已经一个星期没来学校上课了。来弟非常吃惊,她跑遍了镇上的每一个角落找弟弟,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弟弟竟然一直躲在网吧里上网。弟弟一个礼拜没正经吃顿饭,一直沉浸在网络游戏的打打杀杀中。
来弟非常伤心,使劲打弟弟。可是,听了弟弟的话,来弟的心一下子又软了起来。弟弟说,他没有关怀,没有爱,开家长会或者有什么活动,别的同学都有爸爸和妈妈陪着,只有他没有……来弟抱着弟弟一个劲地安慰他,你不还有姐姐呢吗?弟弟大声说,姐姐是姐姐,姐姐总会嫁出去的,姐姐不能代替爸爸和妈妈。来弟说,不会的,我不会嫁出去的,我会永远在你身边陪着你。弟弟伤心地说,你骗人,你们都不管我了。
来弟的心都碎了。
来弟自己来到许三秃子的山庄应聘服务员。
许三秃子看来弟娇小的个子,单薄的身材,怀疑来弟的年龄。来弟说她可以穿上服务员的衣服试一试。许三秃子就答应了,来弟进屋换衣服的时候早有准备。她老早就从镇上的服装摊上买了胸罩,还往胸罩里塞了很多棉花。这样装饰以后,再穿出来的效果就不一样了。许三秃子望着一身华丽旗袍打扮,胸部高耸的来弟,眼睛就绽放出来了光芒。来弟天生是美人坯子,穿上旗袍来弟就有了一种古典的美丽气质。许三秃子说,来弟,你就做迎宾员吧。
一个月八百块钱,来弟在山庄正式上班了。
每个月的二十八号,是老板给开工资的日子。来弟老也走神,弟弟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弟弟后来还是没能继续读书,网络游戏太有魔力了,把弟弟再次召唤过去。弟弟的成绩一落千丈,还受到了学校的警告。痛心的来弟一次次地求弟弟,那些日子,来弟经常去网吧找弟弟。姐俩经常在镇上的街道上演追逐的游戏,弟弟跑得快,来弟紧追不舍永不放弃。只要哪个网吧收留了弟弟,来弟就往文化局的稽查科打电话。后来,镇上的所有网吧都认识了来弟和弟弟,都拒绝弟弟进网吧,要弟弟再等几年长大了再来,说惹不起来弟的举报。
自暴自弃的弟弟还是不肯回家,夏天来弟去找弟弟,意外晕倒了。当时,弟弟就躲在不远处,他看见了姐姐摔倒。跟随着120急救车到了医院。当医生告诉他姐姐是因为胸罩里添的旧棉花过多导致晕倒的时候,弟弟惊呆了。
来弟醒来的时候,看到了弟弟满脸的泪水。
弟弟从此就乖了,不再出去上网,也不再出去惹祸。上学是不可能了,弟弟对学习没有了兴趣。一年多的逃学,跟班也跟不上了。通过介绍,弟弟去镇上一家摩托车修理部做学徒。那家修理部的老板很热心,不收学费,也不给弟弟开工钱,只负责教手艺和管饭。弟弟还小,跟着学习几年也成。来弟就好说歹说,把弟弟送到了修理部。每个月的二十八号,开了工资,来弟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搭车去镇上看望弟弟,给弟弟送些零花钱。
弟弟很聪明,技术学得很快。别看年龄小,很多摩托车的小毛病也能修理了。师傅很喜欢他,来弟每次去看弟弟,师傅都要当着来弟的面表扬弟弟一顿。弟弟每当这个时候都不好意思,满手油污嘿嘿地笑。来弟就扒下弟弟的衣服给他洗干净了。弟弟还小啊,别人家的孩子像他这么大,还在爸爸和妈妈身边撒娇呢。
来弟每天的工作其实很简单。每天要去吧台抄录一天的定餐情况,熟悉哪个房间定出去了。客人来的时候,要礼貌地说一句欢迎光临。请问您定了哪个房间?客人说了房间名字,要快步走在客人前面,准确地引领客人上楼找好房间。假如客人没有定餐,就显示出迎宾员的应变能力了。要礼貌地问人家几位客人,然后快速地想到哪个房间符合,哪个房间还空闲着。把客人安顿下来,还要及时通知吧台的电话接听员,告诉他们哪个房间已经满了。客人走的时候工作就相对简单了,面带着微笑说,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
迎宾员最累的其实是腿和脚,因为要站位,因为要跑腿。所以休息的时候,来弟就脱掉鞋,彻底放松。今天的客人很多,来弟送走最后一个客人,腿都快木了。快要下班的时候,吧台有人喊:来弟的电话。
电话是摩托车修理部打来的。老板说来弟的弟弟今天早晨留下一封信走了,叫来弟赶紧来看看。
第二天,来弟赶到了镇上。手捧着弟弟的信纸,来弟感觉那一字一句都是那样的沉重:来弟给小强出去闯世界了。
来弟知道小强在外面做什么,小强是邻居的孩子,他一直在外面搞传销,村子里好几个孩子都被他哄出去了,至今都没有回来。来弟有一次在电视上看到过小强,在很远的一个北方城市里,小强和一群小青年在一个屋子里上课,工商局和公安局的驱散了他们。弟弟跟小强去挣钱,莫非是去搞传销了?不行,我一定要把弟弟找回来。
来弟一直在小强的亲戚家等。来弟知道,这些鬼迷心窍搞传销的人,都是先从最熟悉的亲人和朋友骗起。果然,小强的表姐接到小强的电话,小强说那边找到了好的工作,是在一家工厂做工,八小时工作制,每个月给两千块钱。小强的表姐信以为真,打着行李要去找小强。来弟知道了情况,追着小强的表姐要跟她一起去。来弟知道,只有跟着小强的表姐,就一定能找到自己的弟弟。
小强跟三十多人挤在十几平米的屋子里。而且叫来弟震惊的是,他们还是男女混居。来弟和小强的表姐进屋就被限制了自由,她们不能自由进出。到哪里都有人看护着,防止她们逃跑。小强搜去了表姐和来弟身上带来的钱,来弟早有防备,她根本就没带多少钱来。可怜的表姐,听信了小强的话,带来了三千块押金,都被小强拿去交给上线了。表姐哭哭啼啼的闹,来弟就安慰她,小强也来做工作,要表姐给家里打电话,就说这边急需要钱。表姐哭得更伤心了,这次来拿的钱都是家里卖玉米的钱,再打电话回去哪里还有钱啊。
来弟一直在寻找弟弟,可是这个地方没有弟弟的影子。来弟判断,弟弟一定在附近。他们会有机会见面的。果然,没多久,几处租房住的人都到了一处楼房的会议室里开会。那里有专门的老师给大家讲课,内容是如何快速挣钱的方法和捷径。来弟可没听进去任何内容,来弟知道只有脚踏实地的劳动才是正当的途径。倒是伤心以后的表姐眼睛发光,夜里她跟来弟说,明天要给她的姑姑打电话呢。来弟的心很沉重,她知道自己眼下最要紧的是找到弟弟。
第二天的课堂上,来弟终于看到了弟弟的身影。弟弟跟着一伙人进来的,原来就瘦弱的他显得更加憔悴,脸上还有几块伤疤,想必是这伙人打的。弟弟也看到了来弟。来弟用眼神示意不要声张。现场的看守很严,连上厕所都有人重点照顾。来弟找不到机会,弟弟在前排也不能脱身。时间在一点一点过去,来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今天是最后一堂课。听组织者说,因为本地管的紧,他们上完课以后要分批转移了。如果弟弟不跟自己这伙人一起走,那就麻烦了。
更加要命的是,小强的表姐在短短的几天里,竟然迷恋上了传销。她向小强举报了来弟是来寻找弟弟的。小强就派人看紧了姐弟俩。
课马上就要上完了,来弟和弟弟一起逃跑的计划眼看着就要泡汤了。趁人不备,实在没有办法的来弟拉起弟弟就跑,可是,门是锁着的。看守的人围住了姐弟俩,身单力薄,他们没有了退路。来弟打开窗子,这里是四楼,十几米高,根本无法逃跑。怎么办?来弟说,别怕,姐跳下去,只要你坚持五分钟不离开这间房子,警察就一定会来救你的。弟弟说,可是,楼这么高……
弟弟的话还没有说完,来弟已经上了窗子。她向着楼外墙上的落水管子扑了过去,顺着落水管子滑落下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来弟重重地摔落在楼下,救护车的鸣叫响彻云霄,弟弟在楼上撕心裂肺地大喊:姐……
派出所的车在村庄外面停下来,来弟从车上下来。她的腿打着石膏,背她的是弟弟。他们向警车挥手告别,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原野,成熟的庄稼该到了收割的时候。一股粮食的芳香迎面扑过来,来弟贪婪地吮吸一口。等回到家,养几天拆了线,就该掐高粱穗了。
泪眼朦胧里,来弟看见耀眼的阳光里,高的是高粱,矮的是芝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