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唐铭
题记:
在整理川东地下党资料时,西南民主联军川东纵队第七支队司令员张蜀骏的感人事迹,引起我高度关注。
1947年,张蜀骏在党组织的安排和帮助下,竞选为伏龙乡长,接着变卖自家粮食和田地,购枪扩充队伍,为华蓥山武装起义做好了充分准备。
密集而尖啸的枪声,划破黎明前的层层迷雾,为配合刘邓大军解放大西南,迎来第一缕曙光……
一、怒斥袍哥
伏龙位于岳池县西南部,旧名走马岭,民国初年设走马乡,后改为伏龙乡。西连合川,北临渠江,距华蓥山十多公里。时有流寇和土匪扰民,是一处重要的军事要地。
走马岭下有一处山丘环绕的平坝,名叫张家坝。乡民都知道,张家坝有三怪:蹲墙根烤烘笼,趴桌上啃猪脚,躺床上抽大烟。这三怪说的是两个人,信字号大爷张洪山和他独生子张二丑,老子怪儿子跟着学怪,耗儿孵蛋,怪在一窝。张洪山的老婆害寒病死在烂棉絮里,张二丑像一条野狗在乡里游荡,饱一顿饿一顿,有时跟在他爹身后,拖两条鼻涕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嗖嗖地活得凄惶。他爹虽是袍哥大爷,但在“仁义礼智信”五个帮口中,排最下位码头。尽是贩夫走卒和挑箩担担做小生意的下力人,没什么地位,顶多联络着一伙人壮壮声威而已。
三天赶一场。张洪山从渠江码头挑一担煤到县城,可赚半吊铜钱。然后出酒馆进烟馆。二丑已十六七岁,只挑半担煤,也跟着爹到烟馆歇脚,犯困时也抽两口,渐渐地上了瘾。
二丑本来身体单薄,从此像麻杆一样,挑不动煤时就偷东西。葱蒜鸡鸭,逮着什么偷什么,邻里乡亲除痛恨外,也施舍点吃的吊命。这一天合当有事,他饿慌了时,偷自家神龛上的宣德炉去伏龙场卖,正好被爹逮住,当即抽下箩索,绑在猪牛市的木桩上,用响篙死命抽打。二丑像杀猪一般尖声叫唤。
这时,迎面走来一个人,身着藏青色洋布长衫,腹部微凸,腰板直挺,白净的脸庞上透几分学生气。他便是张家坝响当当的大学生张蜀骏,他和二弟张蜀伦同在重庆上大学。走马岭这一带只要提起张家兄弟,都翘大拇指:“张老太爷有福啊,荣华富贵光宗耀祖,这要摆在前朝,中了进士的家族,皇帝要赐匾额的。”
张蜀骏见拴牛桩上绑着一个人,干鸡子似的,又哭又嚎惊破了云。这不是族兄张洪山的独儿么?几年不见快长成大人了。他上前夺去张洪山的响篙,怒斥道:“洪山大哥,哪有你这么教育人的,二丑还是个孩子,万一抽死了,你要负法律责任哦!”
张洪山白他一眼:“饱汉不知饿汉饥,大少爷,我也无奈呀!祖上传下的香炉钵,被这狗杂种偷去卖了抽大烟,忤逆不孝,家门不幸啊!”
二丑渴望的眼神望着张蜀骏:“大骏叔,快救救我,我去你家放牛牵马,也不吆黑骡子了。再这样整下去,迟早被我老汉搞死!”
张洪山吼道:“整死你个不争气的,只要不抽大烟,老子真买一头骡子让你驮煤炭。”
二丑见有人撑腰,便向他爹还嘴:“吹牛皮,你还不肩挑背磨,还不抽大烟?”
张蜀骏问二丑:“真到我家放牛,能戒鸦片么?”
二丑咬着牙保证:“大骏叔,我保证戒。就这么绑着,将我牵回张家祠堂,给我送三天饭,就是磨眼我也钻过去。”
张蜀骏以前就知道二丑机灵,还跟他爹操过扁卦练过四方拳。如果挽救出来,也为张家宗族树了一个榜样。再说自己父亲常年患病,有本家子弟当长年丘二,也要放心些。俗话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张蜀骏果然将二丑拴了三天。任二丑扯破嗓子骂,任别人怎么劝,张蜀骏都不松绑。三天熬过去了,二丑从噩梦中醒来,屎尿糊一身,鼻脓涎水一包糟,总算熬过了关键时刻。不到半年,二丑长成个精壮汉子。
二丑除放牛溜马外,便跟在张蜀骏的身边转。张蜀骏时常看书,他端茶倒水递水烟袋,张蜀骏练毛笔字,他磨墨铺纸,一副感恩戴德顺乎卑微的样子。
二、走马岭打猎
张蜀骏貌似土财主,却是实实在在的文化人。他除了读书练字外,还有打猎的嗜好。他爹也爱打猎,家里有好几支猎枪。长苗儿枪射程远,双筒枪火力足。从祖上传下的规矩只打兽不打鸟。鸟儿捉害虫,对庄稼有利,野兽毁坏庄稼,有时还偷吃家禽。
这是初冬的一天,云淡风轻暖阳融融。张蜀骏扛一支双筒猎枪,骑在黄膘马上。二丑背着双筒枪和猎袋,跟在后边亦步亦趋,彷如古时候的秋日出猎图,踢踏在唐诗宋词的意境中。不一时便来到走马岭的山腰,主仆二人东西合围,撵得一头黄羊张惶逃窜。二丑连开三枪没打中。张蜀骏看黄羊跑到绝壁前,正待转身逃去,他勾响长苗枪扳机,一团火球将猎物打了个倒栽葱。正这时,有长工在山下喊:“大少爷——快回去,老太爷快不行了!”
蜀骏的老父刚过耳顺之年,长年患哮喘病,特别是入冬时节,还是咳喘如牛,头上青筋如蚯蚓爬。他自觉时日不多,才写信叫儿子回来的。蜀骏在重庆大学读二年级,再熬一年就毕业了,满心怀着实业救国的雄心壮志。但抗日战争胜利后,蒋介石又打内战,企图一举剿灭共产党。而代表人民大众利益的中国共产党却由星星之火而成燎原之势。
重大也有地下党和进步人士频繁活动,国民党时常戒严和抓人,弄得乌烟瘴气校无宁日,学业差不多荒废了。张蜀骏与二弟商量,自己先回去看看,如果严重,便接到重庆住院治疗。没到一个月,父亲便痰堵气绝驾鹤西归了。
安葬父亲后,张蜀骏当起了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各种事务纷繁杂乱。从此不再回重庆,安于乡下当土老财。他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入大学前结了婚。他十八,女方二十,女大三抱金砖。女方叫陈竹青,端庄秀丽,虽然出生小地主家,却知书识礼,粗通文墨,女红和家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琴瑟和鸣夫妻恩爱,三年内一对儿女出生。儿子张小宝,女儿张小贝,像一对稚嫩的燕子,在庭院里飞来飞去,煞是天真可爱。
张蜀骏除了与佃户讲租收租,安排长工农事生产外,便捧着书读,有线装竖排古书也有新版的横排书,如《说岳全传》《三侠五义》《封神演义》等。读着读着便抛在一边,望着竹林和竹林外的远山发愁。是啊,如今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自己却偏安一隅苟且偷生,于是给二弟写信,如鲠在喉,倾吐自己的落寞和忧郁。
蜀伦给他捎回些进步书刊,有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还有《新青年》《共产党宣言》等。张蜀骏久旱逢甘霖,如饥似渴地读,常常读到雄鸡初唱,东方发白。
这期间张蜀伦给他介绍了地下党员杨奚勤。杨奚勤于复旦大学毕业后,回罗渡任尚用中学校长,在罗渡、岳池一带活动,发展积极分子建立地下党组织。经杨奚勤和陈茨亨的介绍与考察,张蜀骏正式加入中国共产党。因陈茨亨是张蜀骏的妻弟,便于经常来往和接触,不至于引起别人怀疑。
那是在罗渡一处低矮的木楼上,篾壁上挂一面有锤子和镰刀的党旗,张蜀骏跟着杨奚勤举起右手,庄严宣誓。他坚毅的脸上,映着跳荡的烛光,心潮起伏澎湃。决心“永远跟党走,为党和人民的利益,不惜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
三、小学校长
为隐蔽身份更好地开展地下工作,张蜀骏在同学的帮助下,担任了伏龙乡小学校长的职务。这几年的乡贤生活,几乎与社会脱节了,当校长意味一种新的生活,他有些兴奋,浑身活力四射,眼前一片光明。
1948年初春,和煦的阳光暖意融融,而他胸中有另一个冉冉升起的太阳。张蜀骏在学校的操场上信步溜达。操场两边是穿斗木排的教室,正前方有石砌台子,后面是教师宿舍。加上高台下的小学大门,构成一座宽阔的四合院,格局不大,却是乡里唯一的文化场所。开大会、搞节庆、草台班演出、木偶杂耍等都在这里举行。
张蜀骏一边散步一边沉思,忽然闯来一道黑影。抬头一看,原来是乡长陈大宾。此人虽人高马大,但猥猥琐琐,怎么看都像一条狗。乡民们既恨他又怕他。陈大宾横行乡里,抓壮丁、派粮捐,霸吃强占无恶不作。
张蜀骏也有点怵他,论关系他还是竹青的叔叔。好在张家是走马岭的大户人家,陈大宾也奈何不得,有时还礼让三分,做点不痒不痛的顺水人情。
陈大宾说:“张校长,捡到翘宝银子了吗,眼睛老往地下看?”
张蜀骏说:“啥银子,我正为几间教室发愁呢,门破窗破桌儿破,学生娃怎么上课哟!”
“凑合着呗,几十年都这样,又不是现在,哄娃儿读《三字经》《百家姓》而已,哪来那么多讲究?”见张蜀骏没开腔,他又说,“听说你在课堂上讲重庆的事,还读什么新青年,那可是赤化宣传,上峰讲了,是诛连九族,杀头的罪哟!”
张蜀骏不依教了,愤慨地说:“又是啥恶狗狂吠了,几岁十几岁的小孩儿晓得个啥,这不是栽赃陷害我吗?”
陈大宾嘿嘿地奸笑:“书呆子样,没有就好,格老子,共产党红头发绿眼睛,闹得人心惶惶。其他都好说,少惹政府的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抽抽大烟吃吃花酒,也不伤大雅嘛。”
张蜀骏知道眼前这条恶狗,与肖县长和岳书记长过从甚密,经常换手搔背鱼肉乡里,还一起打牌掷骰,日嫖夜赌。此次专程到学校,谅他没什么好事,又出啥么蛾子呢?
陈大宾说:“张校长,明天我带你去一趟县城,拜访肖县长,还给你引见岳书记长,这对你在官场和教育上混,好处大得很呢!”
张蜀骏心里“咯噔”一下,除让自己花钱,还给他抬声威,不过……七工委(管川东北岳池、武胜一带。当时川东地下党共分为八个工委。)指示要让敌伪政权为我所用,组织武装起义,迎接全国大解放。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摸一摸情况也好。他迟疑地说:“我怕竹青担心,回去商量一下,明天给你回信吧。”
陈大宾甩了一下半黄半黑的分头,斜他一眼:“男子汉大丈夫,给家里商量个球,书读迂了,娘们儿似的。好嘛,带五十块钢洋就够了,其余腊肉香肠、鱼干野味等土特产,我叫人准备好。”
张蜀骏向党组织作了汇报,组织上同意他深入敌方摸清情况。但花五十块钢洋,张蜀骏仍有些心疼,似乎被恶狗咬了,留下难以启齿的屈辱和伤痛。吃茶吃酒他尽量陪着,留心观察和思索,凡进烟馆逛春宫院,他都装肚痛。陈大宾倒乐此不疲,跟在各色官员后面亦步亦趋,阿谀逢迎。
从县城里回去不久,七工委指示,趁敌方搞民众选举,夺取地方政权。如果竞选乡长成功,对组建地下武装有重大作用。显然,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激烈战斗,是一场斗智斗勇的谋略之战。
四、竞选乡长
国民党也有所谓的民主选举,但完全是强奸民意、掩耳盗铃的把戏。各保长、甲长鸣锣通知:有事的无事的,全部到小学校选乡长。乡民们抖瑟着单薄的身子,有的将双手插袖筒里,有的将篾烘笼夹胯下。七零八落无精打采,哪像什么民主选举,完全是奔丧的样子。
陈大宾是国民党伏龙分部的书记,又是县衙门的走狗和亲信,前不久去拜会县上这些上司,都是在为继任做准备。还私下召集一些保长、甲长吃茶,封官许愿、威胁利诱。而七工委早在安排张蜀骏当校长时,便精心计划,决心一举选上。
伏龙有股黑势力,其中为首的是张万选三兄弟,弟兄三人都心狠手辣,虽然没入袍哥,可与“仁义礼智信”几个帮口都有瓜葛。
陈大宾如何惹着了张万选,不是几句话说得清的。臭狗离不开茅厕,文打官司武打锤,每年都扯筋肇皮,梁子越结越深。据说陈大宾霸占刘寡妇和家产,原来是张万选的表嫂,吃讲茶时才闹明白,大水冲了龙王庙,不得不物归原主。后来合伙倒卖两仓公粮,二人又因分赃不清大打出手。陈大宾假传圣旨,说岳书记长参与了这事,大鱼吃小鱼,小鱼只能吃虾米了。结果陈大宾瞒天过海吃了整笼心肺。张万选乃一介莽夫,待弄明白时,已水过三丘了。从此二人成了死对头,互欲除之而后快。
肖县长为了让陈大宾顺利选上,指令“在校票时,其余候选人无论多少票,只要公职候选人有一票,就选为乡长。”而伏龙的公职候选人只有陈大宾,只要他本人投自已一票,便造成不可逆转的局面。
七工委负责人分析这一情况,只能从源头上遏制,才能取得竞选的优势。张蜀骏说:“陈大宾与张万选是死对头,只要揭开这一层黑幕,让陈大宾放弃自己作候选人,如其不然,便选举张万选当乡长。”
传话的是二丑的爹张洪山,张洪山为报挽救儿子的恩,也乐于奔走。
陈大宾有些预感,但听到张蜀骏如此坚决的态度,仍有些惶恐不安,嗫噻了半天才开口:“洪山大爷,你知道的,我二叔被共产党当汉奸枪毙,我与共产党不共戴天,如果不当乡长,今后怎么活啊。”
张洪山安慰他:“你有二百挑水田收租,在黎梓卫还有作坊烤酒,搬到街上当财主呗。人到四十五,半截入了土,何必折腾自己,过几天清闲日子算了嘛。”
陈大宾迟迟疑疑地答应了。接着又有些后悔,眼看嘴上的一块肥肉,煮熟的鸭子飞了。但转念一想,万一仇家张万选上来当了乡长,自己能有好果子吃吗?而张蜀骏在大地方读过书,虽然有些迂,总比张万选好点,大势已去,有什么办法呢?
选举这天,党组织仍有些不放心,一个跟一个盯得很紧,张洪山专门监视陈大宾,见他没敢投自己,而投了张蜀骏的票。张蜀骏才如释重负松一口气,取消了第二套方案。有惊无险,张蜀骏顺利地当选为岳池第一位民选乡长。
五、卖田粮购枪
党组织在伏龙选举中取得了乡政权,为购买枪支扩充队伍,取得了初步胜利。但陈大宾仍贼心不死,蠢蠢欲动,一双泛着绿光的眼睛,暗中盯着张蜀骏的一举一动,一有风吹草动,马上会报告上去,张蜀骏无形中受到了国民党县政府和县党部的监视。于是除掉陈大宾,成了当务之急,而最好的办法,是借刀杀敌。
张蜀骏对国民党内部情况有一些了解,也知道地方法院与政府的分歧和矛盾。于是设计了以夷治夷的方案报上去,得到七工委的全力支持。张蜀骏抽调乡政府的书办和能员,全面清仓查库,收集陈大宾盗卖公粮的各种证据。有张洪山“信”字帮挑粮装船的力钱凭证,以及张万选掩护和分账的证词,一并提交到县法院。
陈大宾也闻风而动,带着管家和钢洋去县上活动。肖县长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便不待见他。陈大宾转而求助岳书记长,码着钢洋让其帮忙通融县法院。
张蜀骏派二丑去县城,在东南西北四座茶馆散布消息,说岳书记长在背后指使陈大宾倒卖公粮,而且分了大头。一时三刻消息传到姓岳的耳边,他大为光火,当即给法院传话:“陈大宾这种恶人,与我毫无关系,该怎么判就怎么判”。不久判决下来:陈大宾犯倒卖公粮罪,判处无期徒刑,收监关押。
1948年5月,七工委指示张蜀骏以伏龙乡乡长的身份作掩护,设法筹集经费购买枪支弹药,为武装起义做好准备。为筹钱买枪,张蜀骏卖掉乡政府两仓谷子,购得三十条枪,有一半的汉阳造,扣一下扳机打一颗子弹,虽笨重但耐用。另一半是外国快枪,也许是缴获日本鬼子的战利品,可以连发也比较轻便。张蜀骏想到自己家二百亩水田和三百亩山林,如果卖掉一部分,可以再买五六十条长短枪支。他在乡政府的院落里徘徊思索,其中牵涉太多的问题:家族与亲属什么态度,老母亲是否同意,竹青会支持吗?一直忐忑不安,委决不下。
他唤二丑:“跟我回张家坝,我要卖田买枪呢!”
张二丑说:“已经有三十条了,还有几把驳壳,我们就二十几个乡丁,买那么多做什么?”
张蜀骏瞪他一眼:“你不知道,有枪便是王,二十几个叮当猴儿,天宝寨的土匪扑下来,还不一口吃了我,如何保境安民?我要搞一个兵强马壮的大队伍。”
二丑说:“大骏叔,干脆凑够一百支枪,把县保安团接收了,你当司令官,免得看肖县长和岳书记长那些人的脸色。那些鸡脚神只知道抓壮丁、派粮款,逼得人上吊跳河,祸害老百姓!”
张蜀骏说:“天快要亮了,老百姓终归要作国家的主人。到那一天,人人有田种、有饭吃、有衣穿,就彻底翻身了!”
张蜀骏刚到家,小宝、小贝兄妹俩像两只可爱的小燕子,扑在他怀里呢喃:“爹爹,好久不落家,胡子长得像草了。”
“爹爹,带我打兔子,我想吃肉。”
陈竹青看着丈夫疲惫的样子,低头不语,眼圈红红的。她知道蜀骏在搞革命,搞革命就得牺牲自己的利益。她弟弟陈茨亨也是地下党,还是张蜀骏的入党介绍人,这些她虽然不太懂,但平时常听他们说话,也明白一些革命道理,如何打倒国民党建设新中国,听着听着就心胸开阔,充满了新奇的希望和向往。
张蜀骏与她商量,准备卖掉大部分存粮和田产。陈竹青并不感到意外,只担心妈不会同意。张蜀骏开玩笑:“我们一起做老太太的工作,二比一,内外夹攻,妈终会同意的。”
他们给妈提起这件事,老太太激烈反对:“早晓得你当败家子,不如留在重庆当书呆子。田产是祖宗八辈积下的,难道当个小小的乡长,祖宗八辈也不要了吗?”
张蜀骏夫妇苦劝半天,道理说了几箩筐,老太太都不进油盐,仍不松口。最后强硬地宣布,如要卖祖业,等我闭了眼才得行。
陈竹青给张蜀骏使眼色,两人到外间。碰着头耳语,然后窃窃地笑。张蜀骏深情地望着俊俏的妻子,暖流在心中流淌。
张老太的娘家在合川的黑尔场,距伏龙有一天的路程。突然有人来报信,说老太太的爹病危,望女儿快点回去探视。张老太听到这消息,踮着小脚收拾东西,马上要回去探病,怕回去晚了接不到气。那时候的人孝大于天,稍有不慎,就会落下坏名声。
张蜀骏劝她:“别慌嘛,太阳都落坡了。明天我雇一架滑杆送您,还带些红糖、糯米送家公呢!”
老太太感动地说:“还是大儿好,孝顺、听话。蜀伦老呆在重庆不回来,影子都看不到。”
当然,送走老太太是张蜀骏和陈竹青用的计,事先已派人去串通好了的。待老太太一走,张蜀骏便约别人看田议价,一时间买家和说客盈门,由于价格便宜,大部分田产和山林很快出手。凑够八百多大洋,又买了几十条枪和几千发子弹。为了支援兄弟武工队,还向地主乡绅借了一部分枪。到这时,他们已拥有160多条枪,其中包含两挺机关枪、一门小钢炮、十几支手枪和二十多支猎枪。
张蜀骏以招乡丁的名义,招收了一批新队员。这些队员都是从农会中挑选的,对内是农协会员,对外是联防队乡丁,身强体壮,政治上也可靠。联防队分两个小队,张二丑当了一小队的小队长,他身着对襟短衫,列队喊操都很积极,与前几年当伏龙“三怪”时判若两人。
为了提高训练效果,增强军事素质,张蜀骏提拔原国民党排长刘立武,当二小队小队长兼军训教官。每天上两堂课,上午军事训练,下午由张蜀骏、杨奚勤等轮流上文化课,讲传统做人做事的道理,讲打倒国民党解放全中国的革命理想。没过多久,这支杂牌队伍的军容军纪发生了很大变化,像一支训练有素的部队了。
六、武装起义
张蜀骏在伏龙卖田卖粮、买枪买炮、扩充乡丁、训练队伍。动静闹得大,搞得热火朝天。再怎么隐蔽,消息仍传到了县城,张蜀骏到县里公干,岳书记长皮笑肉不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兄,听说你与共党有来往,又买枪又扩充队伍。你的保安队比我的保安团还大,该不是身在曹营吧?”
张蜀骏心头一惊,如果敌人察到了真情,那还了得,星星之火,岂不扼杀在摇篮中?张蜀骏镇定了神情,平淡地说:“穿蓑衣见不得穿皮袍的,光脚的见不得穿草鞋的,往我头上扣屎钵儿呢,卖公粮买枪扩充乡丁,不都给你们打过报告吗?华蓥山和天宝寨土匪多如牛毛,随时都可能下来骚扰,没那几十杆破枪,我不被绑了肥猪,还不定向你们要赎金呢?”
县上这些人得过张蜀骏的好处,尽管听到些风言风语,也不好撕破脸皮,只能敲础墩惊柱梁,吓唬一下。
岳书记长说:“没有就好,不过要多注意,共党赤化宣传厉害得很!伏龙离县城远,离华蓥山近,还望老兄守住咽喉之地,县城就安全,我也高枕无忧了。”
张蜀骏说:“书记长放心,一定让你高枕无忧!我张家几代大富,家大业大,上有白发老母,下有妻室儿女,放着安稳日子不过,敢冒通共的风险么?”
岳书记长忙说:“老兄莫怪,开几句玩笑嘛,走,去县党部,我请你吃酒,一会儿肖县长也来作陪。”
尽管虚惊一场,却让张蜀骏更加警觉,对伏龙的嫌疑人员也倍加注意,封锁要道,加紧盘查。又放了几个人在县城打探情况,随时注意风吹草动,以防国民党的突然行动。
1948年6月,重庆《挺进报》事件以后,川东形势突然恶化。根据叛徒刘国定招供的线索,重庆警绥二处派特务到川东大肆抓人,地下组织遭到严重破坏。
7月上旬,王璞在罗渡伍俊儒家,紧急召开第七、八工委负责人会议,提出目前形势紧急,只有迅速反击敌人,立即发动华蓥山几个县的联合大起义,由地下转为地上,才能有效地保存党的力量。以此建立强大的华蓥山游击队,牵制国民党兵力,策应解放军入川。此决议成为了华蓥山起义的行动纲领,伏龙起义成为其中重要的一环。
6月21日,杨奚勤、徐庶声等领导召开起义队伍负责人会议,传达川东临委关于提前起义的决定。起义队伍编为“西南民主联军华蓥山纵队第七支队”,杨奚勤任政委,张蜀骏任司令员,李成任副司令员,刘石泉任政治部主任,徐庶声任参谋长。下辖罗渡、伏龙、中和三个中队,顿时汇集了300多名武工队员,声势浩大,群情激昂。然后在伏龙小学操场举行誓师大会,1000名群众也蜂拥而至,见证了这一激动人心的伟大时刻。
张蜀骏安排武工队打开粮仓,开仓济民,远近十里的穷人都来分粮,喜庆得像过大年。纷纷赞颂:“共产党好哇,打倒国民党,穷人翻身了,可以吃干饭喽!”
张蜀骏为了迷惑敌人,放出风声要攻打县城。肖县长和岳书记长如热锅上的蚂蚁慌了阵脚。立即组织人修筑城墙和工事,龟缩在翔凤山下惶惶不可终日。敌人贼心不死,仍飞马传书,企图瓦解张蜀骏,威胁利诱,劝其投降。
这天中午,张蜀骏接到肖县长的密信。信中宣称“迩来谣传张乡长思想左倾,图谋不轨,唯恐误入歧途,特函相劝。张乡长年轻有为,不负众望,不要为共产党所迷惑,贻误终身。如能悬崖勒马,停止暴动,随即呈报上峰,委为七县联防司令;否则,查封家产,依法治罪。何去何从,好自为之!”
张蜀骏看罢密信,脸色沉重。杨奚勤得知后,怕他经不住重压,会有所动摇,如果伏龙退出起义,整个行动都会泡汤,后果将不堪设想。张蜀骏即刻将密信公之于众,并当场撕碎,一扬手,纷纷扬扬,像一群飘飞的蝴蝶。他坚定地说:“请党放心,请同志们放心,就是家破人亡,我也要参加革命!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永远跟党走!”
随即,他安排张二丑护送陈竹青和小宝、小贝等七八个家人,去奶奶的娘家躲一躲。张老太的娘家在合川黑尔场,也薄有田产,开有榨油坊和屠宰场。那里交通闭塞,自然安全些,撤退重庆也方便。老宅留两个长工看守。又召集佃户,当场烧毁佃约和文书,宣布所有田产归穷人所有。
小宝和小贝抱着爹爹不松手,哭喊着要跟爹爹走。竹青也泪眼婆娑,拉住他说:“蜀骏,我一个女人家,拖着儿女还有婆婆,该怎么活哇,不如跟你一道上华蓥山,是死是活全家在一起!”
张蜀骏安慰妻子:“竹青,你一向深明大义,怎么糊涂起来了,我这是去打仗啊,拖儿带母怎么行?你们到黑尔场暂避风头,还可照顾老妈妈。我将队伍安顿好了,一定派人去看望你们,全国解放,我们就可团聚,过幸福日子了。”
挥泪告别妻儿,张蜀骏带着雄赳赳,气昂昂的起义队伍,踏上了漫漫征程。他们这是要去华蓥山枧子沟与游击队会师。
月光如水,草虫唧唧。远方的天幕上,凸显着华蓥山刀削般的剪影,连绵起伏,宛若腾飞的巨龙。这是一座英雄的山,充满神奇色彩和无限的期冀;这是一座革命的山,飘飞着红岩的彩露和白岩的曙光。华蓥山以其博大的胸怀,张开双臂,迎接这一群历经磨难的英雄儿女,迎接这一支生机蓬勃的年轻队伍……