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陶金博
我的记忆里,有一座小城。
在一座山的后面,拨开层层的桂花,跨过两条山溪,便是那充满烟火气息的小城。大人们都说,小城是颇具灵性的。小城坐落在群山之南,号为“山阳”。每有大雨,水便由山上向小城流下来,在小城的东边汇集,小溪变为大河,大河流向大海。小城从来不会因为大雨而发水灾,人们都夸小城聪明。
小城里,凡为水边必有桃花、杏花,花旁必有几户人家,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卖酒的人家只在屋前小院中摆几张长凳和两口大缸。常有出工回来的男人到这里,从怀里摸出几张纸票,便撸起袖子径直走到缸边,缸里的酒上飘着粮食的残渣,掀开盖子就像是看到了绿色的蚂蚁。酒是好酒,但每个人都是不敢多打的,怕会喝醉人,甚至连酒缸的盖子都不敢掀开太长时间,怕山里的猴子会下来抢。
山里的猴子喜酒,也会自己酿酒,这酒名曰“猴儿酒”。猴子们颇为聪明:五月六月摘杏果,七月八月捞鲜桃,寻一外表完好然内里中空的大树,将采得的果子一股脑全部塞入树洞中。这些果子用来过冬,但往往是吃不完的。加上存放果子用的大树除了一个树洞,其余部位全部密封,这些吃不完的果子就只能在树洞里发酵。初滴下来的果液甘甜香洌,没有丝毫酒气,却也最为难得,是谓“猴儿酿”,为小城的孩童喜爱。果液进一步发酵,便成为包含桃杏精华的酒浆,澄碧而香,才是“猴儿酒”。
小城的男人常会在春天结伴上山,寻找可能会有“猴儿酒”的树木。树干中空的树木都是有记录的,但是并不是每棵树里都会有酒,有时一棵都没有。找到一棵,便有可能挖出半个酒缸的酒液。男人们便欢呼雀跃,击节打鼓地回到小城,女人们也放下手中忙碌的杂活。大家凑在小城中央的石头广场,卖酒的人家拿出自己头年酿出的最好的酒,女人们拿出自己家里的调味品和锅碗,孩童也跟着热闹,都穿上阿娘缝制的最好看的衣服,拿着石刻的手枪,叽叽喳喳地冲向石头广场。
男人是永远不得闲的。酒只是主角,必不可少的还有各种各样的野味。男人们将猴儿酒搬回石头广场,便即刻回到山上,查看事先布置好的套索。小山是有生命的,白天的时候常能听到猴子嬉叫。偶有狼嚎,也多在夜晚。山里的狼都是很好的,不想吓到小城的人,才只会在晚上嚎叫。在山里,你还能听到野猪吭哧蹭树的声音,能听到雨蛙和谐的奏鸣,听到画眉啼啾、喜鹊关关。下的套索通常也会有所获。
小城的人是有原则的。如有怀孕的母鹿不小心踩入套索,在其身边往往会有几只成年鹿的陪伴,或是其兄弟姐妹,或是其配偶,一边舔舐母鹿的肚皮,一边呜呜哀鸣。人到了,鹿便一哄散开,却并不离去,远远地看着围在母鹿身边的人们,口中低鸣愈发凄婉。小城的人懂,常会拿出刀子割断套索,将母鹿轻轻地放在地上,柔柔地抚摸母鹿的肚皮,安抚着母鹿的情绪。待母鹿缓过神来,便推着母鹿云朵般的臀部,将其推向鹿群。割烂的套索也随地扔下,日后不会再使用。小城在山脚下,城里的人们靠山而活,他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小山的馈赠,也理所当然地感谢着小山。
等到男人们从山上下来,天往往也就黑了下来,石头广场上的云朵却被烫得通红。女人们早就在广场上架起了城中最大的一口锅,锅下的火焰熊熊燃烧,石头广场的夜晚这刻变得像正午一般温暖。
男人们将肩上扛的猎物甩到女人面前,便互相招呼着走向装有“猴儿酒”的大缸。这酒不能单喝,必要兑几分家酿的好酒。一是猴儿酒确实十分难得,二是这酒也辛辣异常。单喝虽入口极美,却一杯即倒,总不能尽兴。兑六分家酒,猴儿酒浓郁的果香便被裹挟在粮食酒醇厚的口感中,一口饮下,舌根回甘,舌尖却已被辣得发痛,男人们便像小孩子一样吐出舌头,嘶哈吐气。每每至此,在一旁处理食材的女人们便乐呵呵地凑在一起,看自家男人的傻样子,可笑也让人心疼,却并不说出来,只在心里默念自己的男人少喝点。
等到男人们的脸变得像石头广场上的云朵一样通红时,女人们也已完成了自己的工作。菜都被端了上来,食材全部取自山上:有男人打来的猎物,有女人上山采摘的各式野菜,有孩童玩耍时摘下的野果。女人,男人,孩童,全部坐在一起,回顾过去一年的种种琐事,或愉快或恼人。家家之间互相敬酒,男人带着女人,女人牵着小孩,聚在一起,唠着上一年两家之间发生的故事,关系友好的两家相互约定越来越好,有冲突的家庭则彼此约定一杯酒下去一笔勾销。这个夜晚没有伤悲和烦恼,人与人,家与家,小城与小山,话语里溢出的只有盛装不下的爱。
等到月光收敛,酒性阑珊,雨蛙收起乐器,雄鸡踩上栏杆,一声啼鸣天下白。男人们依着酒劲沉沉睡去,女人们也靠着自家男人,搂着孩子闭目而眠。一晚过去,小城的人还需要休息半个白天。睡醒之后,大家各自收拾。在太阳落山之前,石头广场又只有石头。
有一个小城,始终在我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