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就是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我贫贱、卑微、弱小、营养不良,世间所有的欢乐都与我无缘。当现在人们考证说,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困难时期,东边的河南省饿死了三百万人,西边的甘肃省饿死了一百五十万人时,我就想说,陕西省当年也饿死过很多人的,只是没有人去做这种考证而已,作为我自己,当年或许也会是饿死者之一的,只是我侥幸逃脱了。我那时候是七岁。
我的母亲是童养媳。过去看杜鹏程的《保卫延安》里提到过“童养媳的目光”这句话,这句话当时曾像烙铁那样将我的心烫了一下。母亲现在跟我居住。就在昨天晚上,儿子问我,奶奶为什么对外面的世界很惧怕,永远不能释然地面对世界。听了这话,我长叹一声说,你奶奶做过童养媳,这叫“烙印”。
我母亲是河南扶沟人,一九三八年黄河花园口决口,母亲一家,随逃难的人流涌向陕西,最后又跑向陕北的黄龙山这个国民党行政院设的移民区居住。黄龙山流行一种可怕的地方病,叫克山病,人得了这种病,上吐下泻,一会儿就死了。逃难到黄龙山的母亲全家,都死于这种病,只留下了一个六岁的她,给邻居一户高姓人家做了童养媳。
我父亲后来参加革命,后来和我母亲完婚。这户高姓人家同样是逃荒到陕北的,所以后来新中国成立后,母亲便带着已经出生的姐姐,回到渭河平原上的高村。在高村又生下了我。
新中国成立初期有个婚姻法运动,在反对包办买卖婚姻的浪潮中,父亲给遥远的高村寄来了一纸休书。这样,母亲便带着出生不久的我,又回到河南黄泛区去。在河南老家,母亲仍是伶仃一人。思来想去,她又抱着我回到了陕西的高村。
我去时还不会走,回来时已经能用手扶着炕沿走了。我去时还不会说话,回来时已经能用河南话咿咿呀呀地吐几个单词了。这是高村的人们对我这个卑微的生命的最早的记忆。
母亲还说过这样一件事。从许昌往西安的火车上,我喊叫“饿”,母亲于是在火车停站的那一刻,将我托付给一个邻座,自己下车去买饼子。母亲不识字,后来上车后,她怎么也找不到我了,于是她发疯似的在车厢里乱窜。“遇见人贩了,他这下完了!”母亲说她当时这样想。后来,母亲突然听到了我的哭声,就循着哭声找到了我,继而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咱娘俩再也不分开了!”她说。
回到高村以后,乡间秀才的爷爷,这时候终于站出来说话了。他动了雷霆之怒,领着我的母亲,北上延安。父亲当时在《延安日报》做记者。爷爷用鞭子将父亲抽了一顿,又罚父亲在地上跪了一夜,然后,把母亲、姐姐和我塞给父亲,自己回乡下去了。
这样这段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